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
是人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楊統帥年少時也曾被帝都城的紙醉金迷泡得五迷三道。有一年生辰,他約了一幫狐朋狗友在醉花樓吃酒,不留神吃醉了。恰好樓里新請了戲班,醉醺醺的楊大少不知被誰哄騙,居然換了身女裝長裙,在台上衣袂翻飛地舞起了水袖。
事後,酒醒的楊公子被暴跳如雷的老侯爺動了家法,整整半個月下不來床,但他一舞千金的“如花美名”也傳遍了帝都城,自此得了個“楊如花”的諢號。
等他傷好后,老侯爺琢磨着,這麼下去不是辦法——這一回是登台唱戲,下一回莫不是要掛牌賣笑?索性將人送到老靖安侯麾下,眼不見為凈。
而楊楨無憂無慮的敗家子生涯也就此告終,被迫拐上了“棟樑”的正軌。
這些都是楊統帥的黑歷史,每每回想起來,他都恨不能一盆白漆潑下去,將那些不堪回首的陳芝麻爛穀子徹底洗白。然而他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那靖安侯身手不凡,嘴上功夫也着實了得,他就像那行走江湖的無名高手一樣,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嘴,就必定往人死穴里下刀子。
反正楊統帥是被齊珩反手一刀捅得臉色驟變,直到靖安侯飄然遠去,他才從猝不及防的暴擊中緩過勁,一口肝火無處發泄,只能留着過夜。
齊珩金口玉言,說了“明日一早出發”,江晚照就得認命地收拾行囊。幸而她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統共不過兩三件換洗衣裳,拿包袱皮一裹,背起來就能走人。
她這邊剛收拾妥當,“不速之客”就登門造訪——來人頗懂禮數,知道她是個姑娘家,沒大剌剌地往帳子裏闖,而是站在門口問了聲:“江姑娘在嗎?”
江晚照掀簾走出去,只見帳外站着個親兵模樣的男人,手裏還捧了個包裹。
江晚照和這人打過照面,認得他是齊珩身邊的親衛,臉色微乎其微地一沉:“什麼事?”
親衛姓齊,單名一個暉字,在靖安侯一眾親衛中儼然是領頭人物。雖然江晚照身份尷尬,連個正經的軍籍也沒有,他卻十足客氣,客氣得近乎隆重了:“我家侯爺說了,明日一早要出發,時間倉促,江姑娘未必來得及收拾行囊,特意替您準備了些路上用的換洗衣裳。”
江晚照聽到“我家侯爺”幾個字,眼神已經暗藏了冷意,很想連人帶包袱一起丟出去。只是人在屋檐下,她不好堂而皇之地打四境統帥的臉,只能強忍下來:“我有衣裳,用不着,你拿走吧。”
齊暉來時應該被人反覆提點過,哪怕江晚照一再拒絕,依然恭謹有禮……禮貌的江晚照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江姑娘重傷初愈,之前的行囊應該都丟在匪窩了……從此地到北邙山,少說要趕五六日的路,多備些衣物總是有備無患。”
江晚照還要皺眉,齊暉已經將包袱不由分說地塞進她手裏,然後轉身就走。
江晚照:“……”
江晚照沒料到他還有這一手,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掂了掂那包袱,發現份量居然不輕,裏頭叮咣響個不停,像是小瓷瓶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江晚照猶豫再三,還是掐斷了“連包袱帶衣裳一起丟進下水坑”的念頭,將包袱全須全尾地捧回去,打開一看,只見最上頭果然堆了五六個小瓷瓶,不用看都知道裏頭裝的是葯。備葯的人生怕她分不清藥性和用法,特意在瓶子上貼了黃紙箋,將止血消腫抑或清熱解毒的功效及用法一一列明。
江晚照目光閃爍了下,神色一變再變,還是在“有備無患”四個字前敗下陣來。她把藥瓶收進自己包裹里,又翻了翻齊珩準備的衣服,剛有所好轉的臉色登時一黑——只見那包袱里一水的軟緞長裙、繡花小鞋,連首飾佩件都一應俱全。
要不是看在那幾瓶葯的份上,江晚照鐵定將包袱原樣封好,直接丟進營外的臭水溝里。
她心裏憋了一股惡氣,第二天清早,靖安侯一行出發在即,就見江晚照依然是男裝打扮,肩上背了個小小的包袱,打算憑那三兩件換洗衣裳一路撐到北邙。
齊珩要查北邙山寨的底細,當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打出“靖安侯”的旗號,是以將一行人假扮成商隊,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混進北邙地界。他正要坐上馬車,冷不防瞧見江晚照,眉頭當即微微皺起:“給你準備的衣服呢?怎麼沒換上?”
