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
齊珩好多年沒遇到敢放言扒他皮的主,一時覺得頗為新鮮。他歪頭端詳了下這“禿鷹”還是“禿鷲”,只覺得此人沒瞎眼時就是獐頭鼠目,瞎眼后更是一路往“人憎鬼厭”去了,甚是有傷風化,恨不能將那塊蒙面的黑巾再糊他臉上。
然而齊珩一向以舉重若輕的大將形象示人,不便在部將面前威嚴掃地,斟酌了下,他淡淡開口道:“閣下本意是為了求財,若肯見好就收,也不至於落到這般境地——話說回來,我徐某人走南闖北這些年,還真沒見過這種做生意的路數。”
那禿鷲本是梗着脖子,聽他自稱“徐某人”,不由神色微動:“徐?哪個徐?”
齊珩打了個手勢,當即有不乏眼力見的親兵將那小布包捧到跟前,齊珩在裏頭挑挑揀揀一番,取出一枚赤金指環,好整以暇地戴在拇指上。
那赤金幾經波折,已經黯淡得不能見人,反倒是那顆珊瑚珠子歷久彌新,陽光下轉動着血似的光華,幾能閃瞎人眼。
禿鷲的眼睛登時直了,脫口道:“你是徐六爺?”
齊珩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那麼高深莫測地看着他。
禿鷲原本還有些懷疑,見了他通身的氣度,再瞧瞧他身邊各個深藏不露的手下,五分的懷疑登時成了十分的確信。他當下將臉一抹,猙獰的血跡還沒擦凈,已經露出一臉夾着諂媚、攙着討好的笑:“早聽聞東海徐大當家有個同宗的族弟,排行老六,人稱徐六爺。年紀雖輕,人卻了不得,在南北都是數得着的這個,”他一翹大拇指,彷彿渾忘了片刻前的瞎眼之仇,字裏行間的奉承之意讓江晚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咱們山寨對徐大當家是仰慕已久,您瞧瞧這事鬧得……你要是早亮明身份,咱也不至於鬧出這種誤會不是?”
齊珩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我倒是想說,閣下給機會了嗎?”
禿鷲因為失血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皮頓時紫漲起來,順着齊珩的話音賠笑幾句,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您這一趟……真是回鄉啊?我聽說,徐氏宗族在寧州一帶,怎麼到這深山老林來了?”
齊珩淡淡橫了他一眼:“怎麼,徐某人的行蹤,還要和陳二當家報告不成?”
他年紀雖輕,執掌四境兵馬多年,卻是說一不二慣了。那一眼瞪得禿鷲心裏打突,趕緊往回找補:“是是是,我這不是有眼無珠,得罪了六爺,想着您要是不急着趕路,就請您去咱們山寨坐坐,順便給您賠個不是嗎?”
齊珩短促地笑了聲,被那張極盡猥瑣的笑臉刺得眼睛疼,實在不想跟他虛與委蛇,起身拂袖離去。禿鷲正不知所措,方才那機靈的小親兵已經將他身上繩索解開,又把小布包往他懷裏一揣,笑道:“咱們這回可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家六爺對北邙山寨的何大當家和李二當家也是仰慕得很,誰知道會自家人傷了自家人?對不住的地方,這點心意就當給弟兄們賠不是了。”
小親兵嘴巴很甜,大概是一乾親兵中的口舌擔當,三下五除二已經哄得那禿鷲眉開眼笑——至於是真的“相逢一笑泯恩仇”還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不得而知了。
江晚照本以為以齊珩殺伐決斷的性子,就算不當場砍了這幫賊膽包天的山匪,也得綁成一串粽子殺雞儆猴。誰知他非但沒喊打喊殺,反而耐着性子敷衍一番,末了客客氣氣地將人送走。
江晚照一開始認為齊珩可能是吃錯藥了,但她將齊珩和禿鷲的對話放在腦子裏回味片刻,後知後覺地串起了前因後果——禿鷲稱呼齊珩為“徐六爺”,這應該不是巧合,而是齊珩通過某種方式,給自己捏造了一個身份,而證明他身份的憑據就是那枚赤金指環。
江晚照知道徐恩銘有個同宗的族弟,但她和這個族弟素未謀面,更不清楚人家是幹什麼的。不過聽齊珩的意思,這位“徐六爺”似乎跟他族兄不是一個路數,畢竟徐恩銘匪歸匪,卻從不屑和東瀛倭寇沆瀣一氣。
那麼徐恩銘知道這個族弟私下裏的勾當嗎?
