壞死(結局)
他們的愛是壞死的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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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怎麼樣?”
“一般。”
“有好好吃藥嗎?”
“啊……我又沒有病,吃什麼葯?”
“好吧。”
心理醫生低頭在記錄本上寫了點什麼,抬起頭看着坐在他面前的人,有些恍惚,但心中又埋着深深的恐懼。
他下意識地用筆敲了敲桌子,重新整理了一下語言,問道:“最近有什麼開心的事情?”
“開心的事情?”
“嗯。”
“……”
四周的牆面都由白色的瓷磚砌成,在白熾燈下泛着令人骨寒的冷意,這樣的氛圍好似冰原上蔓延而開的沉默的風暴,不留痕迹地在桌間席捲摧毀。
而眼前的藍與金皆泛起溫柔的漣漪。
“我昨天晚上,夢見他來找我。”
醫生露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哦,你又夢見……他了?”
希德點頭。
他將手放到桌子上,銀色的手銬與桌面碰撞發出嘩嘩的響聲。
那一雙藍眼睛,好似會蠱惑人心。
是多少屍體徹底冷卻之前,看見的最後一抹動人色彩。
是的,他是殺人犯。
患有精神疾病,關押在阿卡姆。
“那個夢,是什麼樣的?”
醫生問。
而希德認真地緊握雙手,笑着說道:“我夢見他睡在我的身旁,他的手觸碰我的身體——每一個部位,他的溫度掠過,很短暫。”
“然後呢?”
“然後……”希德稍稍停頓了一下:“他像以前那樣和我說著話,我們聊天,聊起哥譚最近的天氣,聊起暴風和雷雨。”
“只聊了這些嗎?”
“我們還聊到了,我們種在園子裏的玫瑰已經開了,很多很多,很香……他還告訴我,說魚缸里的魚在去年其實就已經死掉了,但他害怕我傷心,沒敢告訴我。”
聲音戛然而止。
希德發現了自己手臂內側的一道痕迹,於是連忙舉起手來,展示給醫生看。
“他臨走前,他吻了我,也吻了我的手臂。”
“……”
醫生心知那是希德自己掐出來的痕迹。
他低頭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串話,然後翻到新的一頁,繼續問道:“除了這件事以外,還有別的開心的事嗎?今年聖誕節的禮物,你收到了什麼?”
“禮物?”
希德輕輕皺眉,豎起一隻手撐着臉。
“我收到的禮物,是玫瑰。”
“——你確定?”
“當然。”
“……”
這就很奇怪了。
醫生想——阿卡姆在聖誕節時給病人的禮物其實都是一樣的,去年給的是大塊巧克力,今年則給的是一條圍巾。
不可能有玫瑰。
希德在撒謊,或者是——
“玫瑰是新開的。”
希德露出一個純粹的笑容,蒼白的面頰上終於溢出一絲血色。
“我很喜歡。”
他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
醫生猛地感覺到驚悚。
談話一直到這裏,希德便失去繼續聊下去的慾望了,他將手收下去,手銬間的鏈條叮叮噹噹地響。
他靜靜垂下了臉,淺金的眼睫在下眼瞼邊留下一道陰影,一如黃昏時,樹下慢慢遠去的金色餘暉,褪去了僅剩的生命力,讓人開始懷念剛才那一瞬間迸發的光彩。
是愛給予他如此的活力。
也是愛奪取了他所有的未來。
門外有兩個高大的看守人,他們在醫生按下桌邊的按鈕后,推門而入,帶着希德準備離開溝通室。
而希德走到門口,忽然轉過頭來,笑着對醫生說:“你猜一猜,我患了什麼病?”
