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見江氏的表情異常嚴肅,季思寧心中甚感疑惑,遂問到:“娘,您想說什麼?”
“季家有先皇御賜的丹書鐵券,一直被你爹藏在暗室之中。”
“什麼?”季思寧驚訝道。
江氏看着女兒,將當年的隱秘緩緩道出:“季家現在雖是文臣之家,但季家祖上確是從軍之人。當年季家先祖,隨着先皇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也曾經位列公侯,一直到你爺爺那裏。
“你太爺爺是咱們季家最後一位武將。當年御駕親征,他為了保護先皇,中了一箭,救治無效,死在了回京的路上。先皇念及恩情,便御賜丹書鐵券與季家,在關鍵時候可保平安。你爺爺將之藏於密室之中,傳至你爹,直至今日。”
“女兒為何從來未聽爹提起過。”季思寧道。
“雖你太爺爺身死之後,季家的榮耀不及之前,但皇家始終還記着季家的犧牲,所以,這些年來,季家還算順逐,並未發生了了不得的大事,這丹書鐵券便無用武之處,自然無人提及。”
“那娘今日提及此事的意思是?”
“思寧,”江氏定定地看着女兒,道,“你若真不想嫁,就逃吧。”
季思寧震驚了。她震驚的不是江氏點出了她的秘密,而是江氏竟然會支持她。其實她早就有一走了之的念頭,這幾日之所以這麼平靜,也是在思考對策。她怎麼可能再次束手就擒,重蹈覆轍。
但是她最擔心的也正是季府。她不能因此牽連季府。世人皆說,皇恩浩蕩,但是天子之怒,伏屍百萬,何況一個小小的季府?所以,她力圖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如今,江氏的這番話,徹底打消了她的顧慮。
“娘,您可知道您在說什麼?”
“娘如何不知,”江氏道,“皇帝賜婚,逃婚乃欺君,若無丹書鐵券在手,娘也不敢拿季府上百條人命作賭注,對你說出這些話,但是,既然咱們有保命符,娘希望,女兒能夠幸福。”
江氏給季思寧的感覺,一直與眾不同,如今,季思寧才真正明白江氏的可貴之處。
“娘,女兒若走了,皇上怪罪下來怎麼辦?”季思寧道,“縱然季家有丹書鐵券,但是皇帝若真想怪罪,殺人不見血的辦法,也有很多。”
“最嚴重的情況無非將季家從士族貶為平民,還能怎麼樣?”江氏道,“而且這只是最壞的打算,你想想,季家的保命符不僅是先皇所賜的丹書鐵券,季家可是幫當今皇帝養大了一個兒子呢。”
江氏故意說得眉飛色舞,得意洋洋,季思寧看在眼裏,眼眶濕潤,卻笑道:“娘這是把鎮北王都算計了進去。”
聞言,江氏卻收斂神色,惱怒道:“哼,季家養大他,為他遮掩了這麼多年,他不知感恩也就罷了,竟然還如此欺辱我的女兒,利用他一次,也不為過。”
“皇上下旨,他也莫可奈何。”季思寧道。
“事到如今,你還幫他說話。”江氏道,“那日他對你爹說的一番話,娘本來還挺感動的,可這才過多久,你就被賜婚齊王,而且來得這般突然。你的傷心娘都看在眼裏,他卻無動於衷,未免太涼薄了些。”
其實季思寧此言,並非為了幫季城說話,而是不想江氏如此仇視他。他畢竟是皇子,江氏若是表現得太明顯,恐招致禍端。
見江氏神情不愉,季思寧住了口,轉而道:“可是娘,女兒走了,爹那裏該如何交代,還有祖母,不知會多傷心。”
“你以為,季家有丹書鐵券的事,是誰告訴我的?”江氏笑得神秘。
季思寧看着她,瞳孔慢慢睜大:“是爹。”
江氏點頭,道:“那日晚上,你爹回房后,突然對為娘提起此事,當時為娘心中也甚感疑惑,事後想了良久,才知你爹深意。”
說罷,江氏嘆了口氣道:“至於你祖母,她是咱們家最有智慧的人,又這麼疼你,怎麼因此責怪與你,就算她會責怪你,娘自會為你擔下一切。”
季思寧沒想到,季白竟然會做出如此讓步。
“思寧,娘就問你一句,”江氏道,“你是否還有留念?”
