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
聚義堂里再次安靜下來,誰也沒料到這位“前任海匪”居然兇殘至此,前一刻還語重心長循循善誘,后一刻便猝不及防地下了殺手!
一時間,所有人都被那具雙目圓睜的屍首震住了,佔山為王的忘了妖言惑眾,剿匪平叛的也忘了先發制人。
唯一還能正常思考的只有齊珩,眼看江晚照和匪幫撕破臉,他二話不說,一直捨不得出鞘的長劍脫困而出,掠過一道流光——那是一把真正的好劍,應該是用最好的烏茲鋼鍛造的,表面打磨得平滑如鏡,堅冰般凝結着外間透入的陽光,飛快流過血槽,收攏進狹長的劍尖處。
長劍出鞘的瞬間,竟然帶出尖銳的嗡鳴,空氣都被絞碎在劍風中。等陳連海回過神時,寒光已經遞到身前,他倒抽一口涼氣,倉促間下意識抬手格擋。
他手腕上大約帶着金屬做的護具,只聽“當”的一聲,竟然用血肉之軀架住了靖安侯劈山裂石的一劍。兩側的山匪被這一聲脆響叫回了魂,連忙一擁而上,和齊珩帶來的親衛戰成一團。
山匪本想仗着人多勢眾,快到斬亂麻地結束戰鬥,誰知一交上手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親衛人數雖然不多,卻各個身手強悍,更背靠背地結成某種陣型,哪怕千軍萬馬來了,也只能一層一層上……然後被他們三下五除二地擋回去。
在北疆沙場上磨礪多年的照魄精銳猶如傳說中的神兵利器,短兵相接的瞬間就將上門送菜的烏合之眾們捅了個對穿。山匪們習慣了軟柿子一般的官兵,猝然碰上照魄軍這等硬茬,一時間居然毫無還手之力!
那陳連海畢竟老奸巨猾,迅速反應過來,捧着近乎麻木的手腕高聲喝道:“大家散開,把□□調來,看他們能支持多久!”
齊珩倏爾回頭,目光亮如冷電,直直鎖定了他。
陳連海被他盯得無端一激靈,分明是殺人如麻的匪寇,那一刻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齊珩沒理會他,看了眼窗外天光,打了個手勢。跟在他身邊的齊暉會意,從懷裏摸出一個銀白色的圓筒,擰開后往窗外一拋,那圓筒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竄上半空,在□□間炸出一片醒目的滿堂彩。
與此同時,一個山匪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呼哧帶喘地哭嚎道:“二當家,不好了!有人把咱們糧草庫給燒了!”
陳連海倏爾回頭,面露驚怒:“什麼?”
齊珩突然想到什麼,緊跟着扭頭看去,卻發現方才還跟在他身後的江晚照,眼下已經不見了蹤影。
齊珩:“……”
被山匪圍追堵截時尚且沒怎樣的靖安侯,眼角神經質地抽動了下,有那麼一瞬間,眼底流露出貨真價實的戾氣。
江晚照是在兩邊交上手時趁機脫身的,眼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齊珩一行人身上,這前任匪首十分不講究地就地一滾,藉著翻倒一片的桌椅遮掩身形,再起身時,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了窗口。
此時聚義堂已經被事先埋伏好的山匪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江晚照用暗箭開道,三下五除二便將包圍圈豁出一道缺口。她知道來路上必有重兵把守,因此反其道而行之,掉頭往山寨深處奔去,誰知奔到半路,就見濃煙衝天而起,大火沸沸揚揚,映紅了半邊天幕。
電光火石間,江晚照想到某種可能性,頭皮當即炸開,不顧一切地往裏衝去。
那着火的地方正是匪寨糧倉——北邙山匪敢佔山為王,和朝廷兵馬形成對峙之勢,寨中兵多糧足的多年積累是重要原因。眼看這最要命的地方着了火,散落各處的山匪都瘋了,活像被蜜糖吸引的馬蜂似的,烏泱泱圍攏過來,手裏拎着水桶和水盆,着急忙慌地叫嚷着救火。
然後,這兩撥人就在烈焰滾滾的糧倉前撞了個對臉。
江晚照原本是擔心韓章貿然行事,這才義無反顧地緊趕過來,誰知韓章沒找見,自己先和一眾匪徒打上了照面。她反應飛快,根本不給對方反應的時間,纏在腰上的軟劍潑灑出一捧寒光,翻翻滾滾地到了跟前,轉眼間已經放倒好幾個匪徒。
直到同伴的血濺了一臉,愣在原地的山匪才回過神,高聲呼喝着衝上前——這兩撥人都趕時間,一邊忙着救火,一邊忙着找人,二話不說便廝殺在一起。
江晚照無意纏鬥,劍光突起如電,那並不是什麼高深玄妙的劍法,更像是某種樸素的殺術,招式毫不花哨,卻極其有效,每一道劍光閃過都必定取走一人性命。她看着是個嬌怯怯的女子,下手卻出奇的狠辣,只是一眨眼,她身邊已經空了一圈,凶神惡煞的山匪們圍攏在她身邊,時而進時而退,都是聰明人,誰也不肯搶着當那劍下的亡命魂。
江晚照皺了皺眉,冷冷道:“閃開!”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閃過一道凌厲的風聲,江晚照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一個人影已經閃電般竄出,合身撲倒在江晚照身上,帶着她往一旁滾去。
尖利的箭頭擦着那人肩膀過去,本就傷痕纍纍的皮肉上登時多了一道血痕。那人喘息着抬起頭,露出一張半面披血的臉:“主、主上……”
江晚照昨晚才見過他,此時重逢,卻險些沒認出。她先是一驚,旋即發現這位正是自己找了半天的人,不由驚道:“你、你怎麼弄成這樣?”
