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萬08
Chapter08
簽售會持續整整十二個多小時,結束在凌晨零點四十分左右。
時盞早已手麻肩痹,渾身被濃濃的漿糊着似的難受,她急需泡一個熱騰騰的澡,然後將自己拋進鬆軟的床褥里。
外面依舊大雨淋漓,按照往年港城這時節的天氣,這樣大的雨要連下一周左右,最後漸漸轉為陰濕難纏的綿綿細雨,纏綿個把月時間,才得以窺見明媚天光。
時盞撐傘等在書樓外的路邊上,視線溶進黑壓壓的雨線里。
白色法拉利緩緩停在面前。
溫橘開門下車,在大雨里急忙忙地撐開雨傘,手裏攥着車鑰匙,繞過車頭匆匆跑到時盞面前:“姐姐,車開出來了,你快回去吧,這天殺的雨太大拉!”
時盞接過鑰匙,漫不經心地一問:“他人呢?”
明明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後,可一結束后就如蒸發似的,消失不見。
溫橘回答她:“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回去了吧。”
時盞揚揚手裏鑰匙,抬腳步進路邊微微湍急的水流里,唇角弧度譏嘲,卻是什麼也沒說。
心中在想,會逃的獵物才有樂趣。
......
時盞在暴雨里疾行,車輪飛馳而過的地方嘩嘩滾漸出水花。
那水花好幾次毫不留情地甩在深夜未歸家的路人身上,通過後視鏡,時盞能看見那些人停下來轉頭大罵,每每如此,她便會在車內誇張大笑。
神經質。
內心惡劣。
陰暗得毫無保留。
時盞披着所有貶義詞的皮囊,血液里更是住滿骯髒的靈魂。
公寓十九層。
時盞被打濕的黑色高跟鞋踏出電梯,手裏提着一把正不斷往下滴水的黑色雨傘。
她停在聞靳深的門前。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伸手摁門鈴。
也不知過去多久,可能兩分鐘,也有可能五分鐘。
時盞無聊得正想要抽煙時,門開了。
聞靳深穿着那身她見過的黑色真絲睡衣,領口微松,敞露着弧線流暢的鎖骨和性感誘人的喉結,襯着冷感白皙的皮膚,十分美色可餐。
他抱着雙臂,正色地看她:“你家在旁邊。”
時盞抬臉,輕輕一笑:“我知道阿,我就是找你。”
聞靳深好看的手指揉着眉心,他有些頭疼:“很晚了,你——”
話還沒說完,時盞已從他旁邊躋身而過,極自然地踏進他的公寓裏。
聞靳深在門口,轉頭看正踢掉高跟鞋將傘丟在一旁的時盞,無奈嘆氣:“時盞。”
時盞赤着濕漉漉的雙腳,微微墊腳往藍黑沙發處走去,笑着回答:“別這個語氣叫我,會讓我很想和你做點什麼成年人間該做的事,聞院長。”
聞靳深:“......”
迫於無奈,聞靳深只好先帶上門,一路往裏時冷冷問:“要待多久,我這裏不宿女人。”
時盞整個人溜進沙發一角里,趴在側翼上,雙眼直直盯着他:“宿男人?沒關係,就算你是個彎的,我也給你掰直。”
聞靳深:“?”
她腦袋裏一天到晚想些什麼。
他不再搭理她,沉默着將客廳中央的黑色高跟鞋和雨傘撿起來,整齊地放在門口鞋櫃前;然後細緻地用紙巾擦掉地上的水漬,不留一處臟痕。
時盞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然後開口打破沉默:“有煙么?”
聞靳深將紙團丟進垃圾桶里,說:“我不抽煙。”
時盞覺得驚訝:“現在不抽煙的男人很少見。”
聞靳深再次開口趕人:“多久回你自己公寓去?”
時盞坐直,視線追隨着往黑色長桌方向去的男人:“我在你這兒吃個外賣就回去。”
聞靳深走進黑桌里側,桌上平鋪着一張寫到一半的宣紙,旁邊有一個裝着濃墨的鸚哥綠洮硯,硯上擱一支依舊濕濡的毛筆。
不難看出,在開門前,他正在桌前練書法。
他問:“回你那裏吃不行?”
時盞:“我那裏沒有你。”
聞靳深懶得搭話,重新執起毛筆,慢條斯理地蘸墨,毛筆尖兒在硯邊緣點上兩下后,懸肘落筆,兔起鶻落,幾筆便剩下兩字補全。
時盞微屏呼吸凝望着他,在寂靜里聽見心跳聲。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認真的男人最迷人。
明明聞靳深只是在做一件他早已做習慣的事情,可落在時盞眼裏,活生生變成一副難以言訴的畫卷。
時盞握着手機起身,赤腳移步到桌邊,歪頭去看生宣上的墨字。只見字跡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細細欣賞后,更覺得形神兼具,漂亮至極。
原來,他還能寫一手好字。
時盞盯着那兩句詩,慢吞吞地讀出來:“青山本不老,只為雪白頭。”
讀完后,單手撐在桌面上轉臉去對上男人清寒的視線,討巧地笑着說:“好看,你寫一下我的名字。”
聞靳深:“我拒絕。”
時盞問:“為什麼?又不是讓你立馬跟我睡覺,就寫一下名字。”
聞靳深一手拿筆一手端起硯台,目光涼涼地盯着她:“你要麼吃完外賣再出去,要麼現在立馬就出去。”
無疑,時盞選擇第一種。
她點開美團,手指不停地往下翻,問:“你吃什麼?”
