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五)
這種獨佔式的宣言,讓阿爾瓦心跳加速。明明早上還和喬納森說他“只是個洞”,到了晚上,又在說“這是我的小貓”。到底哪一句才算是真話,阿爾瓦根本拿不準。
軍情處的話語對他來說太複雜,還是讀書要簡單許多。
雖然才結束幾天的學徒生涯,可是阿爾瓦已經在懷念那種生活了。
奧武癟着嘴,連着疤痕一起拉長了起來。
“奧武,你現在還不能走,你去協助李嘉圖,”提摩西說,“把五處的人也抽調一些過去,最遲明天下午,我要看到報告。”
“遵命,長官。”奧武扯開嘴角,臉上的傷疤在他說話的時候痙攣一般地抖動,離去的腳步也有點怒氣沖沖的樣子。
阿爾瓦沉默地面對着這一切,等奧武遠去,他才敢掙脫提摩西的懷抱。剛剛提摩西抱着他的時候,那種好聞的氣味比之前還要強很多,過於濃烈的味道讓他有些眩暈,心跳聲也越來越大。
在阿爾瓦的面前,空間忽然開始扭曲,模模糊糊的樣子好似透過水麵之下往上看。一道亮光閃過,隨即一名中年大法師出現在大廳之中。他的手裏還捧着一枚圓球,淡藍色的光芒籠罩着這個球,顯得神秘而且悠遠。
“李嘉圖大師!”阿爾瓦失聲喊道,“這個法術,難道是——時空道標?天吶,我第一次看見!真驚人。”
“不是,只是普通的傳送術。”李嘉圖微笑的眼角扯出幾道皺紋,“你是埃德加的學徒,你應該知道這個。”
這個法術和書上記載的時空道標的釋法效果一樣,阿爾瓦在心裏說。李嘉圖是空間法術的權威專家,他說是傳送術就是傳送術,阿爾瓦不敢反駁他,只能當做自己心智發昏,被迷糊了雙眼。
李嘉圖把圓球遞給阿爾瓦,那個球正好可以兩隻手捧着,阿爾瓦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捧在手裏,藍光透過他的貝殼般的手,從指縫裏傾瀉出來。“你知道這個是什麼嗎?”
“是的,李嘉圖大師。這是我老師的。”阿爾瓦垂下眼瞼,掩飾不住的哀傷浮現在他的臉上,“這是他的次方球,準確地說,是十三次方球。”
“我在埃德加的遺物當中,發現他衣物里有一張密碼紙條,根據上面的線索,我找到了這個。”李嘉圖從兜里掏出一張莎草紙,上面寫着一串奇怪的數字,“這是一條線索,或許能夠成為突破口,你會玩這個嗎?”
“李嘉圖大師,在我年幼的時候老師經常教我玩這個,最近幾年我很少做這種事情。”阿爾瓦把次方球在手中翻來轉去地查看,“這上面都是寫的古神語,我沒玩過這麼高難度的次方球。”
“你是埃德加的學徒,你應該知道。”李嘉圖說,“用古神語拼出答案來,把裏面的東西取出來。”
阿爾瓦盯着次方球上一圈一圈圓環一般的語言,古神語並非是字母文字,而是一種難懂的圖畫文字。而所謂的次方球,就是用一個基數作為準,比如說三的三次方,可以排列組合成二十七種可能。這樣的玩具在加聖斯通很受歡迎,當然也有人喜歡在裏面藏一些小秘密。
通常來說,是把拇指粗細的小玻璃管放裏面,在小玻璃管裏面藏着小紙條,如果強行打開,那麼玻璃管破掉,在次方球外壁和玻璃管之間的腐蝕性液體就會融化紙條。只有知道密碼的人才能打開,所以次方球也會被叫做“秘密花園”。
“我不確定,李嘉圖大師。”阿爾瓦思量許久,終於回答,“我不知道密碼,老師也沒和我提過這種事情。”
“不能一個個試嗎?”李嘉圖滿懷希望地說,“把嘗試過的數據都記錄下來,整個軍情二處都可以幫你。”
“這可是十三次方球啊,李嘉圖大師。”阿爾瓦抬起頭,瞪着翡翠綠的眼睛,彷彿是在說,這真是一件荒謬的事情,“我是可以試,但是十三的十三次方,就是三百零二兆八千七百五十一億零六百五十九萬二千二百五十三種可能。即使是我每秒試一種,全年無休,也需要九百六十萬四千一百零六年,還要再加上六七個月。”
“是的,孩子,你退縮了,我知道。”李嘉圖臉上還是掛着和藹的笑容,他的話就像是慈祥長輩,對着做不好一件簡單事情晚輩的安慰,“沒關係,我會拿着這個球去朱諾斯。現在,把球還我。”
“李嘉圖大師,我或許可以,試一下。”李嘉圖的話戳到了阿爾瓦的軟肋,他咬着嘴唇,略微思索,“如果有一點線索,能夠解開的話,會是一個‘詞’,或者是‘字’。”他修長靈巧的手指擺弄着次方球,指肚精準地按倒各個圓點,嘴裏嘟嘟噥噥地說個不停。
“那會是什麼?‘命運’、‘月亮’之類?”李嘉圖好奇地看着次方球,用急切的語氣催促着阿爾瓦。
