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中靈雀
殘陽正在西落。
危蘭佇立鐵牢門口良久,似在沉吟着什麼,不動聲色。直到天穹最後一點餘暉收盡,不遠處有一隊人走來,看見她便立刻招呼了一聲:
“危姑娘怎麼一直在這裏站着?”
來者正是留經略與向懷等人。
危蘭轉過身,對他們微微笑了笑:“我在想,如果他的同伴前來劫獄,這裏的守衛能否抵擋住?”
向懷笑道:“危姑娘大可放心。守在這裏的都是如玉山莊的精銳子弟,除非是屏翳堂堂主方索寥親至,別的屏翳堂子弟恐怕都闖不進去。縱然是方索寥親至,也要打上一陣子,郁大俠他們看見信號便會立刻趕來,定然不會出事。何況——”
危蘭好奇問道:“何況什麼?”
向懷道:“何況魔教中人,都是一些無情無義之輩。我們抓住的又不是方索寥的女兒,我猜想他們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常三步而冒着危險前來劫獄。”
危蘭聽罷頷首,她也從小見慣了、聽慣了造極峰中人的冷酷殘暴,因此向懷此言,她是絕對贊同的。她話鋒一轉,卻又看向留經略問道:“我聽說留公子方才帶人去搜捕魔教中人的蹤跡了?可有線索嗎?”
留經略苦笑着搖了搖頭。那天夜裏常三步曾在織夢樓里出現,見過他的人不少,如玉山莊這才能很快將他揪出。可別的造極峰子弟,大家又不認識,要怎麼抓呢?
向懷道:“反正現在廬州城只能夠進,不能夠出,城中的兇手是絕對逃不走的。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抓他們。留公子,危姑娘,這會兒天色已晚,我們先去用了晚飯,歇息一夜,明早再查吧?”
太陽已落了山。
明月初升。
簡單用過了晚飯,危蘭卻並未回郁府為她安排的客房休息,反而獨自在廬州城中閑逛了起來。長夜有燈火,街市上一家家店鋪人群往來,繁華不休,她卻對這些好看的好玩的似乎毫無興趣,竟一直向著僻靜處行。
於是漸漸的,她已來到一個破舊小巷。
寂靜的看不見行人的小巷。她正要穿過它,前往另一條大街,一點淡淡的血腥味突然在此刻隨風飄散而來。
危蘭驟然停止思索,也停下腳步。
春夜料峭,月光亦如霜。
夜風在她身旁兩側徐徐地吹起。
她伸出如玉如霜的一根指,一滴紅血正好落到她的指腹上。
血卻是熱的。
她抬首,遂看見枝葉茂盛的大樹上坐了一個人。
是一個人,一個十五六歲的青衣少女,但給危蘭的感覺卻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形隻影單的小雀兒,臉色慘白,身體斜偎着樹榦,袖中露出一截細細的手腕懸於半空,腕上有鮮血一滴滴落下。
原來她的確受了傷。
少女看到危蘭陡然震了一下,看到危蘭腰間的劍又像是看到了救星,怯怯地開了口:
“姐姐救我。”
這四個字還未落下,只見夜色中綠影一綻,危蘭已然凌空掠上了樹,蹲到了少女的身邊。這世上恐怕不會有幾個人在看到這樣一個嬌滴滴的柔軟小姑娘之時不心生憐惜,危蘭更不例外,一面將手指搭上了少女冰涼的腕,一面低首觀察她腕上的傷口形狀,聲音放得比平時更柔和:“你還好嗎?”
不待少女回答,她已知道,少女目前的狀況顯然非常不好。手腕上的傷口很小,但已腫脹發紫,應是被毒蛇所咬。江湖兒女大都會一點醫術,可危蘭即使給少女把完了脈,也看不出來這究竟是什麼毒蛇,毒性竟這般強烈?
