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愛:其七
你愛她嗎。
一直到藤田舉着酒杯這樣逼問向我,才意識到自己又走神了。
距第一次帶着coco找他去看診,過了大概一個星期。這一周里,coco一直用藤田開出的葯跟沒有牌子的奇特乳霜撐着,但效果並不理想,那偶爾冒出的奇怪鼓包更多了。我曾藉著燈光,透過那半透明的皮膚,看得到裏面如同寄生蟲一般涌動的黑色物質,該說看起來像水中的黑色顏料,還是有無盡的蟲卵、細菌、或者即將於火山口噴薄而出的煙霧。它們很恐怖,從手臂上的一個,逐漸滋生到幾個,十幾個。在我出門前的一刻,我計算了一番,數量已經瀕臨二十。
“你問了句無聊的話。”
它們很痛,至少coco反饋給我的神色是如此的。那一臉的忍耐,讓流淌過舌頭的酒也失去味道,鼻子裏直至此刻都在回憶着那獨特的乳霜味道。
“露伴老師可真是痴情啊,明明在跟我聊天,臉上倒是寫滿了‘好想回家見女朋友’呢!”
揶揄的話聽起來有些奇怪,扭頭看向坐在昏暗燈光下的藤田,嘴角不自覺抽起詭怪的筋,他這一臉的不滿是何意……
“所以?”
試圖湊近肩膀,我們緊挨着在小小吧枱的一角竊竊私語,此刻的藤田,那微微扭曲的面容露出不悅。
“所以露伴老師請認真一點啦……畢竟你也是為了這件事才答應出來的吧?我跑出來喝個酒都要背着檢驗報告,露伴老師還捨得跑神,嗐……”
男人用哀怨的語氣埋怨着我,在此之前,幾乎沒人對我這樣說過話。倒不是因為我身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漫畫家多麼高不可攀,只是因為我嚴肅的性格,導致無人肯親近,更無人願意與我以如此貼近的狀態閑聊。
“……那、抱歉。”
男人不甚在意地撇了我一眼,隨即將空的酒杯朝前一推。
“真難得,從您口中聽見致歉的話語。大概在兩年前吧……在JUMP上連載的漫畫為了搞一個巨大的伏筆而把角色畫得慘不忍睹,生死未卜,當時粉絲們憤怒到了極點,聽說編輯部收到了不知道多少的恐嚇信,希望身為作者的露伴老師出面澄清,卻被您罵了句‘不懂就不要看’……想不到如今您可以輕易將‘抱歉’說出來,果真戀愛會改變一個人太多。”
待到他的杯子裏再倒入酒,藤田的手也沒探出。他雙臂交互抱持在胸口,看似在對我說著話,卻沒用正臉面對我。
對於他的自言自語,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想到自己過去的熱血與孤傲,那稱得上自負的惹人厭性格,即便本人並未察覺,卻總覺得它在偷偷改變。以至於如今突然有人說出“曾經的……如今的……”這類評價時,也會下意識想要點頭。
“你說是就是吧。不過我想知道更多關於那個怪病的事,會叫我出來,你也是知道了些什麼對吧?藤田醫生。”
“如果說我不知道,露伴老師會當場暴打我嗎?”
他斜着眼睛,嘴角露出了自信的笑,隨後從他的休閑西裝口袋裏掏出金絲眼鏡戴上,活脫脫一副欠揍樣子。
“如你所願也不是不可以。”
這個男人到底有幾層意思,到底要讓我忍耐到何時。在心內鬱結的情緒催促下,藤田緩緩將來時就拎在手裏的包拿起,打開。在我以為他會帶着各種報告給我這個不懂這方面知識的人時,最後遞過來的,不過是兩張紙。
一張上密密麻麻的實驗項目跟圖片,另一張則是只寫了幾行結論的報告。
“啊啊、第一張如果你感興趣的話也可以看看,不過沒什麼驚人的結果罷了。”
“這是什麼意思!”
不等他解釋,面對最後一行“不論是暴露在空氣中放置亦或是密封放置、通過實驗進行化學反應,最後僅得出結論:一旦樣本離開本體,最終都會轉換成水,原因未知。”時腦袋已經開始神經緊繃了。
“最後歸為水?難道她身上生出的只有逐漸變多的水腫嗎?!”
