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幕
阿洛伊斯慢慢打開眼睛,暖融融的燈光在視界裏跳躍着,然後慢慢地褪去,讓他憶起那個明艷鮮亮宛如的仲春花朵的小姑娘。
這裏是王宮?
窗外一片漆黑,已經是深夜了嗎?
布里萊爾呢?他的視線轉了一圈。不在啊。
如果她在,估計會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然後輕聲問他:“你醒了?”
我還沒有跟她道謝吧。還要……道歉。
他試着從床上坐起來,轉了轉手腕。
它已經走了吧。他不知是喜是憂。我是早已存了自我放棄的念頭了嗎?被墨菲斯症禁錮的人生,實在太過屈辱。可現在看來,我還是得好好珍視它。就算是殘缺的、不完整的,也是她拚命想要拯救的。
寡言少語、淡漠疏離又冷冰冰的她,好像一個冰雪雕成的假人的她,原來也是……他忍不住微笑,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甚至比大多數人更溫柔、更善良。
他從床上下來,扶着牆慢慢走了兩步之後,身體也開始活絡了。
他披上外套,按了鈴,喚來僕人,“給我準備些點心。糖漿松糕、乳酪蛋糕,還要蛋奶酥。”
“是。”
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隨手拿了本書翻了兩頁,又不耐煩地擱在了一邊。
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沒有一星半點的光亮。
他忽然想回卡呂布狄斯了。
想想還真有點好笑,他心心念念地想出來四處遊玩,誰料還沒等到約爾派人來接他,他自己倒先想着回去了。
在卡呂布狄斯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無時不刻都在督促他,因為他是費那萊親王的獨子,將來有偌大的家業要他繼承。不僅如此,他將來勢必還要輔佐國王執政,成為他的左膀右臂。他總感覺父母在刻意忽略他身患墨菲斯症的事實,對他的要求始終非常苛刻。而堂兄約爾雖然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可兩人的性子實在相差甚遠。約爾的容貌與其父迪安布蘭德有四五分相似,可性子卻全然不同。迪安看似平和、理智、萬事把握有度,實則性烈如火,乃是愛憎分明、趨於極端的性子。而約爾卻內斂、平淡、沖和,是如水的性子。其實阿洛伊斯更像迪安。這位叔叔不僅是他敬仰的君王,也是半個知己。
他現在時常會覺得自己和約爾越來越遠。他不懂約爾在想什麼,約爾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或者他根本就不曾考慮過。雖然他待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百忙之中會抽空陪他,時常關心他。為了他的病,約爾不知請了多少名醫,費了多少心思。對他而言,約爾是他摯愛的兄長,更是世間最親之人。可年歲越長,心卻離得越遠。他感覺約爾一直循着自己認定的方向穩步前行,而自己卻迷失了。
阿洛伊斯一直把奧利芙視作第二個母親。自叔叔把她帶回來那天起,他就沒來由地對她產生了親近之心。叔叔在世的時候,是他、約爾還有奧利芙一同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可是叔叔去世后,一切都變了。約爾擔起了一國之君的重任,而奧利芙慢慢地變回了初來時的她,終日鬱鬱寡歡。
只有他一點沒變。除了時常感到孤獨,他一點沒變。
唯有在外遊玩的日子裏,他才暫時忘記自己的病,忘記那些無法排解的孤獨寂寞。
可是他錯了。無論在哪裏,墨菲斯症和孤獨永遠如影隨形。
他一個人靜靜地坐了許久,然後他起身,準備出去走走。
*
王宮很安靜,偶然路過的幾個僕人或者負責夜間值班的執事也是悄無聲息的。
穹頂很高,走廊幽深得像沒有盡頭。牆上掛着的大大小小的油畫矇著昏昏欲睡的薄光,鮮艷、陳舊。
間或在幾扇緊閉的房門背後能聽到隱隱約約的說話的聲音,有時還會有細細的音樂聲傳來。
阿洛伊斯走上三樓,轉過樓梯拐角,剛往右走了兩步,就看到前面站了兩個人,似乎正在說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那青年長身玉立,正是法恩塔尼西亞的國王加爾尼特。他滿臉笑意,正同面前的女子說著什麼。
“陛下?”
“是費那萊少爺啊。這位是米查大公國的愛斯普瑪公主殿下。”
他問候了公主。愛斯普瑪匆匆還了禮,也不看他,低着頭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阿洛伊斯有點尷尬地和加爾尼特對視着,過了好一會兒,加爾尼特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費那萊少爺身體可還好嗎?”
“謝陛下關心,已經完全恢復了。”
“您不必感謝我,要感謝就感謝諾索爾卿吧。”
“費那萊夫人呢?”他頓了頓,問道。
“現在正和比阿特麗絲在一起。”
他應了一聲,兩個人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費那萊少爺。”
他抬頭,正對上他的眼睛。
碧綠的、狡黠的眼睛,像森林般幽深,不可見底。
他打了個寒顫。
“我很感謝您。如果沒有您,我的妻子也不會和她的母親團聚。”他說。
“陛下,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您問吧。”
“您與諾索爾家的二小姐相識嗎?”
他點頭。
“那您的父親或者叔父……與她相識嗎?”
加爾尼特眯起了眼,“我想並不相識。”
雖然不知為何,阿洛伊斯依然察覺到了,他的這個問題似乎惹得加爾尼特有些不悅。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着,試圖說些別的什麼轉移話題,“今夜可真悶。陛下,您也失眠了嗎?”
“是啊。明明很累,卻怎麼都睡不着。”他倚着欄杆,“費那萊少爺,這幾日招待可還周全么?”
“非常周到,讓陛下費心了。”
加爾尼特笑盈盈地點點頭,“那這裏與卡呂布狄斯相比如何?”
“比卡呂布狄斯更美,處處勝景。”
他偏頭,唇邊掛着淺淺的笑容,“多謝誇獎。”
阿洛伊斯臉上微微發燙,他忽然很想和這位年輕的國王多呆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
“那日我去了巴爾德而廣場。”他沉吟道,“陛下可知那塊石碑么?上面刻着‘紀念我最勇敢的親人’。”
“我知道。”
“那您知道這塊石碑的來歷嗎?我一直很好奇。”
“這……我就不清楚了。就是塊石碑而已,您何必深究。”他伸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既然今夜大家都無心入眠,那費那萊少爺,您可有興緻與我共飲一杯?”
他欣然應允,“當然,不勝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