醫生一愣,錯過了回答的機會。
希德被看守人帶走。
門重重關上。
醫生坐在位置上發了會呆。
他感到困惑——按理來說,希德潛意識裏一直沒有接受自己“患病”的這一個事實,然而就在剛才的那一個問題中,醫生恍然窺見了一點希德那曾經為人所懼怕的瘋狂。
你看不透他,所以產生了可怕的錯覺。
這錯覺或許會讓你淪陷。
醫生回過神來,抹去額上的冷汗,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起身離開溝通室。
路過病房區時,從門內傳出來的,瘋狂的叫喊聲幾乎要掀翻屋頂,以及那凄厲的哭聲,慘叫聲,低沉但無法忽視的囈語。
讓醫生背脊發涼的是——這一片關着的都只是威脅度比較低的普通病人。
回到辦公室,醫生看見了正坐在沙發上翻閱報紙的同事。
沙發上的同事還和他打招呼。
醫生虛弱地點點頭。
“你剛才,是去和‘藍眼睛’談話嗎?”
同事問。
醫生回答道:“嗯。”
“那你可真幸運。”
同事擠眉弄眼道:“我聽說,他是重症區最正常的一個——重點是,他很漂亮吧?我記得當年庭審時,他的照片還上了頭版……”
醫生看了同事一眼,沒說什麼。
他其實和這個同事並不是很熟。
所以他也就不可能告訴他的這位同事,“藍眼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病人。
“當初,我看到新聞報道說,他曾殘忍地殺害了四十九個地下幫派的人。”同事抬手放下報紙,似乎是對“藍眼睛”的事情很感興趣。
“而且,小丑是死在他手上的。”
“……”
醫生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同事的喋喋不休讓他有些疲倦。
“你說,他和小丑,真的是情人關係嗎?”
“……”
醫生眼前浮現了希德的面容——儘管那就是一切的真相,但他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美麗的希德,愛上了一個瘋子。
為了這個瘋子,最後成為了瘋子。
-
希德在阿卡姆里的生活枯燥無味。
早上七點鐘起床,吃過粗糙的早餐,然後接受一系列的談話和測試,接着又是一頓粗糙的午飯和短暫的睡眠。
到了下午,護士會來給他打開窗戶,讓他望望窗外的風景,等到晚飯時再來給他把窗戶關上。
在病房裏,希德有很多彩色的卡紙,用來疊千紙鶴與玫瑰花。
到目前為止,掀開床單,就可以看見在希德的床底下,已經堆滿了各種顏色的紙鶴以及紅色的玫瑰花。
他心靈手巧,幾分鐘就能變出一隻靈巧的小紙鶴來。偶爾心情好了,他還會拿出一隻紙鶴或一朵玫瑰送給當天照顧他的護士。
而這一天,照顧他的護士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疊這麼多的紙鶴和玫瑰呢?”
希德聽到這個問題,淡淡一笑。
“因為我的愛人,他答應我,當紙鶴與玫瑰填滿我的床底時,他就會從中出現,然後,帶着我離開這裏,我們再去流浪。”
護士只當他的記憶又錯亂了。
她笑着祝福他:“那好吧,希望你的紙鶴和玫瑰能早日填滿床底。”
“……”
希德接受了她的祝福。
手上的紙鶴疊了一半,床邊堆着一沓彩色卡紙,是希德無聊時唯一的消遣,也是他在這個空洞世界裏最後的寄託。
床單下,玫瑰的紙花瓣伸展。
已經快填滿了。
一直疊到傍晚。
護士又推着餐車走進來,為他在床上支起一張小桌子,然後將餐車上的食物擺上桌。
都不是希德愛吃的。
希德拿着叉子攪了一下盤中的意麵,抬起頭看向站在窗邊鎖窗的護士。
玻璃窗外的黃昏被帘布遮去。
房內復而沉浸於冷調的燈光中,寒意滾滾侵來附着在牆面上。希德放下餐叉,連帶着手腕上的鎖銬也跟着響。
“凱莉,端走吧,我不太想吃。”
希德叫着護士的名字,低聲說道:“我實在沒有胃口。”
凱莉看了他一會兒,嘆氣,走過來開始收拾桌上的食物,不過最終還是給他留了一個蘋果在。
“你要是餓了,搖鈴叫我就好。”
“謝謝你。”
“不用……”
