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幕
諾索爾侯爵在黑暗中打開了眼睛。
他大口喘息着,渾身汗濕,一陣陣發冷。待噩夢淡去,他才起身下了軟榻,打開壁燈,站在了鏡子前。
那個男人的面貌隱藏在陰影中,他看不清。
又有誰曾看清過呢。
頭開始疼了。他不過睡了一個多時辰,卻做了一個又長又深的夢。
封閉多年的記憶像是深海的暗潮,驟然翻湧上來,衝擊着腦海。
他揉着太陽穴,感到非常疲累。
可他是伊瑞斯·諾索爾。他必須永遠得體、永遠端莊持、永遠理性克制。
他整理好衣領,戴好袖口,系好絲巾,接着把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的,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他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走上二樓,來到左數第三間房的門口。
今天奧利芙隨他回了諾索爾家,因為她要見自己的小女兒。
現如今,她們母女在說什麼呢?在做什麼呢?
他沒資格知道。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
“銀月光。
金月光。
特里同把號角吹響。
銀月光。
金月光。
旅人何時歸故鄉。
銀月光。
金月光。
碧海千里沒斜陽。”
白珊瑚開滿山涯。
請將我帶去海中央吧。
小小的女孩在那裏安睡。
像是盛開的蓮花。”
他轉身離開了,還有許多事等着他處理。
高且瘦的背影拖着長長的影子,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
“過來。”德爾喚她。
瑪瑞戈爾德仔細地梳理好長發,在發間別上一朵鬱金香形狀的珠寶,側過頭對男子微笑,“怎麼了?”
“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他招了招手。
“有什麼好看的。”她抿嘴淺笑。
他走過去,摘下她頭上的髮飾,“這件不合適。”
“為什麼呀?我很是喜歡。”
他伸手在她的梳妝枱上翻找了一陣,“這件好。”
“這件?”
他點頭,把挑中的髮飾別到她的鬢邊。
那是一朵純銀的百合,花蕊細細的,雖然樸素但也頗為精巧。
“這件才合適你。”他滿意地笑了
“就是太素了些。”她摸了摸鬢角,“不過倒也好看。”
“普里莫洛斯從不喜濃艷富麗。”他的手指掠過她的臉頰,“這樣才好。這才是我的普里莫洛斯。”
她垂下眼睛,收起了笑容。
他有屬於他的永恆的伊甸園,而我卻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得不到。
*
男子坐在沒有光亮的黑暗裏。
“哥,你來看我了嗎?”他站起身,“你最近好嗎?”
“我……我很好。你呢?”德爾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我自是很好的。他呢?”
“應該是幸福的。”
“那就好。”他聽上去很欣慰。
德爾的喘息明顯粗重起來,“值得嗎?他可能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怨恨着你。你,值得嗎?”
“值得。”男子不假思索地答道,“只要他能和你一樣,成為好君王,不讓歐切恩諾·阿佐洛的悲劇重演,我付出什麼都是值得的。”
德爾默默地靠着鐵欄杆坐下來。
“哥?”
“我在這裏陪多你一會兒。”
他輕聲笑了,“這樣就像回到了我們小時候呢。”
德爾也微微笑了,“是啊。真懷念那時候的光景。”
在昏昏欲睡的搖曳燭光里,兩雙濕潤的眼睛就像綠寶石般晶瑩美麗。
除了多了幾分悲傷,和少年時一模一樣,不曾改變。
男子坐在燭光照不到的黑暗裏。
現在,他已經越來越習慣黑暗,也越來越喜歡黑暗了。
黑暗讓他平靜。
既然已經選擇背棄朝陽,那麼,就應該遠離一切光亮。
我的思念、我的謊言、我的欺騙、我的不幸,想必都能在黑暗中燃燒殆盡吧。
蠟燭的火苗跳動着。
即使太陽永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即使我一生都不能被解放,即使我已經永遠失去了未來,只要他在這片國土上堅強、幸福地活着,我就所願已足。
這方囚室亦是最美的伊甸園。
*
“都這個點了,你還不睡嗎?”
“我還有點事。”奧拉瑞凡特不想多說話。
“你還在想她,是不是?”
“我沒有!”他粗暴地否認道。
“她現在已經躺在另一個男子的懷中入眠了吧。”
“出去。”他用力揉了揉額角,聽得出來他在努力剋制怒火。
“聽我說。”克雷爾瞥了他一眼,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奧拉瑞凡特頭都不抬,“有什麼事就說吧。”
“我寫了封信給她。”
“什麼?給佐伊?”
“你放心吧,我沒說別的。”克雷爾捻去了沾在他衣領上的頭髮,細軟的髮絲亮晶晶的。這對兄弟都有着一頭漂亮的金髮。
奧拉瑞凡特縮了縮脖子,“你在信中說什麼了?”
“我拜託她請求克羅那公爵給你一個書記官的職務。”
他的筆“啪嗒”一聲顛下桌來。他想要彎腰去撿,克雷爾卻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為什麼這麼做?”他低着頭,不看他。
“至少你時常可以見到她。”
他的表情苦澀極了,“你竟恨我恨到了這般地步。”
克雷爾怔了怔,隨即淡淡一笑,“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嗎?”
奧拉瑞凡特碧藍的眼珠沒一絲光亮,“不是嗎。”他把頭埋進臂彎里,金黃的捲髮亂糟糟的,“不過,謝謝,克雷爾。對我來說,能多見她一面,便能多一分幸福。”
克雷爾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些什麼。誰知奧拉瑞凡特又開口低聲道:“我累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侯爵當初沒有救我們,讓我們就此死去,是不是會比現在更幸福。”
“別說蠢話了。”克雷爾皺眉,他注意到了桌上的酒杯,“你喝酒了?你以前從不飲酒的。”
他不再說話,呼吸聲勻凈平和,竟是睡著了。
克雷爾嘆了口氣,神色柔和了許多。他輕輕推了推他,“累了的話就回房間睡吧。”
他睡得很沉,竟沒醒。
克雷爾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蹲下身,小心地把哥哥背了起來,往卧房走去。
他把哥哥放到床上,替他除去鞋襪和外套,蓋上被子。
“誰讓我們的父親是那該下地獄的主教。所有的身不由己都是宿命。我們是沒有伊甸園的,哥哥。”
他捋了捋他的金髮,關上燈,走出卧房,緩緩合上了門。
*
無數朵向陽之花在努力盛開着,渴求着或許永遠不會降下的甘露。
哪怕明□□陽會落入群山之後,不再升起,它們依然不斷盛放着、不斷怒放着。
無比美麗,卻又滿身苦難的向陽之花啊。
少女舒展雙臂,旋轉起來。
“一路盛開無所顧忌的向陽之花啊!”
她笑着笑着,不經意間已是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