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進了屋裏,見張來娣坐在客堂間,巧珍叫:“媽,您先等等,我去做飯!”
“我讓隔壁的阿蘭嬢嬢過來做了飯還燒了水!你快些去把飯吃了,洗洗睡吧,等明天,你那個腿,肯定會酸疼地難受。”來娣笑地溫柔,這樣的笑容在巧珍很遙遠的記憶深處。前世里大多時候,她見她的樣子就是板着一張臉,哪怕巧珍怎麼討好,她對巧珍都是愛答不理的。
“哎!”巧珍應了一聲,拿了個陶土的寬口小瓮,舀了一勺子水進去,把水葫蘆花修剪了一下花桿,插了進去,拿進自己房間的小方桌上,擺上在窗口。
林偉進來,被來娣罵:“儂只小赤佬,一身體的水,也不知道要擦乾,弄得客堂間裏地面都滑地要死!”
富裕些的人家已經開始造樓房,客堂間裏用水泥鋪了地面,他們家還是平房,地面也是泥地。這水一進來,泥地就滑溜溜起來,巧珍拿了木盆過來,伸到林偉面前:“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打水去!”
“巧珍,我自己來!”林偉見她一縷頭髮沾了泥漿,已經干透了貼在了她的臉上,伸手幫她揭開,林巧珍皮膚細嫩叫:“疼!”
“你別顧着我,自己去洗。”林偉說道。
來娣叫着:“不忙,先墊墊肚子,別餓壞了!”
林巧珍看着桌上的兩碗白米飯,一碗炒韭菜,還有一個大號的搪瓷杯里一杯開水之外,沒有旁的東西。
把筷子遞給林偉,自己坐下問:“媽,你吃了嗎?”
“吃了,吃了!你們快吃吧!”張來娣是個急性子,偏生生了這樣慢性病,真是怎麼都不行。
林偉夾一筷子韭菜扒拉着飯。林巧珍這些年已經習慣小口小口吃飯,林偉抬頭看她這麼吃飯,問:“是不是吃不下?我給你去做個蛋炒飯?”
“不用,我就是吃得慢,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珍吃着韭菜配着白飯。
林偉:“哦!”了一聲,吃完了。倒了一口涼白開進碗了,仰頭喝了進去。拿起碗往裏走去,回頭跟巧珍說:“巧珍,你碗留着,等下我來洗。”
林偉進去洗澡,巧珍吃完飯,來娣對着巧珍說:“你哥叫你放着,你就放着,讓他洗。你先去把頭給洗了,濕頭髮躺床上,要頭痛的。”
“曉得了!”林巧珍進去打一半桶熱水,提了出來,開了廊檐下的燈,拿了一個板凳,把搪瓷臉盆放在上頭,這個時候屋檐下的燕子已經回了窩,燈一開,小燕子嘰嘰喳喳叫了起來。
她打濕了頭髮,拿起小膠袋,拿掉上面的夾子,從膠袋裡擠出藍色的洗頭膏來,抹在頭髮上慢慢地搓揉了起來,用水過一遍,絞乾了毛巾擦了眼睛把頭髮包起來。
林偉過來幫她把髒水潑了出去,給她把清水舀進了臉盆里,巧珍漂洗了三次,才把頭給洗乾淨。林偉遞給她一塊干毛巾,她擦着頭。
林巧珍扶着張來娣進去擦身,幫着張來娣把衣服給脫了下來,絞了毛巾給她把身體擦了一遍,再蹲下給她洗腳,蹲下的時候,自己的兩條腿酸地不行。張來娣的一雙腳關節膨大,變了形,看上去很是醜陋。巧珍卻異常珍惜重來的這一刻,給她仔仔細細地洗了個乾淨。連張來娣也感覺有些不同說:“好了好了!你今天也累了。快去自己洗洗,早點睡!”
巧珍扶着自己媽躺下,端着來娣的洗腳水出門,林偉接過那水:“我給你洗澡水打好了,你進去洗吧!”
巧珍輕聲地:“嗯!”了一聲,進了屋子,脫了衣衫盤腿進浴盆里,慢慢吞吞地洗着身體。
上一輩子錯過,過成那樣,她也有錯。她一心想要脫離農村,沒有想過那個名額對於林偉的重要性。離開農村之後,林偉如果沒有了她,靠着這個家境,還能娶到合適的老婆嗎?
她其實心裏是明白的,所以心裏一直有虧欠,她一直想要補償,等有錢了,一直鼓勵林偉去給自己找一個嫂子。只是他從來都說不要耽擱人家姑娘了。
她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丈夫,還有共同創業的公司。利益、感情、孩子、面子,糾葛在了一起,在繁花似錦之下湊合著,她以為這樣默不作聲地就過了一輩子,她用心做一些補償,只是那哪裏能抵得上他用了一輩子來珍惜自己?這輩子就輪到自己來疼惜他吧!
“巧珍,你好了沒有?”林偉的聲音傳來,巧珍叫道:“幹嘛?”
“你洗浴水,放着,我給你倒!”
聽見他這樣的話,林巧珍站起來,忍不住笑出聲來,眼淚卻止不住滾了下來。這人……真是的!
前世里,跟侯建新結婚以後。別人一直羨慕她有個高大英俊有學問的丈夫,侯建新會來廠門口接她下班,不過下班之後,洗衣做飯,總歸是她的事情,她當時覺得挺累,有點不適應,可是紡織廠分的房子,邊上都是同事,哪一家不是女人在那裏操持?
