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暗夜裏寂靜無聲,窗外春意濃厚,此刻萬物沉睡,山林里微風幾許,蕩漾了厚重的樹影,搖曳在窗檯。
就是今日了,顧青鸞躺在床上,陡然睜開眼睛,靜默地想,床頭樹影婆娑起舞,有些甚至跳動在那雙墨瞳里,讓那雙眼彷彿百妖之主,有種近乎妖冶的美。
她如鬼魅般欺近身側的男子,披散的長發隨她的動作,而如水蛇般輕盈地移動,當她支起上半身,略微低下頭,藉由淺薄的月光,俯瞰身側男子時,她便如那月夜蠱惑人心的蛇妖。
先是讓獵物陷入極深的沉眠,再是任獵物,在美夢間被吞食殆盡……
可她最終也不是吃人的貌美蛇妖,她只需要這人的一些本源血脈。
唔……在哪裏下口不會被他發現?手腕處不行,傷痕抬手可見,太過明顯,脖頸處也不行,會被人誤會……見鬼,都這個時候了還擔心被人誤會?
月夜下,那雙晶瑩剔透的墨瞳幾乎是難以遏制地變為水紅色,顧青鸞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動已經快到了一種地步。
索性她不是凡人,若是一個凡人的心臟以這樣打雷般的速度跳動,早就死一千次一萬次了,她無聊地想。
那麼……就後背吧。
最終那雙眼盯上了男子背部,此處的傷口不易察覺,自己看不見,也不會輕易被人看見,就算被看見了,大概率也會誤以為是某次捕獵時不小心受的傷吧。
顧青鸞早就發現了,在這個小世界裏不僅她的靈脈被壓制,連這小孩之前與那蛟蛇搏鬥時耗盡的靈力都未恢復,雖然他仙劍傍身,也有一番拳腳功夫,但到底受過幾次傷,倒不嚴重,只是磕磕碰碰,顧青鸞甚至極度懷疑,那些磕磕碰碰的傷,是這人見到什麼好玩的,就去瞅兩眼造成的。
女子單薄的身體低伏,像蟄伏的小動物,可着實不是她不願如此卑鄙,實在是……她現在連簡簡單單的起身,都做不到。
四肢百骸里傳來宛若腐蝕般的痛苦,痛到幾乎刻進靈魂,仔細一看,女子握住短匕的手都在顫抖。
——這把小刀,本是用於顧青鸞一人在家,不想下床,又想染指床頭擺的水果。
迷魂術並不依靠靈力,也是當年她在芃華宮學得最好的幾個術法,所以顧青鸞使得還得心應手,成功見男子眉頭略皺,陷入更深的睡眠后,顧青鸞一雙手顫巍巍地,許久才得以成功扒開男子上衣。
月光灑落在男子身上,他的肌膚極白,似山坳里盛滿白色的雪,此刻女子右手持刀,左手朝那肌膚摸索過去,又是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功將男子翻了個面。
指下觸感很是細膩,在靈台一片煩郁時,顧青鸞忍不住摸了兩把,手感上佳,一不小心就流連忘返。
只是肌膚上縱橫交錯的傷疤有些敗壞美感,水紅色的眼睛湊近,發現那些疤痕卻也比一個月前要淡,也就放心了。
不……這種危急的情況下,她居然還在走神?
刀尖挑破後背一寸肌膚,落下一顆紅豆般的血珠來,若是以往,顧青鸞肯定不願直接上嘴去舔,但陡然間,水紅色的眼裏,萬物逐漸變暗。
不同於夜晚的暗色,而是永無天日的純黑,此時此刻,女子渾身兀自如過電般顫抖,胸口的一抹碧色緩緩亮起,卻是浮沉珠在體內瘋狂橫衝直撞,欲圖先拉她入無邊地獄,再逃竄。
容不得她拒絕,顧青鸞當即含去那顆血珠。
仙族的本源血脈是修為的根基,不可突兀流失過多,因而,在靈台暫明的下一瞬,顧青鸞便分出一縷神魂,繞着這人一身仙骨走了一圈,再潛入其丹田,好第一時間觀測他的情況。
這一看……卻很不得了。
誅仙台下存有萬世神兵墮為魔器后的戾氣,亦有無數仙族被迫剔去仙骨隕落的不甘。
因而,即便有她這樣的上古妖族護着,這人的靈脈和周身仙骨,也難免有些受損。
再加之他筋脈靈力悉數散盡,這小世界又毫無半分靈氣滋補,此刻取仙族本源血脈,恐對這小孩……根基有損。
嘆了口氣,顧青鸞在心底問自己,還要繼續嗎?