與此同時,她一振軟劍,架住一把當頭砍落的長刀。劍鋒被她內力激蕩,彎折過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猝不及防地割斷了山匪手筋!
——哪怕是打招呼,都不耽誤這姑娘跟人動手。
江晚照找到了要找的人,再不和這幫山匪糾纏,拉起韓章就往包圍圈最薄弱的地方衝去。她選的方位十分微妙,恰好和趕來救火的山匪擦肩而過,逐漸地,周圍的山匪稀稀拉拉,韓章順勢拉過江晚照,兩人就地一滾,藏進一株粗大的槐樹背後。
江晚照喘了口氣,這才顧得上問韓章:“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韓章可能是傷到了肺腑,艱難地吸了兩口氣:“我回到山寨后才知道,唐城……他們、他們早就知道了東瀛人的事!他們一直把我蒙在鼓裏!”
江晚照想起聚義堂里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動手殺人時毫不猶豫,眼神卻微乎其微地一黯:“我已經知道了。”
“唐城認出了您,也猜到了你們此行的目的,”韓章低聲道,“我本想勸他懸崖勒馬,但他鐵了心一條道走到黑,於是將我……”
他話音不自然地頓了下,江晚照旋即流暢接口道:“於是將你軟禁起來,還動刑拷問?”
韓章無言以對,只好沉默。
江晚照瞧着他那一身傷,也不知說什麼好——她直覺正常人這時應該說兩句軟話安慰一二,但她出身匪幫,天性桀驁不馴,又是吃過大苦頭的,這輩子就不知道怎麼說軟話。
兩人相對無言地大眼瞪小眼片刻,江晚照把軟劍一收,隨意地繞在手腕上,轉開話頭:“所以,這幫山匪的糧倉是你燒的?”
韓章搖了搖頭。
“說來慚愧,屬下被唐城他們關在柴房裏,一直等到有人來送飯才僥倖逃脫,”他低聲道,“算算時辰,主上當時應該已經上山了,我怕那姓陳的對您不利,本想偷偷點着糧倉,趁機攪渾水,誰知等我趕到糧倉時,已經有人捷足先登。”
江晚照本能追問道:“是誰?”
“屬下不認識,那伙人穿着黑衣,面孔也用黑布巾蒙起來,但身手出乎意料的矯健,三兩下就放倒了看守糧倉的山匪,”韓章慚愧地低下頭,“屬下學藝不精,被他們發現行蹤,說來也怪,那伙黑衣人倒是沒急着對付我,反而問我跟那串通倭寇的陳連海是不是一夥的。”
江晚照心頭“咯噔”一跳,隱約猜到這伙半路殺出的黑衣人是哪路人馬了。
“我說那陳連海數典忘祖,有血性的漢子都羞於與其為伍,他們就不再管我,逕自點燃了糧倉,”韓章話說急了,沒留神岔了口氣,只得停頓片刻,摁了摁肋下,“我想,那不知來路的黑衣人身手雖好,人數卻不多,而北邙山寨少說有幾百來號人,真撕破臉,就算那姓齊的……再奸滑,怕是也討不了好。”
江晚照猜測這小子想說“姓齊的狗賊”,只是話到嘴邊,突然想起這“狗賊”原是朝廷的靖安侯——草莽中人和朝廷鷹犬向來勢不兩立,官大官小倒也無所謂,只是這靖安侯年少封侯、統領四境,這些年為國靖邊,功勛赫赫,乃是大秦境內一等一的少年英雄,哪怕是窮凶極惡的“匪類”也不便出言不敬。
江晚照思量片刻,沉聲道:“這伙黑衣人未必是齊珩的人。”
韓章不由一愣:“主上何出此言?”
