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下為重(下)
我四處亂走,茫茫然不知所措,“元直!元直……元直……”
腳下一崴,我跌坐在地,掙扎着站起身,腳下一痛,卻又跌坐在地,低咒一聲,我咬牙。
“元直!元直!”我坐在地上,氣得亂喊一氣,揪着地上可憐的雜草。
“娘,我在這裏。”耳邊一個清澈如水的聲音,周不疑站在我面前,他伸手來扶我起身。
我怔怔地抬頭,看到那一個清澈如水的少年。
他抬手替我拾去沾在頭上的雜草,“我在呢,娘。”
我如釋重負,見他毫毛無傷,這才安下心來,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臉泄憤,清秀的臉都被我捏得變了形,他也不躲,只是眯着眼睛笑,很好欺負的樣子,比包子好欺負,若是包子……他一定會很狡猾地大聲求饒,然後我就心軟下不了手了……
“你去哪兒了。”我開口,聲音竟是有些哽咽。
“公子生前說過,要送娘一雙鞋,我去買鞋了。”周不疑伸出一直負在身後的左手,他的手上,握着一雙新鞋。
忽然想起那一日去易州的途中,包子跟孔明說的話。
“諸葛叔叔,娘說你是機器貓!”曹包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貓?為何說我是貓?”孔明波瀾不驚地笑問。
“機器貓是我娘故鄉的貓,它有一隻神奇的口袋,什麼都能變出來!”
“那讓我猜猜,你想要什麼呢?”
包子嘿嘿地笑,“諸葛叔叔果然聰明。”
孔明笑了起來,輕搖羽扇,“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一雙鞋子。”
“什麼樣的鞋子?”孔明故意又問。
“給娘穿的鞋子。”包子看了看我腳上剛剛因為踩進污水而濕透了的鞋,道。
“娘?怎麼了?”周不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吸了吸鼻子,從周不疑手中接過鞋,心裏有了一陣暖流劃過,復而拉着周不疑的手,“快去收拾行李,我們離開相府。”
周不疑淺笑着道,“不急,娘,你用膳了沒有?”
“火燒眉毛了,還吃什麼啊!快跟我走!”我急了,拉着他就走。
周不疑被我一拉,腳下一個趔趄,面色微微一變,隨即蹲下身,有些耍賴地抬頭看着我笑,“娘……我餓得走不動了……”
我微微一愣,一直懂事的周不疑,我從未見他如此撒嬌的模樣。
“好吧,吃完飯我們就走。”我無奈地拉他起來。
周不疑笑着了起來,“嗯。”
回到同夢閣,周不疑腳步微微頓了頓,隨即抬頭,看着我,“娘,你做飯給我吃,好不好?”
“要我做?”我揚眉,有些心虛。
“嗯。”周不疑一臉的期待。
我不疑有他,無奈地轉身,今天的周不疑感覺特別的能撒嬌,倒不像一貫的他。
捋了袖子,我隨胭脂在同夢閣的小廚房裏做菜,這小廚房是我特別讓人準備的,因為胭脂做的菜特別的好吃。
“裴夫人,油……放油……”
“啊啊……好燙!”
“天吶,要着火了……”
“該放菜了吧?”
“快放!鍋都要着了……”
“焦了焦了……快快……”
“裴夫人……求你了,我來做吧……”胭脂哭喪着一張臉,哀求。
“不成,元直要吃我親手做的菜!”我抬了抬下巴,堅決不妥協。
胭脂垂頭喪氣,一臉的認命。
好不容易做了幾樣成形的菜,我心滿意足地叫上胭脂,一起上菜。
“元直,來嘗嘗娘親手做的菜!”
我嚷嚷着走出廚房,房間裏卻遍尋不見周不疑的身影。
心裏微微一沉,我放下手中的碗碟,追出房門,卻見周不疑正在同夢閣的門口,背對着我。
“元直,你在幹什麼?”我小心翼翼地上前,問。
周不疑抬袖不知道在擦什麼,然後轉身,笑眯眯地看着我,“娘……”
他的唇邊,有一絲未抹乾凈地血跡……
在他的略顯蒼白的唇上,觸目驚心。
“我做了飯,還炒了幾樣小菜,現在想逃來不及了,難吃也得給我吃光。”斂了斂心神,我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的瑩光。
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好。”周不疑乖乖的應,上前拉着我的手,一起回房。
盛了飯,布了菜,我看着他吃。
“好吃嗎?”我笑問。
“嗯,好吃。”周不疑笑答。
我們和樂融融,彷彿普天之下任何一對普通的母子。
胭脂狐疑地望着那一團黑漆漆辨不出本來面目的菜,能好吃?