是借最純正的仙族血脈,一月一次,壓制浮沉珠的躁動,一年後再想辦法化浮沉珠為己用,還是暫時放棄,另謀他算?
老實說,這兩個她都不想選。
原因在於,她摸不透這個小世界到底是什麼,又在何處,它作為一個避世之地倒還不錯,可一年以內它保護自己,一年後,於她就是囚禁了,而現在,她尚未全部了解這個小世界的詭異之處。
不過這一次,還是算了吧。
女子收了刀,正欲躺下,思緒萬千時,胸口的浮沉珠卻是一剎那,攪得她痛不欲生!
顧青鸞自認為,她連凌遲都見過,親眼旁觀行刑者對受刑者施以千刀萬剮,旁觀計數者一直喊到“三千”,犯人恰好斃命,此時,那人已怖如骷髏,可骨架上立着血淋淋的骨肉,比骷髏更加可怖。
浮沉珠帶來的卻是生機泯滅,讓她能夠清晰地感知自己五臟六腑都似被一寸寸腐朽,如埋進土裏的屍體般腐爛成灰,可偏偏這珠子早已被她煉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最後這浮沉珠還是得分出靈力護她不死,甚至再復周身血肉,只是其中歷經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月夜下的女子死咬住下唇,一聲未哼,不多時,她渾身皆似從水裏撈出來一樣,唇角也一片血腥,痛到極致時,連思維都恍恍惚惚,而此刻她就會回想起仙血入喉的那瞬間,所有躁動平息的剎那安穩,這蠱惑她摸起旁邊床頭櫃的短匕。
好……好想……好想飲下鮮血啊,他們仙族欠你那麼多,一個小輩的根基又算什麼?一點點血,又不會讓他去死,顧青鸞,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在怕什麼?
腦海里一個妖嬈的聲音響起,帶着無邊無際的迴響,蕩漾在她心尖上一般癢。
啊!!!
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一滴血,就讓你失去所有的準則了么?再如何痛不欲生,你也是活着,而不像當年那樣行屍走肉地活着……你會一直活下去,活下去解開當年的謎底,顧青鸞……振作起來啊,如果被浮沉珠蠱惑得自甘墮落,你和死去又有什麼區別?
只是不知道自己如此狼狽,明天又該如何編個借口,哄這小孩。
明明……以前的這種時候,她都是把自己關在青蕪宮的地下室里,一連幾日,誰也不見,不論是自己的貼身婢女,還是仙帝。
啊!!!——
最後,女子捂着頭,無聲地哀嚎,就如涸轍的魚,曝屍荒野。
她瞪大了雙眼,可惜雙眸早已看不清楚,視線里一片純黑,後來,順着那雙睜大的晶瑩剔透的水紅色眼眸,流下了兩行淚。
黑暗裏,視、聽、說、嗅、觸,五感都被剝奪,她掙扎在痛苦的漩渦里,祈禱一切早點結束。
最後卻是鼻尖一點淡淡的血腥氣,逐漸喚回她迷失的靈魂。
有人將食指劃破,送入她口中,鮮血流入,帶來的是五感逐漸恢復,首先便是那嗅覺。
而後是聽覺——
耳畔傳來一個壓的極低的嗓音,呼吸聲厚重,幾乎欺近她耳廓,“夫人怎麼了?”
“別怕,別怕......我在這兒,想哭就哭出來吧......”
而後是觸覺,她感覺有人細緻又溫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淚水,力道很是心疼。
當她終於忍不住,嗚咽出聲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能開口說話了。
最後,哪怕視覺還未恢復,她在黑暗中摸索,卻被人按着用力抱進了懷中。
耳畔是一句溫柔的情話:
“乖,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