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子疑鄰

智子疑鄰

生活六七年的地方,相處四五年的人,有朝一日,突然發現自己成了書中人,周圍一切都不再是你所以為的那樣……凄慘的結局,驟起的反差,混亂倒錯的兩套記憶中,是去懷疑書中的讖言,還是懷疑身邊的活人?

裴無洙兩個都不信,兩個都懷疑。

但無論如何,疑罪從無,裴無洙告誡自己:我至少是自現代文明而來的,做不到視人命如草芥,自然也不好問也不問便給對面人定下“背叛”的死罪。

沉吟片刻,裴無洙懷着一種格物致知、求真質疑的態度,客觀地詢問庄晗道:“庄大人,本王實在好奇,究竟在怎樣的情況下,你會離開東宮,為其他人運籌帷幄、決戰千里?”

庄晗的臉色霎時一沉。

裴無洙問得已算很隱晦了,不過二人自然都能聽得出來,她這一句其實可以縮成短短十一字。

——“什麼條件能讓你背叛東宮?”

“不會,從沒有。”庄晗遏制住震怒的情緒,寒聲道,“五歲那年,臣與一眾世族子弟入宮待選,昭樂公主自數十餘中將臣選出,牽着臣的衣袖與陛下和太子殿下笑言‘此子甚慧,有相國之志,堪為皇兄臂膀’……此後一十有三年,臣效忠東宮之誓,論跡論心,未曾有一絲一毫的變易。”

能在深宮中好好混得好的都是人精,這位玉山伯之後自五歲被選為東宮伴讀起,陪侍太子左右,如今更是混到了幕僚之首,自然是個人精中的人精。

往日裴無洙不太喜歡對方慣常似笑非笑的戲弄人姿態,暗暗將其視之為應該敬而遠之的老狐狸,但無論如何,卻也從不曾質疑過對方的忠誠。

不過——

裴無洙在心裏算了算,面色古怪地瞧着庄晗道:“如果本王沒想錯的話,昭樂,昭樂可是本王的妹妹,你五歲的時候,她才……?”

能說出這麼長而複雜的句子來?

庄晗瞧出了裴無洙臉上的奇怪,卻只面不改色地怡然答道:“昭樂公主半歲能言,一歲能詩,兩歲已辯及東宮無人敵也。當年東宮選侍,在場者眾,殿下又何必去疑心這個?”

言下之意便是:裴無洙若不相信自可以問旁人去,這種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發生的事情,本也沒什麼造假的餘地,自然也不值得庄晗再為此解釋一二。

裴無洙想想也是,心中一時只余無限嘆服。

並十分惋惜於自己還沒來得及見過那位只活在眾人對話中的白月光妹妹。

若庄晗能知道裴無洙在想什麼,說不定會善心大發地告訴對方:也不必如此遺憾,對着鏡子好生瞧瞧你自己便是了。

畢竟這對兄妹長得一模一樣、如出一轍。

若非是如此,也不會讓庄晗現在還能強忍着怒氣站在這裏了。

——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在隨口質疑庄晗對東宮的忠誠后,還能讓他按下脾氣為自己一一辯白的。

另一邊,“昭樂公主”這四個字,卻很快便消散在了裴無洙的腦海里,一點存在的漣漪都沒有留下。

反倒是庄晗十足堅定的回答讓裴無洙忍不住沉吟起來。

“當真不會么?”裴無洙擰緊了眉頭,思來想去,又向庄晗求證了一遍,“連一絲一毫的可能都不會有?”

庄晗深深凝望裴無洙片刻,也緩和了口氣,雲淡風輕地反將一軍:“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若是有朝一日殿下您開口,庄某或許願改弦易幟一試。”

裴無洙一怔,繼而大怒。

——若說這普天之下,有哪些人會在當今陛下賓天後擁護東宮正統即位,裴無洙自認排不到其中最最狂熱的那批,但要是把這個範圍縮小到皇城、再縮小到宮城、或者縮得更明晰些,縮到今上的十數個子女里,裴無洙敢毫不心虛地宣稱,她是其中最最支持她哥的。