江晚照回想了下徐恩銘的為人處世,覺得不大可能,因為此人不僅自視甚高、剛愎自用,更對欺軟怕硬的東瀛倭寇深惡痛絕。倘若他知道自己這個族弟和東瀛人背地裏勾搭在一起,十有八九是要清理門戶。
所以齊珩一早猜到在山匪和倭寇之間牽線搭橋的就是這個徐六爺,因此故意冒他的名,又拋出暗示身份的珊瑚指環,坐等那陳連海自己往網裏跳?
江晚照不由抬起頭,望向不遠處的齊珩——他倆相隔其實並不遠,統共五六步的距離,江晚照卻覺得有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橫亘在中間,越不過也看不透。
“這男人比我想像的更危險,”她彎下眼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當初是不是瞎了眼,才把狼王當成無害的流浪犬?”
她盯着齊珩後背的時間有些長,雖然目光渙散,還是惹來靖安侯的注意。齊珩回過頭,視線和她不期而遇,隱約透着詢問。
江晚照沒說話,轉身就走。
齊珩這一招“投石問路”果然見效,接下來的一路都順順噹噹,再沒起過么蛾子。當天傍晚,他們一行進了北邙縣城,找了間看着還算氣派的客棧投宿。這一回,齊珩沒給江晚照迴避的機會,強行將人叫進房裏。
如果有得選,江晚照寧肯跟馬廄里的畜生過夜,也不想和靖安侯共處一室。可惜胳膊擰不過大腿,齊珩發了話,她再不情願,也只能捧着托盤上了二樓。
北邙縣城不大,客棧再氣派也比不上江南玉米之地,幸而乾淨被褥和熱水熱飯還是有的。江晚照推門進屋時,齊珩正坐在桌前,藉著一點昏黃的燈光,埋頭研究那幅圓圈套圓圈的山寨地形圖。
江晚照對那地圖好奇得很,雖然再三克制,眼角餘光還是忍不住往一邊瞟。齊珩若有所覺地抬起頭,恰好和她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相撞,不禁啞然失笑,將地圖大方地推到她面前。
“北邙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從這地圖上看,四面都是險崖峭壁,唯有西南坡相對平緩,”他淡淡地說,“如果是你,會怎麼佈置山寨防事?”
江晚照摸不准他是隨口發問,還是有意試探,想了想才說:“我才不費那個心思。”
齊珩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怎麼說?”
“防事就算建得固若金湯,那也是匪,北邙又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一旦官府發狠圍剿,百倍千倍的人數壓上來,山寨再固若金湯也沒用,”江晚照低垂視線,嘴角浮起若有似無的嘲弄,“要是我,就乾脆化整為零,將山寨中人撤入身後的十萬大山裡,再派出小股匪徒誘敵深入,一旦官兵輕敵冒進,掉進了事先布好的陷阱,就集中優勢兵力,把官兵一口一口吃掉!”
齊珩:“……”
他該感慨這姑娘果然是海匪出身,哪怕歷練多年,依然是一身不走尋常路的匪氣,還是慶幸之前剿匪的官兵沒遇上這位骨子裏就大殺四方的主?
齊珩腦子裏轉着漫無邊際的念頭,臉上卻看不大出來,依然是高深莫測的八風不動。江晚照唯恐自己答得太過鋒芒畢露,招來這位的忌憚,又趕緊找補了一句:“不過卑職對北邙一帶的地形不了解,說這些也是紙上談兵,想來最穩妥的安排就是在三面陡崖處設下暗哨,備好滾木擂石,再將西南緩坡放開通道,埋伏大量機關陷阱,等着官兵自投羅網吧?”
齊珩好半天沒說話,俊秀的眉目間籠着淡淡的陰翳,看不出是喜是怒。江晚照被這男人的“喜怒無常”折騰煩了,索性眼不見為凈地撇過臉,從盤子裏撈起一個白面饅頭,先掰了一小塊謹慎地嘗了嘗,確認沒問題,於是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房間窗戶支開半扇,夜風呼嘯而入,擦肩而過的一瞬,燭火微微搖晃了下。齊珩心裏突然浮起不期然的遺憾,他忍不住想:她為什麼是女子?為什麼沒托生在正經的良民家裏?
