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是您的孩子
默默走了一會兒,身後那兩名太醫不見了蹤影,大約是繞其他的路回太醫院了,身邊偶然有一些太監宮女匆匆而過,每一個都是低着頭步履急促,他們不論人多人少走得快還是走得慢,統統不發出任何的聲音,就彷彿一個個幽靈飄蕩在夜晚清冷幽靜的大道上。
還有那些巍峨的宮殿,大門緊閉,裏面沒有任何的聲響,它們就像是一頭頭沉睡着的獸,不知何時會醒來。可是誰都知道,這些宮殿裏是住着人的,那些或高貴或嫵媚或年輕或絕色的嬪妃們就活在那些“獸”的肚子裏,靜靜地等待着那個消息的到來——那是一個幾乎可以宣判了她們死刑的消息。
她們即便再青春美麗再風情萬種再高貴煊赫又如何?一旦皇上駕崩,她們就是昨日黃花,在這宮裏再也沒有屬於她們的舞台,無論什麼年紀,她們的人生都將就此結束。從此以後,她們就是一群被從枝頭上摘下的花朵,鎖在一個精美絕倫的盒子裏,靜靜地等待枯萎滅亡。
她們都是皇上的女人,一旦沒了皇上,她們擁有的只是高貴的身份,卻不再有鮮活的人生,從此她們的使命完結了她們的青春凋零了她們的人生終止了。她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搬離自己的宮殿,集中住到為先皇在世嬪妃們準備好的宮殿中,每日看看落花說說閑話,白天等着天黑,夜晚等着天明,等着一天又一天過去,等着一年又一年流逝,直到走向生命的終點,就這樣耗完自己的一生。
皇上若在,不管得寵的還是無寵的,終歸是有個盼頭,還可以爭上一爭。皇上若不在了,她們爭什麼去?這皇宮也就不再是她們的戰場了,這裏將住進來一波又一波新的女子,宛如她們當年一樣,把她們走過的路再走上一遍。那些新人也會為爭奪新帝的寵愛爭個你死我活,也會拚命想要誕下皇子同時恨不得其他人無後,也會為了自己的家族為了自己的子女為了自己的未來不犧流血流淚,再痛再難也不肯罷休。
都是她們從前走過的路犯下的錯執過的念啊,很快,就會有一群新的姑娘們再次上演,而她們只能眼睜睜看着,或譏諷或佩服或驚愕或恐懼,卻再與己無關。她們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走過這一座座黑夜中沉默的巍峨的宮殿,李牧突然覺得有些窒息,他猜那些嬪妃們應該都躲在自己的房中偷偷的哭泣,不是哭皇上,是為了自己而哭。皇上走了,她們的希望和明天也隨着被埋葬,隔着厚厚的宮牆和遙遠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那股子絕望。
就如同他此時一般的絕望。
一路默默走回了太醫院,眼看着太醫院的一角已經近在眼前,莫太醫停下了腳步,李牧正想着心事不防莫太醫突然停住,一個恍惚差點撞了上去。
“哎。”看着一向意氣風發的李牧從未有過的頹廢茫然,莫太醫心裏複雜的很,但更多的還是欣慰和期盼,他只希望李牧經過這次的教訓能真的成長起來,不然的話即便這次沒事,也不敢保證以後次次都幸運。他還能救幾次?
歹話已經說完了,莫太醫知道再恐嚇無用,能聽得進去就聽進去了,若真的死不悔改,他說再也也不過是說給自己聽的。他語重心長的說道:“你不用太擔心了,若我所料不錯,你不會有事的。”
李牧重燃起希望,豁然抬頭看着莫太醫,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問道:“真的嗎?太子妃不會計較嗎?”