畢竟她是寵妃之子,是今上再偏寵不過的“五皇子”,卻又偏偏還是個女兒身。

這三個條件混在一起,註定了如果最後不是皇權平穩過渡、東宮正統即位,可以預見的,她會成為未來某一步里的一個犧牲品。

畢竟她是寵妃之子,又畢竟她還是個女兒身。前者註定一旦時局混亂,她必然站在風口浪尖,後者則給她身上裝藏了一個可以任人攻訐的隱患。

更更何況,東宮裏的那位太子殿下,不僅掌兵多年、文成武就;德才兼備、譽滿朝堂,還待自己特別友善、特別溫柔、特別和氣、特別有兄長風範……簡而言之,如今在裴無洙心裏,太子早已不僅只是她名義上的嫡兄,更是已經得到她認可的家人。

庄晗身為東宮的謀臣,卻對裴無洙說出這等話,怎能不讓裴無洙驚怒交加,方寸大失。

迎着裴無洙又驚又惱的眼神,庄晗不畏不懼,閑閑道:“真要論的話,太子殿下是臣宣誓效忠一生的主君,而殿下您卻是臣的舅兄……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威逼臣離開東宮,家中長輩弟妹或算其一,您與貴妃娘娘的性命,可稱其二。”

裴無洙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雖然昭樂公主去的早,但皇帝渣爹好像還給她口頭定過一門親事……倒霉鬼正是面前這位庄公子。

不過裴無洙自己也清楚,庄晗突然提起這一茬不是為了與自己攀交情。

——故人已逝,往事已已,對方日後娶誰家貴女都與長樂宮無干。

庄晗這一句,實則是變着法子再向裴無洙表了一番其對東宮的忠心。

——即便是有人以他父母親族、妻族的性命相逼,庄晗也不過是迫勢“離開東宮”……至於更多於東宮不利之事,那是想也不要想。

裴無洙想懷疑庄晗的,可是對上那雙沉着篤定的眼眸,卻又好像可悲地被他給說服、恍惚覺得是自己在無理取鬧了。

——既然裴無洙自己都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最後那凄慘結局裏,男主本人貢獻了有幾成,又何必去苛責一個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未來可能會“背叛”的男二呢?

裴無洙不由自嘲道:說白了,不過是在小七與庄狐狸二人里,自己待小七更親近、更看不慣庄狐狸,所以明明是一樣害得自己與母妃下場凄慘的兩個人,她卻下意識地去質疑庄晗的忠誠,卻不敢去細想小七的半點不對。

智子疑鄰,是己非人。

遙遙望着正向著這邊走回的七皇子,裴無洙沉默片刻,先又輕又緩地對着庄晗低聲道了句歉:“今日之事,是本王出言不遜。”

“其中冒犯之處,還望子期兄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與本王計較了。”

這一句的姿態放得不可謂不低。

不過,對於莊子期這個人的話,他是值得的。

畢竟是玉山伯之後,畢竟是東宮四傑中的“治”,畢竟是陪在太子身邊十三年的心腹謀臣。

雖然裴無洙怎麼也想不明白:這麼一個人,後來怎麼會和小七那個小可憐混到一處去了?

七皇子走過來,垂着手恭敬稟道:“臣弟已去向鄭國公告了辭,去時鄭國公正在與三皇子手談,聽聞五哥要走,鄭國公挽留了一番,見臣弟堅持,便吩咐人去先備下了車馬。”

“三皇子托臣弟給五哥帶話,說他近日得了一株稀罕的素冠荷鼎,五哥什麼時候有了空閑,便去他宮裏一道賞玩……五哥,我們是現在就走么?”

“什麼三皇子不三皇子的,”裴無洙啼笑皆非,順手敲了七皇子的腦門一下,沒忍住教育對方道,“那是你三皇兄,怎麼叫的這樣生疏……一點規矩都沒有,讓人聽到傳去父皇耳朵里,你又得要挨罵受罰了。”

七皇子抿了抿唇,低頭認錯的神色倒是很虔誠,不過裴無洙打眼一瞧就知道,他這是一貫的“勇於認錯,死不悔改”了。

若換作以往,裴無洙少不得再敲打敲打這個讓她越來越頭疼的小可憐弟弟幾句,但今時今刻,想到書中人的結局,裴無洙張了張嘴,最終卻也沒再多說什麼,只點了點頭,低低嘆道:“現在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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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寵妃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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