倘若她是男子,又有個清白的出身——不需要多顯赫,哪怕是一般的平民家庭,都能投身軍營,憑一身本事安身立命,乃至裂地封侯都未嘗不可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將一條小命懸挂在搖搖欲墜的刀鋒上。
齊珩就着燭光,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江晚照,見她臉頰蒼白,透着一股大病初癒的柔弱,因為膚色白皙,便顯得脖頸上那道刀傷的疤痕越發猙獰刺眼。
他語氣放得極為緩和,幾乎稱得上柔和地問道:“等山匪的事了結,我會向朝廷請旨,免去你戴罪的身份……想過以後去哪落腳嗎?”
江晚照沒吱聲,啃饅頭啃得全情投入。
齊珩盛了碗熱粥,往她面前推了推:“齊暉想必跟你提過……我麾下親兵尚有空缺,你若願意,可以來我帳下。日後若能建立功勛,即便你是女子之身,也沒人敢說三道四。”
江晚照用熱粥將嘴裏的干饅頭送下去,艱難地順了順胸口,這才露出一個謙卑的笑:“卑職草莽出身,不懂規矩,怕言行不慎犯了忌諱……還是算了吧。”
齊珩曲起手指輕叩桌緣,沉吟片刻才道:“我帳下沒那麼多講究,不過,你若是想留在江南大營,我也可以……”
他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着,隱約有說話聲傳來。
齊珩微一皺眉,下一瞬,房門被敲響了,那親兵首領齊暉站在門口低聲道:“侯爺,點子上鉤了。”
江晚照幅度細微地一挑眉梢,似乎是沒想到堂堂靖安侯麾下也精通□□切口。
齊珩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只見江晚照貌似謙卑地垂落眼皮,似乎對樓下的不速客沒有半點興趣。他想了想,還是吩咐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江晚照低聲答應了,然後在齊珩起身的一瞬,從托盤底下勾出一小包藥粉,飛快地藏進衣袖。
此時夜色已深,大堂里沒多少人,桌椅寥落,顯得空蕩蕩的。來的是一幫戴斗篷的黑衣人,儼然有序地佔據了大堂的半壁江山,為首的黑衣人上前兩步,一張尖嘴猴腮的猢猻臉藏了大半在斗笠的陰影里,沖一干嚴陣以待的親兵團團作揖:“在下北邙孫朗,奉我家大當家之命,前來拜會徐六爺,煩請各位通稟一聲。”
一眾親兵誰也沒接茬,片刻后,只聽頭頂吱呀一響,二層最裏間的房門被人推開,輕袍緩帶的靖安侯緩步踱出,不緊不慢地下了樓。
孫朗沒見過“徐六爺”本人,只知道這人年紀雖輕,手段卻頗為老道,不然也沒法和黑白兩道都搭上線,做起偌大一盤生意。如今見齊珩年歲對得上,氣度更是不凡,手上還戴着那枚閃瞎人眼的珊瑚指環,心中一早認定了,忙不迭迎上前,帶着十二分的恭謹討好笑道:“這位就是六爺吧?小人寨中的夥計不曉事,聽說日間衝撞了六爺,小人是奉咱們大當家的命,特意來替他賠不是的。”
齊珩壓根沒正眼看他,自顧自地走到桌前,一掀衣擺正身坐下。那為人機靈的小親兵立刻翻開一個茶杯,替他倒了杯乾凈茶水。
江晚照打定主意不出頭,縮着本就短半截的脖子,十分沒存在感地蜷在齊珩身後。她將眼皮撩起半邊,不動聲色地打量過那一干黑衣山匪,視線轉向右首時,忽然定格住。
只見那右首第一名黑衣人狀似漫不經心地一抬斗笠,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目光和江晚照當空相遇,兩人俱是難以察覺地一震。
江晚照活是被蠍子蟄了,整個人微妙地僵在原地。
幸而齊珩對她的異樣毫無察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這才淡淡地問道:“你方才說,是你家大當家讓你來的?”
孫朗賠笑道:“正是。”
“在下對北邙山的何大當家和陳二當家都仰慕已久,此次途經北邙地界,也確實存了拜會的心思,”齊珩前半句還算客氣,後面卻話鋒一轉:“在下是誠心拜會,北邙卻對我諸般敷衍,這就是列位的待客之道嗎?”
孫朗悚然一驚,急道:“六爺說哪裏話?您可是咱們山寨的座上貴賓,咱們敬重您還來不及,哪敢敷衍?”
齊珩垂落視線,輕輕一提嘴角:“北邙大當家抱病,不理世事多時,如今寨中大小事宜都由陳二當家打理,你卻說奉了大當家之命前來——你自己說,這不是敷衍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