阿爾瓦翻來覆去地擺弄一番,無不遺憾地回答:“不是‘命運’,李嘉圖大師。很遺憾,密碼不是這個。呃,剛剛我試了六種,都是我老師比較常用的密碼,但都不是。我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時間是寶貴的東西,孩子。”李嘉圖摸着下巴上的鬍子,彎着的眼睛擠壓出眼角的魚尾紋,“我們都需要時間,然而我們卻都缺少時間。”
“冬至節前答覆您。”
提摩西難得地坐馬車回貝肖格街。在車上,阿爾瓦坐在他的對面,手裏一直擺弄着那個圓球,嘴裏還嘀嘀咕咕個不停。
加聖斯通的夜晚即將降臨,點燈人舉着十呎長的燈桿,用火星點燃街燈。馬車不緊不慢地開着,車輪骨碌碌地碾過並不十分平坦的青石地板,走得搖搖晃晃,抖得提摩西屁股發麻。他不喜歡坐車,不僅僅是因為無聊。
街燈暖黃的燈光透過車窗,照在阿爾瓦的臉上。馬車進行的過程中,明暗交替的光芒,讓他他認真專註的神情看起來有幾分迷人。雖然只用粗劣的未染色亞麻布長袍裹着身體,還留着一些因為破洞留下的補丁,也不知道這一身是穿了多久,阿爾瓦看起來仍然是優雅的。
與這一身破舊的穿着不相稱的,恐怕就要屬那脖子上的領結扣了。那翡翠又綠又大,成色十分優質,底座是純度很高的黃金,只是領結扣的繩子看上去挺破舊,應該不是它原來的那一根。
“這領帶扣看上去值不少錢,在你肚子餓的時候,卻不能當做食物。”提摩西用腳尖輕踢阿爾瓦,讓沉浸在次方球的小學徒回過神來。
“我不會賣掉這個的。”阿爾瓦神色複雜地撫上領口的領結扣,似乎陷入了某種痛苦的回憶。
“為什麼?”提摩西問。
“這是我母親的遺物。”用骨節畢露的是手指拉開領結扣,將它取下來,阿爾瓦輕輕按下上面的小暗扣,翡翠彈開之後,原來裏面還有個小暗格,那裏有一名漂亮的女人的畫像,“這是我母親。”
在加聖斯通,如果人們要形容女子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美麗,那他們就會說——啊,看那個如同伊芙一般的女士。這名伊芙女士,容貌之美,傾國傾城,然而她卻是不幸的,為了爭奪她,引發了兩個國家的七年之戰。無數生靈塗炭之後,被視為罪魁禍首的伊芙女士,最終被絞死。她死之後,屍體被瘋狂且愚昧的民眾分割吞吃,他們這樣做並非出於憤怒,而是因為“吃了這樣的美味,得到這樣的美貌”的荒謬傳聞。
這個畫像上的女人,就有着這樣的美貌。提摩西毫不懷疑,阿爾瓦的美貌是由母親那裏繼承而來,這樣的遺產比那翡翠還要顯而易見地明確其繼承人。
讓提摩西倍感在意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這個女人,他很眼熟。
提摩西轉過頭,用手撐着腦袋,望着窗外,再次陷入沉默。
在家裏和阿爾瓦簡單吃過一些晚飯之後,提摩西還是像往常一樣進了書房,阿爾瓦則是研究他的次方球去。
阿爾瓦剛走不久,喬納森的影子便從窗戶里竄了進來。提摩西書房的窗戶從來不關,這是留給的喬納森的方便之門。
陰影晃動,由濃墨般的烏黑化為淺淡的影子,最後出現在提摩西面前的,就是那名有着一頭銀髮的青年軍官。
“你不要告訴我,是還在為上午的事情生氣,提摩西。”喬納森把不滿掛在臉上,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上辦公桌,“如果你不打算和我吃晚飯,拜託先告訴我,別讓我傻等着好嗎?”
“我和阿爾瓦吃過了,你還沒吃的話,廚房裏還有……”提摩西捏了捏眉頭,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點太多,千頭萬緒都變成了沉重的壓力。
“得了吧,提摩西。我可不是來討殘羹剩飯的,你從前從未這樣過。”一提到阿爾瓦,喬納森又開始抱怨,“都說軍情處新統領,對工作抱有始終高昂的熱情,對此我深感懷疑。他現在看起來對農業更感興趣,特別是種草莓。”
“不,我對種草莓沒興趣。如果你是說阿爾瓦身上的那些,那不是草莓,是燙傷。”提摩西冷冷地回答。
“好吧,只是燙傷,還好。”喬納森盤着雙腿坐在提摩西面前,身影遮住了大部分燭光,“等等,燙傷?你都幹了些什麼?天吶,看不出來你還挺變態的。”
“你這樣一味地指責我,並不是聰明的做法。”提摩西慢條斯理地把文件收起來,踱到書房門口鎖上門,“或許我們應該用暗影行者的辦法,來打一架。不過在這之前,我得說,阿爾瓦的身份不簡單,我倆可能是他的殺母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