“哼,太子妃若是要計較,當場就把你拿下了,你現在還能完整無缺的走回太醫院?既然當時沒事,那就是不用太擔心了。”莫太醫諷刺的說道。
李牧長長的鬆了口氣,轉而又想到了什麼,一顆心再次吊起來,臉上又滿是緊張和擔憂,小心翼翼的問道:“可是說不定當時太子妃只是擔心皇後娘娘的身體,一時間顧不上我,若日後回想起來,她會不會秋後算賬,還有被我趕出去的那個姑姑,怕也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
“哼,你小子這次算幸運,得罪的都是好脾氣好性子的。”莫太醫冷哼道,“太子妃出了名的脾氣好心地善,輕易不會動怒,更嫌少發火懲罰人,你今天第一次見到她,又是為了皇後娘娘的身體才出言不遜,事後也道了歉,她不會和你計較的。至於你得罪的那位玉葉姑姑,也是個好脾氣的,不會來找你麻煩。”
李牧聽莫太醫這麼說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心裏大叫了一聲“阿彌陀佛,老天爺保佑”,嘴角終於是扯出了一絲笑意。
莫太醫瞪着李牧,沒好氣的說道:“算你今天走運,沒得罪不該得罪的人,若你今天攆出去的不是玉葉,而是後來進來的玉芝,怕是沒那麼好收場,總得你低三下四道上幾次的歉,玉芝才有可能不和你一般計較;還有你慶幸你得罪的是太子妃吧,要是來的人是太子側妃,你的腦袋還在不在你的身子上,我可不敢保證。”
“太子側妃?可是秦院首的千金?”李牧皺着眉頭,輕聲嘀咕道。
“正是她。”莫太醫也同時壓低了聲音,板著臉一字一字的提醒道:“日後你有的是機會和後宮的主子們打交道,我是指那批新的主子,對於秦家的那位,你小心着些吧。”
簡簡單單的一句忠告,背後隱藏的卻是掩蓋不住的惶恐和警告,李牧想到秦嶺的手段和品行,瞭然於胸,忍不住變了臉色,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
莫太醫再次重重的的嘆了口氣,居然伸出手去拍了拍李牧的肩膀,“明天我去給皇後娘娘請脈時,你跟我一起去,再給太子妃賠個不是,這事也就算過去了,想來太子妃不會為難你,若真有什麼,我再幫你想辦法。不過我能幫你一次,卻也唯這一次,若你經過這次的教訓仍不肯該掉自己的脾氣和毛病,那麼誰也救不了你。你以為再闖出禍事也不必來尋我,我是無能為力了。”
“是,我知道了,一定緊遵師公教誨。”李牧這次似乎是真的將莫太醫的話聽進去了,難道的態度謙卑語氣誠懇,還給莫太醫行了大禮,一副知錯能改的模樣。
“回去后再仔細想想我今日的話,好自為之吧。”莫太醫丟下最後一句忠告,深深看了李牧一眼后,轉身走開。
李牧獨自一人留在原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他似是被無窮無盡的黑暗包裹着,壓抑而孤寂的感覺如有實質,沉沉的附在他的身上,壓的他喘不過起來。他知道自己今晚回家后必定要一夜無眠,不是因為擔憂和恐懼,而是他真的要好好想一想師公方才和他說的那些話,想一想他從前做錯了什麼今日承擔了什麼未來需改變些什麼,想一想他究竟該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也許想明白了這些,他以後的路才能更堅定更順暢的走下去。
四名太醫離開后,玉葉就去給陳皇后煎藥,玉芝則去張羅晚膳,冬雨剛拜了玉芝為“師傅”,聽話的跟着師傅去忙活,學一些宮裏的規矩和怎麼伺候主子,也正好留給姑侄二人單獨相處的空間。
房間裏只有陳錦榆守在陳皇後身邊,陳皇后的身子似乎好了一些,靠着枕頭半坐在床上,臉色還是很蒼白,但是眼神卻已經清醒。她又提了幾次想去看看皇上,都被陳錦榆勸阻了,無奈之下只好留在房間裏休息,並且和侄女約定好了,今夜好好歇息一晚,明天還是要去侍疾的。
“姑母和皇上真是夫妻情深,一刻也不想分開呢。”陳錦榆嘆道,她本想打趣一下姑母的,卻發現玩笑的話根本說不出口,皇上病重垂危,姑母想要日夜陪在身邊無非是因着“多看一眼就少一眼”的辛酸罷了。
誰都知道,對於重病的家人,說不定一會兒不見就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有時候錯過一夜就是錯過一生。若這事換到她身上,她更是半步都不要離開丈夫身邊的。其實她何嘗不希望能順了姑母的意思,若非姑母身體虧空太過實在吃不消,她絕不會攔着。
陳錦榆的話觸動了陳皇后的衷腸,她眼圈一紅,落寞而悲戚的說道:“生死有命,不想分開也不得不分開吧,要不要分開又哪裏是我們這些世俗凡人能決定的。我這一生,和摯愛之人分開的次數還少嗎?”
