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幕
“你口口聲聲說要拯救國民,可你有愛過他們嗎?哪怕一點點都沒有吧。你愛的、追求的不過是你的‘大義’。伊瑞斯·諾索爾從來只做他認為的正確無誤的事。”
他咬咬牙,“你是在說我冷血嗎?”
“你是非人之人,何來冷血一說?”她眼含譏誚。
“我……非人之人?”他按了按自己的胸膛,還好,心還在跳動。
沒過多久,那個集團就坐不住了。
她曾遭到過數次暗殺。幸虧他安排周密,事先在她身邊安插過不少保護的人手,她才得以一次次幸免於難。
“克羅那公爵始終在全力協助你直到最後,不過他同你不再是朋友。還記得他是怎麼同你說的嗎?”
“你不曾弄髒你的雙手,代你背負罪孽的是你的女兒,我痛恨你的行徑。我選擇當你的共犯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目標,我選擇與你斷交是因為我想保留作為人的底線。”他低聲道。
“他說得沒錯!一點都沒錯!代你背負罪孽的是我,掠奪他人性命和信仰的也是我,你的女兒!”
純白的女孩坐在高台上,每日接受人們的膜拜、供奉。
服飾雖然怪異卻極盡華美。沐浴時用的是最頂級的香料,飲食也如供品一般精細。
她,本是凡人的女孩的她被塑造成了真神。
這位虛假的真神非但沒能給自己的信徒帶來希望與福音,反而陷他們於萬劫不復之地,成為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永恆的樂園是存在的,恆長的幸福也是存在的,只是他們永遠都到達不了那裏了。
她也一樣。
“我死後若被地獄的烈火焚燒,也是理所應當之事。而你,”她抬起胳膊,直直地指着他的眉心,“卻能升入天國。”
“我也是要下地獄之人。”
“地獄?恐怕地獄都容不了你。最可怕的怪物不是德爾、不是馬爾斯、不是迪安布蘭德。他們有罪、他們骯髒、他們善於偽裝和欺騙。但是,他們都還是人!他們會為了所愛之人退讓、犯錯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你呢,永遠只做正確的事,永遠高高舉着你的大義!伊瑞斯·諾索爾,在所有人眼中都無可挑剔的你才是真正的怪物。非人之人。”
四歲以後,她再也沒有笑過。
她生來性子是安靜些、淡泊些,可她不是沒有感情任人擺佈的傀儡。
囚禁在高塔中的時日磨盡了她的靈性,身在教會中的歲月更是摧折了她的心。
時間過得那麼慢。
每晚入睡前,她都會祈禱上天讓自己長睡不醒。睡個十年、二十年都沒關係,醒過來之後變成暮年老人也沒關係。只要能熬過這痛苦的日子,她付出什麼都心甘情願。
可就算是在夢裏,她都難得安寧。每晚都是噩夢,既深且長。連初升的陽光都射不穿這般漆黑的夢境。
沒人敢主動和她說話。因為她是白色彌賽亞的轉世,是獨一的真神。連多看一眼那純白的身姿、透明的面貌都是罪孽。
她只好自己跟自己說話。
一開始她對着鏡子講話。她把鏡子當成媽媽和姐姐。媽媽和姐姐為什麼不來找她呢?是不是早就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是不是她們曾偷偷地來看過她,可看見她現在的模樣她們便失望了,再也不願認她了?
後來,她把鏡子當成奧拉瑞凡特、當成克雷爾。這對兄弟人很好,對她很好。以前住在塔里的時候,他們經常來給她送飯食、點心還有衣物。奧拉瑞凡特心細,知她喜歡新鮮水果,便會有意為她捎帶上一些。克雷爾性子活潑跳脫,會給她講一些趣事見聞。可是後來有一天,面貌端正漂亮的克雷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孔被燒傷、醜陋陰沉的克雷爾。奧拉瑞凡特依然細心溫和,卻不常笑、也不常說話了。
她對着鏡子說啊說,說到後來她漸漸忘了兄弟倆的模樣。她有點害怕了,她怕自己會永遠困在這張白色的蛛網上,遺忘一切,永遠迷失,不得解脫。
她開始只能對着鏡子裏的自己說話。可映出的那個清冷冷、凄泠泠的女孩讓她恐懼生厭,她便再也不不願照鏡子了。
她開始很少說話。除了傳播教義、傳達神意的時候,她絕少開口。
“純白的真神不會遺棄這個世界,更不會遺棄每一個虔誠的信徒!待末世的號角吹響,萬物定能回歸永恆的祥和寧靜之中!”