她只能瞧得出來少女似乎危在旦夕,當下取出懷中一個瓷瓶,從瓶里倒出一粒藥丸,道:“這是我家研製的一種解毒靈藥,名為‘凝玉丹’,能壓制這世上大部分的毒性。你若相信我,就先服一顆。”
藥丸晶瑩剔透,冰冰涼涼。
順着少女的喉道滑下。
過得少頃,少女似乎果真感覺好了一些,勉強不再靠着樹榦,低聲道:“凝、凝玉丹?姐姐,你是危、危門的……”
危蘭點點頭道:“我姓危。”
少女瞬間亮了眼睛,忙忙道:“我是丹霞派的弟子,今日奉師命進城辦事,剛剛造極——”
丹霞派,俠道聯合盟內幫派之一,但在江湖上的地位自然遠遠不能跟五大幫派比較。只見少女似要說明解釋自己中毒受傷的原因,危蘭卻食指貼唇,溫言細語:
“你才服了葯,不能說太多話。”
少女口中的“造極”兩個字後面應該接上哪個字,顯而易見。危蘭此刻居然對此好像不感興趣,道:“我先去送你醫館,看看你傷口的毒。你再詳說你的遭遇,好嗎?”
離這條小巷最近的一家醫館,在隔壁的西臨街,名為回春堂。
火爐在大堂中央燃燒。
兩個夥計在方櫃枱前搗葯。
一名大夫給少女診脈。
香爐里的安神靜心香裊裊繞繞在空中飄散。
那大夫皺着眉毛,想了一會兒,方道:“這毒不簡單,幸好這位姑娘剛剛應該已經用藥壓制了毒性,不然可就糟糕了。”言罷立即說出了數味藥材的名字,命夥計將它們從葯櫃格子裏取出來煮成湯藥。
危蘭道:“就這樣嗎?”
那大夫笑道:“幸虧你們來了我這兒。不是我誇口,這種劇毒,除了我,沒幾個人能解。”
危蘭聽罷也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多謝。”旋即轉首看向了坐在一旁榻上的少女,又從自己的瓷瓶里取出兩粒凝玉丹,再次給少女餵了一粒,替她擦了擦額上的虛汗,方問道:“姑娘剛才說,你是丹霞派的師妹?”
醫館裏燈燭明亮,終於將少女的臉照得清晰,儘管她的面色神情依然蒼白虛弱,但一張臉蛋清俏動人,一雙眼眸靈動有神,直把危蘭看了許久許久,這才道:“我姓方,雙名靈輕。我爹娘都叫我輕輕,姐姐也可以這麼叫我。”
危蘭點點頭,也坐於榻邊,再接着溫聲問:“方師妹可知是誰給你下的毒?”
方靈輕聞言想了一想,先向左右瞧了一瞧,隨即身體再往前探了一探,最後才在危蘭的耳邊說起了話:“是造極峰的人。”
這個回答,在危蘭意料之中。畢竟方靈輕之前在樹上藏着的時候就已對她說了“造極”二字。而危蘭見她此時舉止如此謹慎,正也要悄聲詢問,忽覺背後一陣風起,少女雙指一動,轉瞬間宛若花謝花開一般的手勢動作已點上了危蘭腰□□道。
“真對不起,姐姐,但是,我就是造極峰的人。”
方靈輕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臉上仍不見血色,但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已在霎時間消失無影,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嫣然巧笑。
危蘭抬起頭,靜靜地看着她。
方靈輕一彈指,滅了旁邊桌上香爐里的香。
那原本還在煮葯的大夫趕緊拿起一個葯爐,朝碗裏倒了一碗葯,走到方靈輕的身邊,遞了過去。
方靈輕道:“怎麼快就煮好了?”
那大夫道:“這是我們另外一早就煮好的。這解藥要煮的時間實在太長,您的身體耽擱不得。”
方靈輕嘗了一口,苦得很,她皺着眉頭把它喝下去。
危蘭還仰着頭看她,忽道:“你只騙了我,你是丹霞派的弟子。但確實是造極峰的人給你了下毒,你沒有說謊。”
方靈輕是造極峰的人。
她自己毒了自己。
豈不是造極峰的人給她下的毒?
方靈輕頷首笑道:“如果不是這樣,姐姐你可能怎麼對我完全沒有防備?”
危蘭道:“你這樣做就是救常三步嗎?”
方靈輕道:“不然我給自己下毒好玩嗎?”