江晚照想起那一水的女裝長裙就臉色發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穿不慣,趕路也不方便。”
她臉色疏遠、神情淡漠,就差把“你有完沒完”一排大字鑿在腦門上。一乾親兵無端嗅到了□□味,紛紛縮脖端肩,唯恐成了慘遭殃及的那條池魚。
好在齊帥心胸寬大,沒跟江晚照一般計較,視線在她臉上轉過一溜,徑直上了馬車。一眾親衛鬆了好大一口氣,趕緊上馬的上馬、趕車的趕車,江晚照正想找匹沒主的馬爬上去,那麻煩連天的靖安侯就在這時掀開車簾,揚聲喚道:“阿照,上車。”
有那麼一時片刻,江晚照幾乎以為齊珩吃錯藥了。她有心拂袖離去,當眾甩齊珩一個沒臉,然而靖安侯統兵多年,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威勢,何況人家一隻手已經遞出來了——江晚照連軍籍帶小命都攥在齊珩手裏,不好把人得罪太狠,思量再三,幾乎把牙關咬碎了,終究冷着一張臉爬上馬車。
駕車的親兵輕輕一抖韁繩,客串駑馬的千里神駿嘶鳴一聲,不緊不慢地邁開了長蹄。
六月的江南正是最炎熱的時候,緊閉門窗的馬車裏卻並不悶熱。這馬車從外表看其貌不揚,內里的規格可是相當不低,不僅鋪了軟墊、設着茶具,車廂角落裏還擺了一小盆冰。
寒氣森森逸出,江晚照只覺得通身的暑氣煙消雲散。她當了小半輩子“海匪”,頭一回享受如此奢侈的待遇,一時簡直有點坐立難安,身子下意識往外挪了挪,總擔心自己這身粗麻衣裳會把金貴的軟緞椅墊磨破了。
齊珩從磁石茶具里倒出一杯熱茶,遞給江晚照:“聽說過北邙山匪寨嗎?”
江晚照單獨對着齊珩時總會多幾分小心,因為覺得他每個字背後都藏着別有的用心,因此格外小心謹慎:“聽說過。”
齊珩:“了解多少?”
江晚照想了想:“北邙一帶從前朝開始就不大安寧,這一帶山頭多,山匪也多,一窩一窩跟耗子似的,殺不盡也燒不完。聽說一開始,山頭義旗林立,大小派別總有十好幾家,不過到了這兩年,那些雜七雜八的匪寨逐漸沉寂下去,只有何敢當獨樹一幟,顯眼得很。”
齊珩手裏握着一卷兵策,目光卻盯着江晚照:“那何敢當為何能獨樹一幟?”
江晚照想說“出頭的椽子不被砍,不是自己骨頭硬,就是背後有靠山”,然而話到嘴邊,她突然想起齊珩談及何敢當時曖昧微妙的態度,再把那些雲遮霧繞的端倪串聯在一起,突然有了一個十分可怕的揣測。
她趕緊一咬舌頭,話到嘴邊強行拐了個彎:“……山匪都是利字當頭,聽說這何敢當為人豪爽,最愛仗義疏財,想來比其他匪首更得人心吧?”
她沒說實話,齊珩聽得出來,但他也知道,自己在江晚照這裏,跟“洪水猛獸”差不多是一個意思,指望這姑娘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純屬白日做夢。
他想了想,換了個角度問道:“如果是你,打算怎麼辦?”
江晚照:“涼拌。”
齊珩:“……”
敢把這兩個字當麵糊在四境統帥臉上的,放眼大秦天下,也就一個江晚照了。
江晚照拿乾脆利落的兩個字打發了齊帥,便再不管他的反應。她像是被齊珩沒完沒了的試探徹底弄煩了,原本還想研究一下山匪那圓圈套圓圈的地圖,現下沒了興緻,索性靠在車壁上,裝模做樣地打起瞌睡。
誰知她這些天連日奔波,又是一大早趕路,幾乎是眼睛剛閉上,神智就暈暈乎乎地栽進黑甜鄉,不知今夕何夕了。
齊珩一開始以為她在給自己臉子瞧,後來發現不對勁,這姑娘是真睡著了,還打起細細的小呼嚕,一時竟有些暌違多時的啼笑皆非。他執掌玄虎符多年,哪怕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裝壁花,存在感依然強得叫人無法忽視,誰敢真拿他不當一回事?