他冷淡回一句我不吃,然後直接去洗硯台和毛筆去了。
等聞靳深拿着洗乾淨的硯台和毛筆出來時,發現時盞跌坐在地上,抱着垃圾桶狂吐不止,一聲又一聲的乾嘔響個不停。
他急忙擱下手裏東西,大步過去單膝在她身邊蹲下。
“時盞?”
“......”
時盞沒有回話,泛白的手指緊緊扣着垃圾桶,臉朝下,渾身劇烈顫抖着。看似洶湧的嘔吐,卻什麼也沒吐出來,桶里空空如也。
聞靳深手輕輕落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拍着。
好不容易等時盞平復下來,她又有出格舉動,直接雙手一伸攔腰抱住男人精瘦腰身,準確無誤地撞進他的懷裏,溫熱蒼白的臉貼上他頸部肌膚。
聞靳深:“......時盞?”
懷裏的女人有氣無力地喘着,笑着說:“得逞了,演得像吧?騙到你了~”
故作輕快的語氣落在聞靳深耳里,卻有掩不住的敏感脆弱。
時盞很享受被淡淡雪松香包裹的感覺。
她又往他懷裏擠了擠,用臉蹭蹭他的脖子:“再抱一會兒,不然虧我演得這麼辛苦。”
聞靳深用手攥住她旗袍后領部分,將人整個人從懷裏拖出來,他低垂着長睫,一瞬不瞬看着時盞虛弱無力的臉:“說說吧,具體什麼情況?”
時盞慵懶地笑一聲,偏開臉隱約有些狼狽:“原來沒騙到你阿......”
聞靳深將她扶到沙發上,又替她倒上一杯熱水后,拉過一把黑色椅子在她對面坐下,交疊長腿,十指交握擱在膝上。
那是一個很公式化的姿勢。
時盞知道他要問什麼。
沒錯,和絕大部分精神科醫生的開場是一樣的。
聞靳深:“這樣的情況持續多久了?”
時盞回:“很久,久到我算不出具體時間。”
聞靳深:“非常嚴重的焦慮症,之前接受過相關治療嗎?”
時盞回:“沒人醫得了我。”
聞靳深靜靜看着她。
一時無言。
時盞覺得荒唐,凌晨三點鐘待在喜歡男人的家裏,居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而他將她當成一個病人,做起了諮詢。
她用玩笑打破沉默:“這次我不會給你付費的。”
聞靳深交握着十指,左邊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後邊食指的骨節上面。沉默片刻后,他說:“如果你願意,不妨給我說得詳細些。”
時盞笑:“對面坐的是你,我有什麼不願意?”
她的手指落在旗袍側面拉鏈上,目光輕佻曖昧地看向男人:“要先脫衣服檢查嗎?”
聞靳深欲言又止,僵持數秒,薄唇淡淡吐出兩字:“不用。”
接下來的談話,時盞還算配合。
她告訴聞靳深,她經常會莫名地乾嘔,像是要把內臟全部吐出來一樣,甚至在激烈頂端時能感受到窒息的瀕死感,看人的五官時會看不清楚,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它們有時是一團白色的棉花,有時是會長出手腳的色塊,有時又是黑色的洞窟。
期間,聞靳深找來筆記本,不停地認真記着。
又聽完一段后,他問:“你看我的臉呢?”
時盞說:“我也不是經常看不清別人的臉,只是偶爾,頻率大概是一周一次左右。但是你的臉從來不會,雖然見過你的次數不多,但是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就像是今天的簽售會,下面那些粉絲的臉全部都是幾團白色棉花組成的東西,而你走來時,是很清楚的,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能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吧,你真的不考慮跟我睡嗎?”
聞靳深:“......”
他手中的筆一頓,微嘆:“能不能正經點。”
時盞坐直身體,一臉認真:“我哪句話不正經?”
聞靳深正準備說點什麼,時盞突然起身走向自己。
“對了,我差點忘了。”
“嗯?”
時盞到椅前,俯身偏頭,在他喉結上連親三下,親得男人渾身僵在椅上,黑眸里迅速竄起一層怒火:“時盞!”
“阿——”時盞應一聲,站直身體,“我補前幾天的唇印。”
聞靳深啪嗒一下合上腿上筆記本,往茶几上一丟,然後拽住時盞的胳膊就直接往門口走,他冷着臉:“你立馬給我出去。”
時盞連拖帶拽地被趕出門。
她誒兩聲,沒來及說點什麼,手裏多出一雙黑色高跟鞋。
是聞靳深塞過來的。
他嘭地一下合上門,留時盞一人在樓道里。
幾秒后,樓道里爆發出女人的大笑聲,那笑聲亢奮又張揚。
時盞笑得直不起腰。
她還以為,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向來沉穩,從來不會摔門呢。
笑夠后,時盞回到自己公寓,上到二樓去到卧室陽台里,看着旁邊空蕩蕩的陽台,燈是亮着的,她揚聲喊一句:“聞院長,晚安阿。”
......
已經洗過澡的聞靳深重新回到浴室里,對着鏡子擦喉結上的三處紅色唇印,他眼前不停浮現起女人眼裏皎潔的笑意,那麼心機,那麼可惡。
想着想着,難免失笑兩聲,這女人......
她真的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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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本不老,為雪白頭。——出自李文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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