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曲終人散

第三十二章 曲終人散

惡鬼衝出了地府,紛紛向人間涌去。

黃泉邊,奈何橋畔,主人對我說:“你可知你闖下了彌天大禍,你擅自打開地獄大門,這十八層惡鬼一旦湧向人間,三界都將被顛覆。”

“不是……我只是想救你……”我想解釋。

主人眉眼冷厲,“若救我,就要為禍三界,我寧願永生永世沉淪地獄,也不要你來救我。”

我愣住了,蜂擁而上的惡鬼撕咬着我的身體,我卻感覺不到。

那時阿難從蒿里山奔赴而來,見着地獄惡鬼為患,眼含淚水,神情沉痛。

青荼亦是嚴陣以待,神情嚴峻。

我彷彿真的錯了。

明明我只是想救大家出去。

青荼說他會護着我,可是我累了,太累了。

我感覺我生命的余火快要燃盡,罷了,何不讓我這條苟延殘喘的命發揮一點餘熱呢。

於是,我舉起破穹殘刀,那把主人送給我的刀,用在地獄學到的,須臾教我的獻祭之法,以自身為引,剔骨作橋,以肉築牆。

我望見主人方寸大亂,他向來不苟言笑不動聲色,數萬年來,我是第二次見他這般失態,似乎每一次都是因為我,他向我奔來,但地獄諸鬼阻礙了他的去路,他本是身受重傷,此時卻遇鬼殺鬼,遇佛殺佛,在他面前的惡鬼都碎成了齏粉。

自我誕於紅塵,便知曉我是為主人而生。主人要我生,我便生。主人要我死,我便死。我是主人手中的利劍,主人意之所指,我劍之所向。我為主人橫刀立馬,為主人浴血奮戰,主人的命令是我存在的信仰,如今,我為我的信仰獻出我的軀體,讓它永遠沉淪在地獄,了結這一切的恩恩怨怨。

我想起我與主人在雷池的那些日子,千年萬年,唯我與他,在天地間,我們不過是一對背靠着背的孤鴻,雖時時在一處,可我不是我,他不是他,我們從未有過兩心相交。不管多少年過去,我只是他沉默的影子。

而出了雷池之後,我們似乎總是南轅北轍,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對我好,為了護住我的命,為了保護我的安全,可那些違背了我的意志,違背了我的心,讓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

於是我在一次次自我的探求中與主人背離,我們越走越遠,我與主人之間,有解不開的牽絆,斷不了的宿命糾葛,這一場生來就交織在一起的命運糾纏得主人形容勞苦,也讓我心為形役。

我無法決定自己的生。這一次,我決定了自己的死。

而青荼呢,他歇斯底里地呼喚着我的名字,絕美的面容扭曲,多情的眸子裏蘊藏着焦急、憤怒、傷心、癲狂、不解種種複雜的情緒,他衣衫襤褸,破碎的衣裳一片血紅,跌跌撞撞要向我衝過來,十殿閻羅擋在他面前,他殺紅了眼,青虹劍青光湛湛,掀起黃泉萬丈波瀾,無數的惡鬼被波及,被打入黃泉,十殿閻君被青荼打成重傷,但他們仍拚死阻礙青荼的去路。

青荼急了眼,豁出命來死戰,他自己亦是身負重傷,渾身傷痕纍纍,鮮血落到他的發梢、落到他的衣衫上,他整個成了個血染成的魔,比那些地獄惡鬼還要可怕。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已然望不見他的模樣,只能見到一片血紅,以及那雙充血的痛苦的眸子。

他不知疲倦揮着劍,惡鬼們見他這副殺神模樣,竟也畏懼退去,兩旁的曼珠沙華被劍氣削掉了花枝,紅色花朵大朵大朵零落,彷彿千年積蓄力量只為趕赴這一場註定零落消隕的盛會。

我隱隱聽見青荼痛苦問,“為甚?為甚要這樣對待我?為甚要棄我而去?”

“為甚?”

他聲聲泣血,竟如那悲哀的猿鳴在地獄經久不息,又像失去故國的杜鵑鳥悲歌。

黃泉飲血,竟也變成了血紅色。

千里血色蔓延,黃泉下起了血雨,棲息着遊魂的黃泉挾裹着鮮血,不甘心的惡鬼們的哭聲在慘淡的悲風翻卷,怨恨的靈四處飄散,我聞得青荼一聲聲呼喚着我的名字。

“唐唐,唐唐,唐唐……”

我心口像破了個大洞,我舉着刀,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血肉,我以為,割肉之痛定是難以承受的,可這竟然比不上心中離別的苦楚。

人間千瘡百孔,我仍然眷戀。

我愛青荼,我愛這人間。

我的思緒隨風飄搖,我想起魔界的曼陀羅妖冶,人間深巷的清酒醉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江山如海,滄海變化,一切都令人流連。