齊珩不知說什麼好——也的確是什麼都不用說了,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眼角無奈地微微垂落。
江晚照這一覺睡了大半天,只覺得好些年沒睡得這麼舒坦過,要不是前路逐漸顛簸,她那飽受風霜的腦袋時不時磕在車壁上,硬生生將她磕醒了,似乎還能天荒地老地睡下去。她揉了揉眼睛,張嘴打了個哈欠……張到一半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獨處,旁邊還有個圍觀的“活物”,趕緊一咬嘴角,將剩下的半個哈欠吞了回去。
就在這時,馬車車輪不知絆倒了什麼,猛地震動了下。江晚照剛睡醒,神魂還沒歸位,隨着這記震動往前栽去,眼看就要滾出車廂。
千鈞一髮之際,旁邊圍觀的那位還算有良心地伸手扶了她一把,總算沒讓江姑娘當眾出醜。
江晚照揉了揉眼,看清扶她的是誰,活像被毒蛇舔了口,忙不迭地避開,不敢再睡了。
從寧州城到北邙山,一路上多是山道,幸而這些年風調雨順,又有前朝打的底子,百姓們不說多富裕,吃飽穿暖還是不成問題。日子過得太平,便沒人樂意落草為寇,因此這一路走得還算順當,別說山匪,連個偷雞摸狗的小毛賊也沒撞見。
這一晚投宿時,趕上十里八鄉就這麼一間小客棧,南來北往的行商都在這裏落腳,房間便有些吃緊。靖安侯手下的親衛五六個人擠一間,將餘下的幾間空房塞得滿滿當當,剩下一個江晚照沒了去處。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她一個姑娘家,不便和五六個大老爺們擠一間房。好在她也沒什麼嬌小姐脾氣,心有天地寬地問那掌柜的:“有馬廄或者柴房嗎?只要地方乾淨,多鋪兩層稻草就行。”
一眾親衛:“……”
幾個大老爺們舒舒服服地住客房,把人家小姑娘擠去住馬廄,這話要傳出去,還以為都是些什麼欺男霸女的貨色!
好說也是追隨靖安侯征戰多年的鐵血悍將,丟不起那人!
那親兵首領齊暉當即站出來:“江……江兄弟,你住我們那間房吧,反正就一個晚上,兄弟們湊合湊合就過去了。”
他有意示好,江晚照卻不太想領這個情——或者說,但凡是和齊珩沾邊的人,她都不想過多接觸。就在她婉拒了齊暉的盛情拳拳,抬腿往後院走去時,二樓客房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那靖安侯就像掐着時點似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不迫地亮了相。
“阿照,”他淡淡地喚道,“上來。”
江晚照:“……”
可能是這一路上,齊珩使喚她的次數太多,久而久之,江晚照竟然有些麻木。她繃著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一步一個腳印地上了二樓,邁過門檻的一瞬間,悄無聲息地握緊了腰間的軟劍劍柄。
齊珩卻是好整以暇,對她的如臨大敵視若無睹,自顧自地喚來店小二,吩咐人家多送一床被褥來。
江晚照雖然有心反抗,架不住齊侯爺獨斷專行慣了,根本不給她抗爭的機會。很快,嶄新的被褥和熱騰騰的飯菜送了來,這客棧雖小,東西居然頗為乾淨,被褥上泛着陽光的香氣,飯菜則是三菜一湯,看着就舒心。
江晚照替齊珩整理好了鋪蓋,又佈置了碗筷,自覺盡到了“親兵”的義務,便打算找個沒人打擾的角落,繼續啃完中午剩下的乾糧。然而她剛一轉身,齊珩的聲音立刻如影隨形地追來:“坐下一起吃吧。”
江晚照不着痕迹地僵了下,眼前突然閃過浮光掠影似的畫面,那一瞬,她連譏帶諷地勾了下嘴角,又飛快地抹平痕迹,溫良恭儉地垂下眼皮。
“卑職吃相難看,怕壞了侯爺胃口,就不跟您同桌了。”
齊珩握着筷子的手微乎其微地頓了下,旋即撥出半碗米飯,往江晚照面前推了下:“出門在外,沒那麼多講究,一起吃吧。”
江晚照大概是覺得爭辯無用,懶得再廢口舌。她就像個到了陌生環境的小獸,謹慎小心地過了頭,哪怕一句話一個動作地端起碗筷,除了埋頭扒飯,甚至不會主動去夾擺在面前的菜盤。
齊珩一開始以為她是拘束,特意將裝着紅燒肉的盤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後來發現自己想錯了——江晚照不是不夾菜,她是故意在等,等齊珩將每盤菜都嘗過一遍,確認沒有問題,才扒拉到自己碗裏。
齊珩:“……”
更令人髮指的是,這姑娘就跟存心噁心齊珩似的,確認飯菜沒毒后,立刻端起菜盤,將醬香濃郁的肉汁倒進碗裏,和米飯攪拌在一起,然後連湯汁帶米飯一起撥拉到嘴裏,光吃不夠,還非要吧唧嘴,發出西里呼嚕的動靜。
齊帥抬起的筷子在半空僵了片刻,不動聲色地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