江氏的話說得隱晦,季思寧卻明白她是故意不提及那個人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規避對女兒的傷害。
可是,她哪有這般脆弱。
“娘,女兒對他毫無留念。”對一個放棄自己的人,有什麼好留戀的?她在心裏自問。
江氏聞言,審視她片刻后道:“思寧,要無怨無悔才好。”
季思寧道:“娘,思寧明白。”
江氏走後,季思寧一個人想了很久。既然連最後的顧慮也沒有了,再啰啰嗦嗦,必然會讓那幾人生疑。
季思寧決定走了。但是怎麼走,去哪裏,還未確定。這時候她才感覺到,天下之大,大的讓她不知該去往何處。
翌日,季思寧在前院攔住了正準備出門的季思賢。
季思寧自從歸入季城麾下之後,逐漸對軍事產生了極大興趣,季思寧本來還很疑惑,他規規矩矩讀了這麼多年的聖賢書,怎麼突然轉變這麼大?
然而,自從昨日江氏告知了她季家祖先的往事之後,她才明白,季家子孫身體裏流淌着征戰沙場的熱血,豈是幾年聖賢書能夠壓制掩蓋的。
如今,季思賢整日裏往城外練武場跑,季白竟也默許,其中因由,除了上次季思賢遇險之事外,想必季白心裏,未嘗不希望兒子能夠繼承祖先遺志。
想來,當初季白壓着季思賢讀書,也有其深意。畢竟,若只是一個空有武力沒有智謀的武夫,不能成大器,也不能撐起季家的門楣。
季白早就在為季家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只會讀書的文人。此刻,季思寧對季白除了刮目相看之外,還分外感激,感激他未雨綢繆。有了季思賢的存在,她即使離開,也能少些愧疚。
“思賢,這是又要去練武場?”季思寧道。
“對呀,姐,你怎來了?”季思賢道。
“來看看你。”季思寧笑道,“今日別去了,姐姐有話對你說。”
季思賢想了想,為難道:“可是今日是月檢,不去不合適。姐姐你想說什麼,現在說不行嗎?”
季思寧看着弟弟,發現他長高了些,身體因為練武變得更加壯實,皮膚也晒黑了些,眼睛炯炯有神,精氣神比以往好了不少。
她暗中嘆了一口氣,心想也是,她能說什麼呢?難道要拉着他囑咐一番?那不是明擺着告訴他,她要走了嗎。
季思寧笑道:“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只是想着我們姐弟好些日子沒有在一起說話了,既然有急事,便去吧。”
“哎呀,姐姐,等弟弟回來以後,隨你想說多久就說多久。”季思賢說話間已經抬步向門外走去,“姐,我真趕時間,我先走了啊,你快回去吧,別著涼。”
季思寧微笑着點頭:“去吧。”
這就算是告別了,季思寧想。
“我怎麼感覺你不大對。”
身後傳來聲音,季思寧轉身看向來人:“你偷聽我們說話?”
季思敏走上前來,打量着季思寧道:“我怎麼感覺,你剛才是在,是在……”她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語言。
季思寧打斷她的思索,道:“你別管我在幹嘛,你還是先考慮你自己吧。聽說祖母有意再次為了訂婚,你答應了?”
季思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道:“還能怎麼樣,終究是要嫁人的。”
“放下顧遠了?”季思寧直接問了出來。
“你?”季思敏震驚,“你怎麼知道?”
“我有火眼金睛啊。”季思寧得意。
“你早就看出來了?”季思敏道。
“你還能表現得再明顯一點。”季思寧笑道,“可能全天下都知道了。”
季思敏冷笑:“哼,知道又如何,說不定還能成全我呢。”
“那你為何又答應婚事?”季思寧問道。
“不答應要如何,女子總歸要嫁人,他不喜歡我,難道我要一直等他嗎?女子的好年華就這幾年,如何等得起。”季思敏道。
季思寧道:“你既做出選擇,不後悔就好。”言語間頗為嘆息。
“你在可憐我?”季思敏道,“不用你可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可憐你?你錯了,我只是提醒你,看在你,姓季的份上。”季思寧道。
“呵,嘴巴還是這麼不饒人。”季思敏雙手交叉在胸前。
季思寧笑:“我回去了。”說罷轉身。
“喂。”季思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季思寧仰頭望天,轉身道:“你還記得?”她七歪八拐地繞了半天,以為對方已經忘了呢。
“你轉移話題,到底想幹什麼?”季思敏道。
季思寧看着她,道:“我不告訴你。”然後離開。
身後,季思敏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剛才季思賢離開的方向,眉頭微蹙,思索着什麼。
季思寧這些日子,幾乎日日都去慈安院請安,陪着季老夫人,說笑話逗她開心,晚些的時候,就去季白的書房。父女倆也不拘什麼,天南地北,聊天說地。
季思寧這才明白,原來季白去過很多地方。他口中的北國風光,南境水鄉,其實她都去過,但季白將所見所聞描述得如詩如畫,和她看見的幾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模樣。
父女二人第一次說這麼多話,卻從未感覺心如此貼近過。
這日,陪季白說完話之後,季思寧準備回房,被季白叫住。
她轉身看向季白,道:“爹,還有何事?”