江晚照隨手撿起一根木棍,在沙地上無意識地寫寫畫畫:“北邙山地勢複雜,這伙黑衣人能避開守衛耳目,直奔糧倉,必定有山匪內部的人引路。我之前試探過,齊珩此行雖然有所準備,卻也沒未雨綢繆到事先在匪幫里安插釘子的份上,所以這伙黑衣人背後應該另有主使。”
韓章雖然不便對靖安侯冠以“狗賊”的名號,終究氣不打一處來,聞言冷哼一聲:“那不正好?北邙山易守難攻,就算姓齊的埋了後手,一時半會兒也沒那麼容易趕到,咱們且看他們狗咬狗,誰栽了都不吃虧!”
江晚照忽然抬起頭,極目眺望遠處的天際,眉頭微微皺起。
韓章奇道:“主上,您看什麼呢?”
江晚照嘆了口氣:“你狗咬狗的打算怕是不成了。”
韓章先是懵然,然而旋即,嘹亮的鳳鳴聲刺破長空。他下意識抬起頭,只見巨大的陰影乘風而至,轉瞬到了近前!
激戰正酣的“聚義堂”中,齊珩同樣聽到了穿透力極強的尖鳴。他沖齊暉使了個眼色,那追隨他多年的親衛首領心領神會,又摸出一個信號彈,迅雷不及掩耳地拋出窗外。
慘白的強光炸開在天地間,只是一眨眼,那尖鳴聲已經近在頭頂!
陳連海似是想到了什麼,臉色驟變:“朱雀!”
齊珩負手身後,淡淡一笑:“還算有些見識。”
陳連海不知是受了傷還是太過震驚,右手不聽使喚地打起擺子,他惡狠狠地捏住手指,將沾滿冷汗的手心藏進背後:“只有鎮守四境的五位統帥有權調動朱雀……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齊珩沒說話,他身旁的齊暉上前一步,亮出手心——那赫然是一頭黑沉沉的虎形令符,用玄鐵鑄成,不過半個手掌大小,瞧着頗有分量。
陳連海瞳孔瞬間凝縮到極致,一字一頓:“玄……虎符!”
“靖安侯在此,玄虎符在此,爾等還不束手就擒?”齊暉朗聲道,“此時授首,少帥或許還能饒你們一條性命!”
北邙山諸匪仗着天高皇帝遠,在此地作威作福多年,經年日久,很難不形成“老子天下第一”的錯覺。誰知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這些年的“橫行霸道”攢成一把大的,一股腦找上門來。
山匪都是泥腿子出身,一輩子連縣令都未必見過,冷不防和“活的”靖安侯狹路相逢,全都愣在原地。只是片刻遲疑,頭頂突然傳來“篤篤”之聲,偌大的聚義堂隨之猛烈震顫了下,一眾山匪驚駭地抬起頭,只聽粗大的木樑發出“喀拉喀拉”的斷裂聲,碎石和瓦礫劈里啪啦砸了下來,隨即“轟”一聲巨響,整片屋頂竟被活生生掀開!
天光不期而至,照亮了細碎的浮塵,巨大的陰影當空來去,彷彿遠古傳說中遮天蔽日的神鳥。
灰頭土臉的山匪們集體傻在原地,齊珩卻不跟他們客套,遙遙一指匪首陳連海,喝道:“給我拿下!”
他聲音不高,卻奇異地洞穿了呼嘯凌厲的風聲,當空盤旋的朱雀降下高度,方才生生撕裂屋頂的鐵索再次射出,“篤”地釘入地面。旋即,一隊軍中精銳攀着鐵索飛快滑落,人還沒完全挨地,□□已經從四面八方射來。
那正是齊珩麾下最為精銳的照魄軍!
山匪們當慣了井底之蛙,何曾見過如此超凡脫俗的攻城模式?便如那秋風卷過的枯草一般,轉眼放倒大半。一輪箭雨過後,照魄軍已經到了跟前,身形快到幾乎看不清,迅雷不及掩耳地劈入山匪陣中。
當先一人姓陸名耘,正是照魄軍朱雀營的校尉。他箭步上前,單膝跪下:“末將接應來遲,請少帥恕罪!”
齊珩一擺手,示意他起來說話:“就你們幾個?”
陸耘:“白虎營的兄弟正在路上,末將派了朱雀前去接應,一炷香內必定趕到!”
齊珩漠然點頭,眼看朱雀營的後援已經控制住局面,他眉心隱約露出焦躁,招手喚來齊暉,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
齊暉心領神會,沖幾個親衛打了個手勢,神不知鬼不覺地脫離戰圈,轉瞬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