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烈火

如玉山莊的年輕弟子們對郁無言的印象是一場朦朧的霧。

這個昔年無數江湖人士心目中板上釘釘的“如玉山莊下一任莊主”,憑着他過人的武學天賦,絕頂的聰明才智,已稱得上是郁家年輕一輩里的第一人,無論他有多麼放浪不羈,任性妄為,郁家的長輩們都不忍心責備他,管束他。他生性熱愛自由,在江湖闖蕩多年,足跡踏遍大江南北,待在莊子裏的時間屈指可數,他的族弟族妹與師弟師妹們見到他的時間也屈指可數。

直到兩年前,他被如玉山莊除名。

從此,郁家小輩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風流郁七。

郁家長輩們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位曾被他們寄予厚望的天才高手。

如今,他死了。

死在一場大火燃燒過後的廢墟里。

郁淵,如玉山莊廬州分舵掌舵人,郁無言的十九叔,緩緩地蹲在了這具屍體的面前,伸手輕輕地為他的侄兒闔上了雙目。“兩年前,無言已不再是如玉山莊的人。可是……可是他依然姓郁,他的身體裏依然流着郁家的血……”

四周捕役不敢答言,不敢看郁淵的眼睛。

郁淵的眼睛裏燃起的是烈焰,他重新站了起來,口中吐出的一個個字彷彿鐵石迸出的火光:“殺人兇手,需要付出代價!”

郁淵一怒,廬州震蕩。

如玉山莊一怒,江湖震蕩。

廢墟外,正是一條繁華大街,平日裏車水馬龍,人群來往絡繹不絕,此時此刻所有的行人卻全都停步圍聚於此,目光望向火場裏的屍體,百思不得其解:是誰?究竟是誰,敢殺如玉山莊郁家的子弟?

本朝之人,不管你年歲多少,做何營生,上至王候將相,下至平民百姓,不會有誰不知道如玉山莊。

只因為,不會有誰不知道俠道聯合盟。

江湖是什麼?

那是俠客的家園。

俠又是什麼?

替天/行道,懲惡揚善——那是俠道聯合盟的宗旨。

俠道聯合盟,顧名思義,但凡是江湖武林中的正道俠士,皆可加入本盟,為天下蒼生的安定出一份力。然兩百餘年前,聯合盟創建之初,正值元末天下大亂之際,民間雖有各地豪傑紛紛揭竿起義,綠林中卻出現了不少邪魔歪道趁機作亂為惡,殘害百姓。

江湖,變作了盜匪縱橫之地。

唯有五位年輕後生,心懷大志,堪稱英雄,在小孤山歃血為盟,結為兄弟,誓要驅胡虜,行俠義,安天下,定江湖,令俠氣重新長留人間。

這五位英雄,分別出自於五個不同的江湖家族與幫派:

——挽瀾幫。

——渺宇觀。

——荊楚危門。

——梁州留家堡。

——江北如玉山莊。

它們或起源於魏晉,或創於隋唐,或立於兩宋,皆有悠久歷史,而於元末亂世在其掌派人的帶領之下挺身而出,不惜生死,救萬民於水火之中。本朝太/祖皇帝感念這五大幫派的功勛,曾特地下旨封賞,賜“武林中流砥柱”匾額。也因此,在大明一朝,“俠道聯合盟”五大幫派可謂家喻戶曉;而江湖上有任何大事須決,也一向由這五大幫派來商議處置。

大明王朝的江湖,自始至終由它們共同執掌。

現而今竟有五大幫派之一如玉山莊郁家的高手葬身火海,這件案子,絕不是普通的官府捕役能辦得了的。

僅隔一日,一匹純黑無雜毛的駿馬飛馳來到廬州永寧大街郁府門前,馬上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面容白皙,普通俊秀,書生打扮,卻是乾淨利落翻身下了馬,在艷陽之下朝着門口守衛一抱拳:

“在下俠道盟烈文堂向懷,求見郁大俠。”

郁淵從前就曾見過向懷數次。

“俠道聯合盟”的最高決策層包括五大幫派的五位掌派人,以及盟內“二門三堂”的負責人,向來須由五大幫派的成員擔任,譬如,負責獎賞刑罰的烈文堂現任堂主——蒼正峰,便是挽瀾幫的副幫主。他在堂內有一名屬下,雖非五大幫派的弟子,但武功出色,辦事漂亮,是他身邊第一得力幹將。

郁淵對這名年輕人的印象極好。

“賢侄可是蒼兄派來處理此案的?”