有人倒是說過市區的男人會買汰燒,不過這兒不是郊縣嗎?
她想要疼他,可他卻早就把她捧在手心。自己被那些東西迷了眼,錯過了他。
到底林偉不捨得林巧珍天天跟着他下地,每天一個上午她跟着去插秧也就行了,下午就讓她回來睡個午覺。自己繼續,等太陽下去,林巧珍再出來幹上兩個鐘頭,兩人一起回家。巧珍拗不過他,只能聽了他的話,不過兩個人插秧,速度總快過一個人。
6月30日,要返校,林巧珍找來找去,找不出衣服來,只得一件白色短袖襯衫,配着黑褲子。
不知道是不是氣質的改變,還是兩條麻花辮,與之前那種村裏有個姑娘的樣子辮子粗又長的截然不同。一時間讓林偉看呆了,自家妹子這幾日晒黑了,不再是原來白白嫩嫩的樣子,渾身上下穿着和頭髮都沒什麼改變。就是顯得很特別,他也找不出什麼詞來形容。
林偉推着自行車出來,林巧珍輕巧地跳坐在後座上。伸手勾住了他的腰,這一下差點讓林偉踩空。之前林巧珍都是扒拉着他的坐凳的。林巧珍耳朵貼在林偉的後背上:“哥,我十點左右出來。”
“嗯,我在樹蔭底下等你!”林偉後背慢慢地濕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天氣熱的,還是緊張的,應該是太陽太毒吧!
到了校門口,林巧珍跳下來,跟他揮揮手,林偉也站在那裏揮手。
“巧珍!”同班的劉美娟叫她,林巧珍快步往前走到了劉美娟身邊。
劉美娟看向林偉說:“又是你哥送你過來的啊?真羨慕你!”
記得前世,林巧珍這個年紀最怕人知道她是林家帶回來的孩子,也怕人家嘲笑她以後是要按照封建傳統,做童養媳嫁給自己哥。多半這個時候會說一句:“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這會兒她的心思轉了:“嗯!他等會兒還接我回去。”
劉美娟貼着林巧珍的耳朵說:“你哥真俊,就是黑了點,要不然就跟孔雀公主里的王子似的。”
林巧珍腦子裏出現了一個五毛錢特效的電影,裏面的主演卻是日後影帝影后級的人物,那位影帝這個時候處於顏值巔峰。讓多少少女神魂顛倒。自己也曾迷戀了好一陣子,把報紙上模糊不清的圖片給剪下來夾在日記本里。
她轉頭看去,林偉雙手抱胸,靠在學校門口的大樟樹上,他可不是電影裏的奶油小生,整個人顯得硬朗很多,還真是帥氣,如果能不要這樣憨笑的話就好了!
“是吧?”
“對啊!”巧珍說道:“走了,快進去!”
成績報告單下來,林巧珍搜腸刮肚,也沒想到自己的分數居然是這樣的,英語考了二十多分。她捂住了自己的臉,好吧!還真是沒有文化。
邊上的劉美娟說:“外國鬼子的話,這麼難學,還要加進考試里,這不是害人嗎?我才考了三十多分,怎麼辦?你說?”好吧,大家都差不多,英語剛剛被列入考試範圍,他們的老師幾乎是現學現賣的。老一輩,大多讀的是俄語,會英語的都是解放前的富家子弟,經過這麼多年的時代混亂,剩下的又有幾個?
班主任進來,本就很深刻的法令紋,這時候更深了:“同學們,安靜一下,按照大家現在情形,還有一年時間要考上大學非常困難……”
不管班主任怎麼說,大家都已經喪氣了,這個分數出來,還有什麼戲?這個意思就是各回各家,城裏的孩子進工廠,農村的孩子挖爛泥。
“縣教育局為了統一調配資源,決定抽調縣裏最好的老師,給兩個學校里最具有潛力的80位同學在暑假補課,等下念到名單的留下來。”
自然巧珍不可能在這裏,而劉美娟的名字在裏面,讓巧珍有點意外,她的其他幾門比巧珍要好。巧珍想了一下,美娟前世還是考上的,她考了師範學院,後來在市區初中老師,找了一個公務員,在那個時候夫妻倆都是吃公家飯的,那很了不起。
自己前幾年過得不如意兩人感情也就淡了下來,後來漸漸就很少聯繫了,現在回憶起來,高中這一段的歲月,劉美娟和她也是情真意切的。
美娟要留下來,林巧珍一個人走出校門,她有些失落,昨天晚上她考慮了一個晚上。
經過這幾天的勞動教育,她不認為自己真能勝任吃苦耐勞農民的角色,而且這個時候雖然改革開放了,但是對於土地上的農民來說真正地感受到開放帶來的好處,要等各種鎮辦企業起來。如今家裏會有一個頂替的名額,如果林偉去了,那麼以後她就得待在農村,至少短期內離不開土地。
所以她想要靠高考,至少考一個大專,這樣才能戶口出去,而且以後的社會上,即便是專科在這個年代還是很吃香的。可自己現在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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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是以八十年代上海郊縣為背景的文。
那個時候,基本都沒有撤縣建區,別說是市區和郊區,就是縣裏,城裏和鄉下也是隔着鴻溝之別。
裏面的小赤佬是上海話里的小鬼的意思,赤佬就是鬼的意思。
嬢嬢,我們這裏叫姑姑或者嬸子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