白色的簾幕既厚且沉,她端坐其後,一邊揮動着細白的胳膊一邊高聲宣佈。寬大的衣袖晃動着,冷冷的燭光順着褶皺流淌下來。
教眾們齊聲相應,千人之聲有如一人所發。
“開始,我還能在心裏呼喊:不要相信我!你們都被我騙了啊!我同你們一樣只是普通人,只是傀儡啊!可是,”她注視着自己的雙手,慢慢握緊,“時間長了,我便再也不會思考這些事了。望着他們,聽着他們的聲音,就就像看着一群白蟻,任由其嗡嗡作響。”
她捂住耳朵,又緩緩鬆開手,“神明在俯瞰人類的時候,說不定也是這種感覺吧。”;
他止不住地顫慄,“神明不會救贖人類,但是你做到了。”
“不是我,是你。”
十三歲那年的聖靈齋,一切終於迎來了了結。
他故意製造了一場大火災。在場的教內幹部和神職人員無一倖免。
她和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裏。當橙紅色的油彩將世界點燃,她還以為是夕陽太過明亮。
火光搖曳、升騰,空氣開始變暖、變熱、變燙,透明的扭曲“噼噼啪啪”地在空中綻開。
皮肉燒焦的臭味、布料和木材的焦味,混雜着悲慘的嚎啕聲和哀哭聲,充斥着原本聖神肅穆的會場。
聖靈齋變成了人間地獄。
她從高台的座椅上摔了下來,翻滾着跌在了地上。
此時她也顧不得疼痛了。她倉惶地從焦黑的屍體邊爬了起來,東歪西倒地奮力想要逃離這裏。
“媽媽!姐姐!”她尖叫着、哭喊着,“救救我!我害怕!”
但是媽媽和姐姐是不會來的。她心裏知道。
因為她連她們的樣子都不記得了,而她們,也早就把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
她跌倒了,一段焦木砸在了她背上,“痛,好痛啊。救救我……誰來救救我!”她滿臉煙灰、滿臉都是眼裏。
“主教大人,怎麼?您也想遺棄我們嗎?”
一個教徒抓住她的頭髮,粗暴地將她提了起來。他的手像一段燒熱的木炭。他的半邊臉已經血肉模糊,渾身焦黑。
“不……不是的……”她像個被孩子提在手裏的破布娃娃,掙扎不得。
“那就快點創造奇迹啊!拯救我們所有人的性命啊!現在,馬上!”
“放開我!”她尖尖的指甲狠狠地掐進了他胳膊的皮肉里,“辦不到……我辦不到啊!”
他把狠狠地她摔到一邊,“我們都要成為陪葬,死在這裏了嗎?你不是白色彌賽亞的化身嗎?騙了……我們都被騙了!”他一腳踢在她薄如紙片的肩膀上,“我們是多麼虔誠!為了信奉你連妻子孩子都可以不要!你說你能給我們永恆的安寧,可到頭來……到頭來……哈哈哈,你自己都逃不出這個火場!”
“我……沒有錯……是你們愚蠢,是你們愚蠢!白蟻,你們這群白蟻!”她忽然嚎叫着撲向他,那麼多年來擠壓在心頭的東西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她像發了瘋似的撕扯他臉上、脖子上的皮肉,“沒人知道我有多痛苦!虔誠?信仰?你們根本沒有信仰,你們只需要一個依託而已!因為你們是愚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一生都在碌碌無為,就是一群白蟻!”
那男子喉嚨里發出“嘎嘎”的聲音。他的眼球鼓突着,虹膜上燃燒着狂怒,還有絕望。
焦黑的手準確地扼在了她細細的脖子上。
她的叫聲尖銳而又急促,短短一聲就戛然而止了。
“殺了你……殺了你……”他咧着嘴,燒焦的皮肉翻卷着,隨着他的笑顫動着。
她掙扎着,手腳像溺水者般抽動着。
她想要活下去。她想要逃出這十幾年的噩夢。她想要回到母親和姐姐的身邊,做她們的女兒和妹妹。
活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
可進入肺部的氣息越來越少。她只覺得胸中也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不想死。不能死。
神啊,不要拋棄我。
神沒有拋棄她。或者說,這些年來,神第一次回應了她。
喉頭的壓迫感驟然間消失了,那男子轟然倒下。
她捂着胸口,又是咳又是喘,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一會兒發黑一會兒發亮。
“您快逃吧。”
她怔怔地抬眼,只見兩個青年站在那裏,其中一人手裏還舉着柄沾了鮮血的短刀。
“逃……”
“是的,快逃吧。”他們把她拉起來。
她痛苦地笑了,“你們要救我?”
“離開這裏一切就都結束了。”一個青年把她抱了起來。
“我……也能活下來嗎?”
“只有你,一定要活下來”
“為什麼?”
“他說,我的小女兒終於可以開始新的人生了。”
她尖聲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