危蘭的雙眸驀地露出點疑惑。
這太罕見,無論是之前她初見藏於樹間的方靈輕,抑或這時中了迷香而被方靈輕封住穴道,她臉上的神情都可以說得上是波瀾不驚,永遠斯斯文文地說話,大方端莊地像一位從未見過刀光劍影的世家小姐。
這是第一次她眼中露出如此明顯的疑惑。
醫館裏靜了一會兒,那幾名大夫和夥計都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方靈輕身旁兩側,不發出一點聲音。解藥與凝玉丹一起服用確有奇效,不多時方靈輕的臉色已漸漸轉為紅潤,在燈下艷若朝霞,她又走到了危蘭的面前,解下危蘭腰間那個橢圓形的佩囊,打開一看。
原來是一個陶塤。
她笑問:“這個陶塤和這把劍,我如果送給郁家的人看,他們認得出是你的東西嗎?'
危蘭這時又恢復了她的平靜溫雅,道:“都認得出。”
方靈輕道:“那我把陶塤送給他們看,好不好?”
危蘭道:“不好。還是送劍吧。”
對很多江湖人而言,武器是他們的第二生命,危蘭卻似乎對自己的陶塤更珍惜一些。
方靈輕道:“當然可以。”她稍稍一頓,又陡然間喚了一聲“:辛游。”只見那先前給她看傷的大夫迅速來到她身邊,她將木鞘劍交給了他,並不發一言,那大夫已帶劍離開。
危蘭道:“郁師叔他們認為常三步是殺死郁公子的兇手,都十分痛恨於他。你若想用我來換常三步,他們不一定會答應。”
方靈輕道:“可是他們一定不能讓你死的。危家大小姐要是死在了這裏,他們怎麼跟危門交代?”
危蘭道:“他們不希望我死。但能借這個機會抓到造極峰屏翳堂大小姐,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方靈輕又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多,也很俏。即使此刻已經得知她的身份,危蘭仍然覺得她像是一隻立在枝頭的小雀兒,身上的傷痊癒,終於活潑了起來。
“你說得一點沒錯。”
方靈輕說完這句話,遂走去看窗外夜色里的燈火,燈火里的長街,雙眼亮晶晶的,好像很感興趣的樣子,不再跟危蘭對話。
過得一陣,辛游重又回到回春堂醫館,手中已沒有了原本屬於危蘭的那柄木鞘劍。他悄聲對着方靈輕回稟:“郁淵帶着人去了大北山。”
方靈輕道:“真的啊?你沒有被他們騙?”
辛游道:“屬下做事,少主放心。”
方靈輕道:“你都做錯一件事了,我怎麼放心?”
辛游登時一怔,大為不解,嘴唇動了幾下,卻終究不敢詢問。方靈輕不理他,已出了門,他只得也跟了出去。
這會兒還不算太晚,街市上依然頗為熱鬧,各家小攤小鋪的老闆們叫賣吆喝着。方靈輕在熙攘人群里穿行,一會兒看看這個攤子,一會兒看看那家商鋪,忽然拿起了某個攤子上放着的一頂帷帽,轉身繼續往前行了。
那老闆見狀臉色大變,當即就要去追趕:“姑娘你——”
辛游當即把錢付給了那老闆,見那老闆拿到錢,在轉瞬間又喜笑顏開起來,他才立刻追上了方靈輕。
“那些藥材那麼貴,尋常人家買不起。誰家大夫那麼好心,也不先收了錢就提前熬藥了。”
這聲音清清脆脆驟然響起,辛游驀地聽到,又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少主是在告訴自己之前“做錯的一件事”究竟是什麼事。他大驚失色:“少主,我……屬下知錯,請少主責罰!”
方靈輕戴上帷帽,笑道:“你是笨了點,但這也不是大罪過,責罰你什麼?”
她腳步不停,又行許久路,過得半晌,來到如玉山莊建在空巷的大牢。
那牢門口的守衛遙遙望見兩人朝着這邊走來,雖看不清打頭那人帷帽下的臉,但瞧她衣着打扮與纖細的身形,也猜出應是一位年輕小姑娘,當下笑道:“小娘子,你別走了。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方靈輕道:“我知道啊。因為,我是來劫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