我想起我初入凡塵,聽說書人的故事,於是學了書中山匪,一身的油滑。跟着青荼在凡塵浪蕩,又學了他的洒脫不羈,遊戲人間,後來歷經磨難,學了詩書,變得穩重內斂。

儘管我一直在變,卻只是在模仿旁人,那都不是我自己。

後來,幾番生死歷練,數度劫難重生,我終於找到自己所愛,所求。

這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但我最幸運得還是與青荼相遇。

和他相遇,勝卻天上人間萬種風情無數。

我想起無邊月夜下海浪濤濤前,他說我獨一無二。

我想起昆崙山他不遠萬里,與我夜半無人私語時。

我想起凡間浪蕩時他清歌一曲我舞劍的風流恣意。

我想起鞦韆架下我們臉紅心跳難以自持的風月□□

……

甚至那些求而不得的痛苦,那些難以預料的離別,那些吵架時故意說出的傷人之語,也變得可愛起來。

比如我在金陵城樓對着一座城池向他表白,他沒有來。

比如他拒絕我的心意,說著無論我是男是女,都不愛我。

比如我在崑崙違背心意說著絕情的話,那夜更漏聲滴

比如我在桂花庭院裏刺了他數刀,他鮮血染紅了桂花。

……

青荼,人間很好,但你最好,我捨不得你。

你給我的糖,那麼甜,我還沒吃完,正藏在袖間呢。

可故事還是走到了劇終,我的軀體一點點被肢解,我的血肉在地獄築起了一道堅固的紅牆,十萬惡鬼都被攔在紅牆內。

我的骨頭化作了一道白橋,成了亡靈經過嘆奈何的必經之地。黃泉翻天的浪濤終於休止,地獄恢復了風平浪靜,滿河的遊魂終於沉落在水底,四處飄散的靈魂也去向他們的歸處,悲鳴的風從橋洞穿過,悲聲散落,一切都回到了原位。

那一日,兩岸的曼珠沙華開了謝,謝了開,剎那芳華,頃刻零落。

那一日,地府的群鬼亂舞,以為獲得了一時半刻的自由,卻不知都是幻夢。

其實,我的肉身雖死,我的靈魂卻沒有完全消失,殘存了兩縷,但因為身軀已然化作地獄的紅牆白橋,只能永遠在地獄盤桓。

奇怪的是,我的靈魂偶爾也能棲息在冥帝身上。後來,我才知曉,我以自身刺了冥帝兩刀,冥帝之心何其強大,我被冥帝的心吸收了兩縷魂魄。

於是,我也能幽居在冥帝的心口。

冥帝每日瘋瘋癲癲的,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她對我的到來格外高興,糊塗的時候她總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講凡人莫離為了兄長願意同他做交易,只要讓兄長擺脫早夭的命運,他願意永遠沉淪地獄。

講魔界上一任君王青蕪如何纏綿黃泉不肯離去,將他如何妄想在黃泉種出曼陀羅,只為心上人千萬年以後能來地府看一看。

清醒的時候她會大發慈悲為我講講青荼和主人。

那一日在地獄主人和青荼發了瘋,主人赤紅的眼中泣出血來,而青荼周身魔氣暴漲,震得惡鬼們魂飛魄散,他們在黃泉大開殺戒,十殿閻羅個個被打成重傷,地獄群鬼幾乎被屠戮一空。

阿難請來了西天佛祖,佛祖挾十萬佛陀降臨地獄。

主人和青荼雖沐佛光,卻仍沒有清醒,他們與諸天神佛對峙,要讓這人間為我陪葬。

佛陀說,我以身證道,有悲憫之心,萬年之後或有機緣得救。

如此,主人和青荼才被制住,不過他們都力氣衰竭,暈厥了過去,在崑崙和魔界休養生息。

冥帝傷極重,不過她恢復得極快,已然能施法讓我看清天上人間眾生相。

於是,我在浮屠塔內看到了世間種種的結局。

我看見小刺為我痛哭流涕,傷心不能自已,因為傷心過度流幹了眼淚,她本是我一滴滴雪水澆灌長大,如今雨露滴盡,眼淚已干,原身藤條的水分抽干,小刺去往凡間我們共同生活的地方,化作了原形荊棘花,盤踞在我們生活過的小院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花枝不長,綠葉不生,只有枯敗的老樹根扎在土裏,固執地等待故人歸來。

我看見浮生日復一日望着瑤落的本體,又痴又傻,像是要風化了似的。

人間、魔界、天族暴發了曠日持久的大戰,莫干殺死魄羅阿羞奴,而後消失在天地間,雲崇登上了天帝之位,與魔族簽訂了條約,兩族平等而治,互不往來,各不干涉。

至於主人,他曾到冥界,告訴冥帝,願意與他交換,讓冥帝獲得自由,而他自己願意永遠沉淪地府,不再去往天上人間。

主人瞧不見我,冥帝望着心口,那裏有殘存着兩縷魂魄的我,她似笑非笑,拒絕了主人,冥帝道:“你的心已然墜落地獄,早就自囚為牢,你比我更悲慘,我只有身體被囚禁,而你將永遠不得自由。”

至於青荼,他將王位傳給了雪姬,日日在黃泉邊奈何橋畔飲酒,他瘋瘋癲癲,自言自語,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爛醉如泥時衣衫襤褸,醉倒在橋上,再也看不出當年風華絕代的模樣。他不吃東西,兜里裝着各種各樣的糖。渴了,只喝酒,餓了,只吃糖。

酒,備一壺。杯子,備兩個。一杯自飲,一杯放橋上。替自己斟滿酒,再把橋上空杯斟滿,就這樣一杯一杯沉默對飲起來。

糖呢,也各樣備兩顆,一顆自己吃,一顆放橋上。

如今,他變得寡言寡語,大多數時候他都不說話,鬍子拉碴,形容枯槁,像個流落黃泉的落魄漢。

偶爾有例外!

他看不見我,有時候我湊到他旁邊,聽他喃喃自語:“唐唐,你冷不冷,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唐唐,我不讓他們踩着你的身體過去,那樣你多疼!”

是的,以後,千年,萬年,他都睡在橋上,無數的惡鬼身披枷鎖從他身上走過,他總是低語:“唐唐,他們也要被鎖在這地獄裏不得自由呢!”

“唐唐,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給你留着桂花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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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予我一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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