大廳寬敞,燭光搖曳,有十來位身在廬州的郁家高手都坐在廳中椅上。向懷是客,自然也在上座,聞言搖了搖頭。

“郁……郁公子之死非同尋常,能殺得了他的人,絕非普通人物。我們堂主知曉此事以後,本打算親自前來捉拿兇手。不過,郁師叔您也知道,我們堂主如今身體不佳,已在思量退位讓賢的事宜。所以,他考慮過後,決定另派兩位師兄師妹前來協助貴庄擒凶。至於在下,正好離這兒近,所以讓我提前來跟郁師叔說一聲。”

俠道盟成員偶爾亦會互相稱呼師兄師弟,以示親近,然則郁無言既早已被逐出如玉山莊,向懷略一猶豫,遂以“公子”稱之。

郁淵聞言似想了一會兒,問道:“那不知蒼兄派了哪兩位賢契前來?”

向懷當即答道:“留家堡,留經略。危門,危蘭。”

正如向懷所言,蒼正峰如今年紀已老,也到了該退位卸任的歲數。最遲今年秋,新一任的烈文堂堂主便要走馬上任,可惜兩位候選人俱是出類拔萃,令人難以選擇。

驟然聽得肅穆的大廳有人嘻嘻而笑,語音仿若落玉清脆:“蒼堂主這是派人來幫我們查案的,還是借這個機會好選拔新堂主的?”

向懷聞聲看去,看到的是一張圓圓的帶點嬰兒肥的且充滿調皮笑意的臉。

這番話若是由別人說出口,定是會被向懷認作挑釁。然而郁思那雙乖巧明亮的眼睛卻能告訴你,他真的只是在開一個玩笑。

郁家的小十一就是有這樣討人喜歡的本事。

但郁淵仍是瞪了他一眼:“思兒,胡言什麼!”

向懷笑道:“留公子和危姑娘的確是我們烈文堂下一任堂主的候選者,也都是我們俠道盟不可多得的翹楚英才,相信只要他們二人到來,殺人兇手定難逃法網。”

這話本是不錯。

留家堡的大公子留經略,今年三十有二,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一手騰雲刀使得出神入化,為百姓除去了不少大奸巨惡,在從前與魔教造極峰的一場大戰中亦有不俗表現,郁淵深知他的能力。

至於危門危蘭……

曾經,在郁無言還未被如玉山莊除名的曾經,許多人說起自己如今所處的江湖時代,總有一種驕傲自豪。上天似乎特別眷顧這一代的江湖,如玉山莊出了郁無言,留家堡出了留鴻信,挽瀾幫出了施鳴野,渺宇觀出了藺遠照,危門出了危蘭。

此五人,皆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天才,是五大幫派各自的未來希望。

其中,危蘭年紀最輕,又是唯一的女子,卻在十三歲時以一己之力斬殺庚戌之變中侵犯京師的韃靼大將那欽,從此在江湖中一舉成名。直到今年,她也才僅僅十七歲,已成為俠道盟烈文堂堂主的有力競選者。

無言十七歲時還在到處遊盪玩耍,不務正業吧?他不想過早地接觸俠道盟的事務,所有長輩便不逼他。

但或許,我們當初對他就不該這般放任。

郁淵深深地嘆了口氣。

而隨後,他卻又微笑撫須,道:“可是,殺害無言的兇手之一,我們一個時辰前已經抓到了。”

向懷一愣:“兇手已經抓到了?”

郁淵道:“賢侄應該知道無言是死在何處的吧?”

向懷點點頭道:“我聽說是織夢樓。”

織夢樓,廬州最出名的一座青樓妓院,在某個夜裏燃起了熊熊大火。要知這北里娼寮之地,夜夜紅燭高照,燈火通明不休,一個不小心發生火災,倒不是什麼稀奇事。所幸織夢樓所在的陶陶街,街頭還開了一家酒肆,恰巧那晚有俠道盟的兄弟姐妹在酒肆聚會,望見火光,即刻飛身前去救火救人。

火是救下了。

人也幾乎都救下了。

唯一死在那場大火之中的,竟是身懷絕頂武藝的郁無言。

怎會不讓人大吃一驚?

郁無言在江湖中一直有“風流郁七”之名,最愛尋花問柳,狎妓宿娼,他會出現在織夢樓那是再正常不過。只是憑着他的輕功,要說他逃不出火場,那則是斷無可能。

除非,在大火燃燒以前,他已為人所殺。

因此在發現郁無言屍體的當天,郁淵已詢問了在織夢樓的所有歌女舞妓,果真問了出來,當晚郁無言與樓里的另一名客人曾因為一名女子的緣故起了衝突,雙方打了一架,而那人受傷倒地以後,郁無言看着他,竟叫出了三個字:

——枯榮手。

這三個字,聽在別人的耳里沒有什麼,聽在俠道盟子弟的耳里卻猶如石破天驚。

這是一門天下聞名的極其厲害的功夫,卻不屬於五大幫派的任何一家。

會這門功夫的人,只有可能是魔教中人。

不管什麼時代的武林江湖,好像總得有一個作惡多端但實力強悍的組織,被稱之為魔教。有明一朝也不例外。而大明的魔教,從建朝之初到如今正正好一百九十年,也只有一個:

——造極峰。

造極峰具體創教於何年,雖無人知曉,不過倒也同樣是在元末亂世之際出了頭,進入江湖眾人的視線。且自永樂年間起,俠道盟與造極峰遂因正邪不兩立而常有交戰,一百多年過去,雙方始終互有傷亡,誰也沒能徹底滅了誰。

直到造極峰這一代的峰主權九寒於六年前離奇失蹤,至今下落不明。於是這六年間,造極峰便一直由峰中兩位使者與四位堂主共同掌管。

而這“枯榮手”正是造極峰四堂之一“屏翳堂”堂主方索寥的絕學。

向懷聽到這裏也大為震動,道:“可那晚和郁公子起了衝突的人,不應該是方索寥啊。”

根據眾妓回憶,那天夜裏,郁無言十分輕鬆就將那人打倒在地。

然而,郁無言再怎樣天才,武功再怎樣強,畢竟只是一個才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不可能在現在這個年紀就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這世上,仍有一些高手,是他絕對勝不了的。

方索寥是其中之一。

郁淵道:“的確。自無言死後,我們立刻就封了廬州城,派了大批人馬在城中搜尋,果然抓到了那人。他是造極峰屏翳堂里的一名弟子,名喚作常三步,因從前給造極峰立過一次大功,方索寥遂教了他幾招枯榮手作為賞賜。但憑他,完全不是無言的對手,所以,我剛剛才說他只是兇手之一,我想,他定是被無言打敗之後心有不甘,又召集了同夥去找無言的麻煩。無言一人難以敵過他們多人圍攻,這才……”

非常有道理的推論。

向懷也覺這個可能最大,但總感到哪裏有隱隱不對,想了半晌,突然詫異問道:“那晚郁公子既然認出了‘枯榮手’,定然也猜出了他是魔教中人,竟然沒有立刻殺他?”

郁淵嘆道:“不但沒有殺他,還放了他走,誰知道無言怎麼想的。”

大廳中,所有郁家長輩在這時苦笑着互看了一眼。

誰知道郁無言怎麼想的?

這個孩子的心思,竟然至死都如此難測。

向懷又思索一陣,道:“請恕晚輩直言,所謂的雙拳難敵四手,那是江湖低手才會說的話。以郁公子的武功,就算有多名敵人圍攻於他,想要殺他也不是那麼容易。除非,圍攻他的人里,也有一名高手。而屏翳堂里能與郁公子一爭高下的人……”

郁淵道:“你是說,方索寥傳說中的那個兒子?”

向懷道:“不是兒子,是女兒。”

郁淵一怔,沒有立即說話。

倒有在場旁的郁家子弟訝道:“這消息屬實?”

向懷道:“是天玄門前些日子查探出來的消息,和我們蒼堂主說的時候,晚輩正在堂主的身邊,所以知道。聽說他這個女兒還年輕得很,今年只有十六。可惜,我們目前還是沒能查出此女的名字。”

俠道聯合盟有二門三堂,天玄門的職責之一是收集各種江湖資料,尤其是有關造極峰的資料:

——在造極峰主權九寒失蹤的這六年,峰內“二使四堂主”明面上雖一直苦苦尋找峰主下落,暗地裏卻始終紛爭不休,早已分裂成為數派。其中絕對要數方索寥一派的勢力最為強大。一來是因方索寥本人實力不俗,二來則是因他有個好兒子,武藝與智謀都頗為出色,為他除去了不少對手。

不過,他這兒子卻幾乎從未與正道武林接觸,俠道盟眾人對其知之甚少。

豈料這所謂的“兒子”竟是個女子?

郁淵道:“江湖知曉方索寥有子,最初是在三年前,屏翳堂與豐隆堂大戰之時。聽說方索寥能夠收服豐隆堂,很重要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的獨生愛子替他殺了豐隆堂堂主的親信石驊。如此說來,此女殺掉石驊之時的年紀,豈不是與危蘭侄女殺掉那欽之時的年紀相同?”

都是一樣的年輕。

俠道盟出天才那是好事,造極峰有這般天纔則令人擔憂。

向懷微微一笑道:“是啊,就在屏翳堂與豐隆堂大戰的前一年,俺答率兵犯我國土,本盟有不少兄弟姐妹都赴京師,迎戰韃靼,保我家國,而危姑娘更是在大軍之中出奇招一劍斬殺韃靼大將那欽,可謂是揚我國威;造極峰卻還在為了那一點權力而勾心鬥角——這便是我們與造極峰的不同,自然也是危姑娘與那小妖女的不同。”

郁淵也贊同微笑,心道若是方索寥的女兒真與無言之死有關,她如今絕對還待在城門緊閉的廬州城內,能抓住她,對造極峰可是一個有力打擊。

向懷道:“郁師叔,您方才說,兇手之一已經抓到。那麼其他的兇手,還是由我們烈文堂來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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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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