用過膳,推開碗碟,周不疑站起身,恭敬地跪在我面前,俯身磕了一個響頭,“謝謝娘。”
我乾笑,“一頓飯而已,幹什麼這麼大禮。”
“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吃到娘親手做的飯。”周不肄微微歪了歪腦袋,看着我笑。
我的心開始疼,我拉他起來。
周不疑將腦袋靠在我的膝上,微笑,“娘,還記得當日我與公子結拜嗎?”
那一日,在同夢閣的院子裏,包子和周不疑雙雙跪下,對天起誓。
“我曹沖願與元直結為異姓兄弟。”
“我周不疑願一世追隨公子。”
那時,包子側頭扁嘴,“不是兄弟么?”
“在元直心裏,公子永遠是公子,是公子,也是兄弟,但禮不可廢。”
那一雙少年,在天地之間,起誓。
“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那一雙少年,異口同聲,相視而笑。
“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周不疑輕輕開口,聲音清澈如流水一般,不含一絲雜質。
我怔怔地看着周不疑。
他靠着我的膝,低低地說,“其實娘在找我的時候,元直一直在旁邊看着,元直看着娘一個園子一個園子找我,每一道走廊,每一個過道,每一處角落……聽着娘喚着我的名字……本來元直已經悄悄地離開了,因為怕娘再傷一次心,可是我……我貪心地想再看娘一眼……我貪心……所以,我又要讓娘傷心了……”
殷紅的血緩緩從他的嘴角緩緩流下。
閉了閉眼睛,眨去眼中的酸澀,我抬袖拭去他嘴角流下的血跡,“沒有,我沒有傷心。”
周不疑拉着我的手,“娘,元直此生能遇見公子,能認您做娘,元直死而無憾的。”
那一句“死而無憾”讓我的心擰成一團。
“你那麼聰明,為什麼還要回相府來?”我看着他,失神地問。他知道曹操會殺他吧,他應該知道曹操不會放過他的。
“我與公子是結拜兄弟,你是我娘。”周不疑回答,彷彿是那麼的理所當然,“娘在哪兒,我便在哪兒,天底下,沒有拋棄母親的兒子,除非……”
我緩緩抬袖,替他抹去唇邊不斷流出的暗紅色液體,他仍是看着我,彷彿渾然未覺。
“娘,您不要因元直的事怨恨丞相,丞相心懷天下,他也已是身不由己,失去公子,丞相也一樣的痛心……”
我默默地試去他嘴角湧出的血,十分機械的動作,那些血,卻是越來越多……
“娘……”他喃喃着,眼中流出淚來,那淚,是紅色的。
……是血。
緩緩的,他的身子軟倒在地。
他的眼中,鼻中,口中,耳中……都緩緩流出血來……
我撲上前,跪坐在地,拼了命地想去拭去那些刺目的鮮血……
可是,怎麼也止不住……
我的衣上,袖上,全是血……
我忙了半天,終於發現周不疑已經在我懷裏絕了氣,呆坐半晌,我終於嚎啕起來。
“夫人!裴夫人!”胭脂來拉我。
我怔怔抬頭看她,隨即緩緩起身,坐到桌邊,就着元直用過的碗碟,吃飯。
“夫人……”胭脂低泣。
“好難吃……”我看着胭脂,一臉的疑惑,“明明這麼難吃,元直為什麼騙我說好吃?”
胭脂跪坐在地,捂着嘴啜泣。
我茫茫然。
三日之後,相府大辦喪事。
因為包子被我葬在了去丹陽的途中,曹操為包子立了衣冠冢。
與包子的衣冠冢一同入葬的,還有周不疑。
整個許昌城都在傳流着一段感人的故事:曹沖公子生前伴讀周不疑,因深感丞相的恩德以及曹沖公子生前的厚意,效仿古人以身相殉,以報恩德……
故事總是美好的,在整個許昌都在唏噓感概周不疑的大義之時,又有誰知道曹操賜下的那一杯毒酒?
我身披白綾,默默地坐在車上,隨着送葬的隊伍一併緩緩前行。
我已無淚可流了。
當載着那兩具棺木的靈車一路從許昌大街緩緩走過的時候,街道兩人站滿了人,紛紛爭睹那兩個天才少年的遺容。
有人當街痛哭,我怔怔地看着別人流淚。
身披重甲的將士們莊嚴肅穆,曹操親自主持葬禮,周不疑的屍首被厚葬在包子的衣冠冢之旁。
漫天的白幔,紛飛的紙線,我站在兩個少年的靈前,心裏空得彷彿風一吹便會“呼呼”作響。
我看着一身素服的曹操,沒了悲喜。
曹操,天下為重,何為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