等護士離開,希德關掉燈,默默在床上躺下來,用被子蓋住肩膀,似乎這樣就可以擋住那些寒意。
然而有些東西無孔不入。
像是幽靈一樣。
被子上的紙鶴和玫瑰,因為他扯被子的動作而掉到地上去。
希德窩在被子裏,忍不住開始漫長的回憶。
他想起某一個夜晚,那沒有暖氣的,破敗的廢棄舊樓,以及蓋着薄毯的木床——床上,有人將他抱住,講着老套的笑話,粗糙的手,鑽進衣服里,撫過他的背脊,沿着他軀體的曲線一路向上。
希德記得自己不停地在抱怨着冷。
而後,有人抱着他,那種溫暖和躁動,帶着危險的瘋狂刺入他的脈搏。
然後,希德又想起,在那個濕滑陰暗的無人小巷裏,頭頂上的窗戶內傳出愉快輕盈的舞曲樂聲。
有人牽起他的手,低沉而沙啞地說——我想和你跳一支舞。
只是和你,只和你跳。
希德很會跳舞,他跳得很好,一直是所有人眼中傲慢而優雅的貴族。
他答應那個人,他說——我們來跳舞吧。
於是他被把握在一個,瘋子的手中,每一次邁步,都踩在那瘋子心跳的間歇時刻,腳尖似乎帶着鋒利的刀刃,一個前進,刺破人的胸膛,一個撤步,割開整副皮囊。
瘋狂的尖笑。
槍。
泛着銀色冷光的刀。
破碎的四肢。
舌頭,眼睛。
遊樂園裏,停滯的旋轉木馬,絢爛離奇的彩燈,以及雜耍拋球的小丑。
在記憶里的傷口變成了腐爛的肉。
於是細胞壞死,生長停滯。
回憶在此處斷開。
希德從奇怪的夢中猛地醒來,看着昏沉沉的室內,鼻尖飄來一陣清甜的蘋果香氣。
他扶着額頭坐起身。
他餓了。
他在黑暗中摸向床頭櫃。
然而那裏什麼都沒有,不對,那本該放着一個蘋果的,而且,蘋果的香氣還縈繞在鼻尖。
希德低頭,感覺到枕頭旁有什麼。
他伸手一摸——
是吃了一半的蘋果。
像是心有感應。
希德翻身下床,光着腳,踩過床邊的疊紙玫瑰與紙鶴,瓷磚刺骨的寒意透過腳底的皮膚鑽進他的骨頭裏。
拉開窗帘——
玻璃窗外的樹影,稀稀朗朗,如同敏捷迅猛的黑色野獸,一躍闖入屋內,搖晃顫動着在地面上留下身跡。
像那些驚悚故事中的開端。
希德靠近窗檯,手貼上玻璃窗,感受那冷透了的溫度,蔓延在肺腑間。
他呼出一口氣在玻璃上,涼白的霧。
凄冷的夜晚裏,風靜靜穿過樹,樹梢上的霜晶互相輕碰着輕響不已,在這初冬之時編出第一首頌樂。
希德注意到,眼前窗上的鎖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解開了。
他一愣。
接着突然笑起來。
打開窗戶。
窗外的風滾進來,冷意直灌鼻腔。
胳膊上沾了點點水漬。
靠近窗檯的樹枝上,用紅色的絲帶綁着一朵玫瑰,玫瑰帶刺的莖上,卷着一張紙。
希德伸手,取下綁在樹枝上的玫瑰。
他鼻尖滴落了一片霜。
狂風攜着破碎的霜在空中飛卷。
而希德坐在窗台上。
他拆開紙。
一時間所有的回憶凝固在他的指尖,宛如將欲滴落的血。他還未展開信紙,心便劇烈地搏動起來,好像明白了什麼事情,又好像是在準備面對什麼裁決——
屬於他的,愛的裁決。
“可曾在月光下與魔鬼共舞過?”
希德看着紙上的字跡,淡淡地笑起來。
他回過頭,看向陰影中——
烏雲遮住了月亮。
而他心裏的太陽正徐徐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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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姆精神病院遭惡徒襲擊,十死九傷,一人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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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曾在月光下與魔鬼共舞過?”——出自《蝙蝠俠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