“思寧,”季白看着她,眼中有留念,有擔憂,也有欣慰,最後是嘆息,“沒事,去吧。”
季思寧轉身,若無其事的臉轉瞬垮了下來,眼尾留戀地往後方瞟了一眼,腳步卻沒頓,徑直離開。
離大婚之日越來越近,季府到處可見紅色的佈置,窗戶上的貼紙,門廊上的紅綢,走廊上的紅燈籠。
趙業派人送來了很多東西,全是按照她以前的喜好置辦,然而季思寧看在眼裏,不為所動,讓襲春全都鎖進了倉庫。
凌晨時分,天還未破曉,正是一日中最靜謐之時。秋雨甚涼。季府後門外的一輛馬車,靜靜地等待着。
不久,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悄無聲息地上了馬車。車夫馬鞭一揚起,馬蹄便“踏踏”響起,朝着城外奔去。
直至翌日中午,梧桐苑的丫鬟們才開始慌亂起來。季思寧平日裏起得晚,睡到中午的情況也是有的,但一般不會錯過午膳時間,而且這種情況畢竟是少數。
而且,襲春暖冬兩個貼身丫鬟也毫無動靜。有人去她們的屋子裏看了看,空無一人,頓感不妙,再去敲了敲季思寧的房門,也沒人回應。有人大着膽子推開門進去,發現屋子裏早已人去樓空。
梧桐苑頓時躁動起來,丫頭婆子們聚在一起,猜測着大小姐去哪兒了?難道又偷偷溜出去了?不知怎地,大家同時有一種不祥之感湧上心頭。
最後,日常負責管理梧桐苑下人的周媽,趕去將此事稟告了江氏,誰知江氏聽完之後,卻不甚在意,道:“這丫頭,肯定又帶着襲春和暖冬偷偷溜出去了,等她玩兒夠了,自然會回來。”
“可是,奴婢瞧着,有些不大對。”周媽面上露出擔憂的神情,“大小姐房中的一些東西,也不見了。”
“什麼東西?”江氏道。
“幾套男裝。”周媽道。
“這有什麼奇怪的,想必帶着兩個丫鬟,換了男裝出的門。”江氏端起茶抿了一口。
“可是,女裝也不見了幾套。”周媽猶豫道。
“好了,周媽,”江氏“碰”的一下,放下茶杯,看着她,“思寧不過是貪玩兒,不必擔心,你只需回去囑咐院子裏的下人,守好自己的嘴即可。”
周媽一驚,以為自己多嘴多舌引得主母發怒了。這位主母脾氣大,不能輕易得罪了。
於是,周媽稱“是”,躬身退了出去。但還是免不了心中的疑惑,兩個丫鬟,因為經常跟着季思寧出門的緣故,備有幾套書童的衣服,怎會穿小姐的?
此時走廊因為婚期將至的緣故,被掛上了紅色的綢緞,周媽看着這一切,回想剛才夫人的反應,突然眼睛睜得大大的,眼中流露出驚慌之色,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出聲。隨即,埋下頭疾步回了梧桐苑。
當天夜裏,季思賢回府,想起了幾日前姐姐找他的事情,便腳步一轉,往梧桐苑走去。
不久,季思賢腳步匆匆從梧桐苑出來,直奔江氏的落花謝。此時,季白也在。
季思賢顧不得禮儀,直接道:“爹,娘,姐姐不見了!”
聞言,季白夫婦對視一眼,季白道:“既如此,就派人去找吧。”
“兒子已經吩咐下去了,全府下人都出去找。”季思賢道,神色緊張。
季白點頭。
許是察覺二人反應太過平淡,季思賢眉頭皺了起來,疑惑道:“爹,娘,你們看起來,怎麼一點也不着急?”
二人看著兒子,不知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