說著,陳皇后的眼淚終於是落了下來,她一邊流着淚一邊哽咽着說道:“十一歲那年,我的父親也就是你祖父便因病沒了,年近三十時兒子病死了,現在四十歲了丈夫也要……喪父喪子喪夫,還有比這更悲哀的嗎?我這一生看着命極好,出身顯赫,甚至做了皇后,享盡了榮華,可是到最後我身邊還有什麼?我沒了孩子,如今連丈夫也要離我而去,往後的半生,就留下我一人孤苦無依,縱有滔天的權力和富貴,對我一個年歲漸長的女人來說又有什麼用?我拿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能換來什麼?我想要的夫妻白頭子孫繞膝,統統沒了,那是再多的權貴也換不來的呀。榆兒,姑母的命好苦呀……”
陳錦榆輕輕的抱住姑母,暫且強壓下心頭的不安和焦慮,柔聲安撫姑母道:“姑母,您不是一個人,您還有我還有殿下,我們都是您的孩子,會陪伴在您身邊,孝順照顧您的。”
陳皇后沒有回答,撲在陳錦榆的懷裏嗚嗚咽咽的哭着,哭了好一會兒,直到將心中的悲苦凄涼都哭凈了,理智才重新找了回來,人也頓時清醒了。她意識到方才自己的話有些傷人,只顧着哭訴逝去的兒子,卻忽略了養子和侄女。她和兒子的母子情分只有五年,可是卻養育了玄凌足足十年有餘,而陳錦榆更是她嫡親的侄女,往後的人生也將是他們陪伴着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才是她的孩子。養育之恩並不比生育之恩淡泊,何況玄凌和陳錦榆都是孝順感恩的孩子,她一味的傷心死去的親子,甚至在言談間只拿玄明當成自己的孩子,豈不知這樣的念頭會傷了兩人的心。
是她糊塗了,居然說出那等毫無理智的渾話,看來她真是病的不輕,沒有半分平日裏的水準,若是從前的她,可是絕不會這般的拎不清,更不會做出有失皇後身份的事。陳皇后在心中暗自責怪着自己,嘴上卻對陳錦榆充滿歉意的說道:“好孩子,你看姑母真是病糊塗了,說話竟然都不走腦子的,居然沒有顧及到你和凌兒,是姑母的錯。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有你們陪在身邊,姑母今後的日子再也沒什麼可擔憂的了,你就當姑母剛剛是頭腦發熱一時胡說的,別放在心上。”
陳錦榆苦笑着搖了搖頭,“我怎會怪姑母,您心裏有多難過我還不清楚嗎?又怎會不體諒您呢。”說著,還不等陳皇后松上一口氣,陳錦榆的表情突然間變得有些嚴肅又有些古怪,小心翼翼的說道:“只是這些話您和我說說就行了,當著殿下的面還是要留意。”
侄女的這句看似輕飄飄實則嚴肅至極的警告驚的陳皇后渾身一哆嗦,她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詫異的望着陳錦榆,驚訝的發現陳錦榆居然一臉的嚴謹鄭重,非常認真的模樣。她心裏“咯噔”一聲,頓時什麼都懂了,也頓時有些無力。
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她再清楚不過了,侄女是告訴她以後當著玄凌的面不要提她的兒子是玄明,更不要說她有多麼多麼的思念兒子自己又是多麼多麼的孤苦無依,為什麼要提醒她不要這麼做?原因再清楚不過了。自從兒子走後,她收養了玄凌為養子,那麼在人前人後他們都是母子,玄凌也是她唯一的兒子,可是她心裏放不下早夭的玄明,甚至下意識的只肯將玄明當自己的兒子,這讓在她膝下長大對她也恭敬孝順的玄凌情何以堪。自己的母親養育了自己十多年,表面上對自己也是視如己出,可是私心裏母親卻只肯承認死去的親子,自己在母親心中終究不是親生的…….若是玄凌有這樣的念頭,心底里是會很難過的吧。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身份太特殊了。玄凌被她收養后就有了嫡子的身份,雖然他能當上太子,絕大部分的原因是他本身足夠的優秀,一直都是皇上心目中早早認定的太子人選。可在這絕對的背後,“嫡子”的身份、她的協助和陳家的支持也是功不可沒。若是她心裏不肯承認這個兒子,他的“嫡子”身份也就名不正言不順,雖然到了今日沒有任何的事任何的人再能改變他繼承大統這一事實,但難保有心之人抓住這個把柄后不會散佈些流言蜚語,恐會對江山起了動搖。
就好比二十多年前皇上繼位時那樣,就因為皇上在繼位前不是太子,即便有了先帝的遺詔,終究還是惹人懷疑,也才會有了廢太子謀逆一事,平白添了許多的風波,無論對江山社稷還是黎民百姓,都造成了很壞的影響。
玄凌一定是不願再走父親的老路的,所以“名正言順”這四個字就顯得尤其的重要,但凡有一點不好的影響,應該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無論是他“嫡子”的身份,還是皇后這位母親的肯定。他是要做皇帝的人,哪裏容得下半分的瑕疵和質疑,一旦有了這些,那麼玄凌第一個怨怪的人,就是她這位母親,畢竟是她先否定他的身份在前的。
皇帝和太后若是離心有了嫌隙,那麼這事可大可小,大則可動搖江山,小則會後宮不寧,真要發生這樣的事就全是她的過錯了,侄女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才出言提醒的?還是說玄凌早就擔憂不已或者早就心存懷疑,不小心在妻子面前露了風聲,侄女才會對此上了心?
電光火石間,陳皇后的心思百轉千回,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想了多少的事,每一件事都足以令她擔憂不寧。她臉色微變,心緒不安的很,忙保證道:“是姑母一時大意了,以後定然不會,更不會在太子面前說些不該說的。對了,你為何會突然這麼說,是不是凌兒曾和你說過什麼?”話到最後,陳皇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試探着問道。她想要知道玄凌是否早就有此不滿,若真的有她今後不僅要格外的注意,還需想些辦法拉攏回玄凌的心,讓他不要再胡思亂想。
陳錦榆微微愣了一下,卻沒有馬上回答,因為有些話她不知該不該說。在剛成親不久后,玄凌有一次多喝了幾杯,確實和她說過很多心裏話。那時的他,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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