原本還有一點嘈雜人聲的酒吧頓時安靜,彷彿只有那不斷飄動的音樂不會看氣氛。
“啊啊、抱歉、抱歉……”
意識到我們似乎有些引人注目了,藤田賠着笑臉向其他的客人道歉,隨後沒人搭理我們,連酒保也懶得多說什麼。然而在吧枱之下,我激動的左手還死攥着他的袖口,藤田因無法抬起胳膊面露窘色。
“讓我給你說明一下,露伴老師,還……還請你先放開。”
硬是抽回袖子時,我緊咬着牙看着他撫平被捏皺的袖口,男人似乎也沒多在意,繼續說著。
“這就是結果,很顯然放在以前我也無法相信。但是露伴老師你得明白,現今科學並非是宇宙的上限,已知的那些所謂‘事實’也並非代表絕對的真相。就拿coco小姐的奇怪癥狀來說,從她那個囊腫中抽取的積液,用肉眼觀察,看起來就是‘活躍的’黑色液體,但在顯微鏡下放大后,我完全看不懂那是怎樣的構成。”
扶了扶眼鏡框,藤田繼續道。
“我那裏的儀器雖然不是世界最先進的,但對付一般問題還算好用。通過它,我可以將皮屑上的蟎蟲拍給客人們看,甚至有些女士可以當場清點蟎蟲的腳。然而這種醫學顯微鏡雖然可以進行觀察,具體的成分還需要進一步實驗。只是讓人失望的是顯微鏡無法給出哪怕一點點的線索,我能觀察到的只有一層薄薄的黑。”
男人伸手分別指了指兩張紙。
“從第一張,到第二張,跨度正好是你們從我那裏離開,到我換上外出的衣服過來赴約。露伴老師,如果你當初找到的不是我,我想大概這個國家你無法找到答案了……”
說著,藤田緩緩抽回了報告,隨後有手捏上了我的下巴。當我的頭被迫轉向他時,面對我咄咄逼人的眸光,藤田絲毫沒有畏懼的意思。
“做筆交易吧,露伴老師。”
“如果你能治好coco的話。”
這是一切談判的前提。如果他沒有辦法治療,那麼我不介意當場掀翻他再暴揍一頓。我討厭言而無信,討厭賣關子,討厭裝腔作勢,更討厭被威脅。所以我需要一個答案,一個百分之一百的絕對肯定。
“這……恕我無法保證。”
男人搖了搖頭,我便聽見了自己因緊攥拳頭而發出的“咔咔”聲。
“……那你到底在拿什麼和我談判。”
我想我的眼睛此刻正在朝外噴射着瓦斯。即便看不到,但只要有哪怕一顆火星,也會將眼前的男人焚燒殆盡。
“沒什麼確信的答案,想來我腦袋裏的結果不過也是過去的一些經歷加之這份報告給出的推測吧。但看起來露伴老師不會不同意的樣子……”
男人不經意啃咬着指甲,像在回想什麼。
“……二位來的那天,在監控器里我有看到,露伴老師雖然沒經常與coco小姐搭話,但一直低着頭眉頭緊鎖,手掌也不斷扣在一起,或攥成拳頭。坐下的時候腿也交疊了好幾次,一度起身來回踱步。您雖然沒有把焦慮寫在臉上,但臉之外的地方,可都寫滿了‘我很緊張焦慮’這幾個詞吶。”
該死的……在心內咒罵了一句,實則已經放棄。我能肯定藤田一定知道什麼,也清楚他從剛開始就瞪着眼睛放大着瞳孔,甚至連鼻孔都微微擴張,鼻翼起伏的頻率也在變快,那很顯然是興奮的神情,被腎上腺素刺激着不由自主的藤田何嘗沒意識到自己的暴露?只不過肆意暴露的他並不擔心我最終的選擇罷了。
藤田猛將杯中的酒灌進口中。
“走吧!露伴老師接下來需要聽從我的命令了呢……”
走吧。
那就走吧……
我什麼都做不了,僅僅是跟隨藤田悠閑得熬人的腳步就已經十分艱難。踏出酒吧的每一步,內心都在高速運轉着。他想要對我做些什麼?這個男人在他自己的圈子內聲譽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收入也並不比我低。若想要從我身上獲取金錢,想來應該不會讓他如此興奮。難道這人對我還有其他欲求或不滿嗎?
“說起來我可是露伴老師的死忠粉哩!從您拿到新人獎的時期開始追,一直到現在,回頭想來我的人生您可是沒少參與喔。”
像是在講什麼自豪的事,自言自語的藤田閑晃着朝前走。我跟隨他的步伐繞過十字路口,在霓虹燈璀璨的夜晚步行着。我們都穿着休閑的外衣,雖然他還頗像那麼回事扎着超短的小領帶,提着那個大概只裝了兩張紙的昂貴名牌公事包;我就如同隨從一般亦步亦趨,只是望着他的後頸髮際線部分眼神冰冷;我們不是相約一起喝酒的好友關係,醫患也不太貼切,他像是自由的國王在巡視領地,用興高采烈的眼神看向路人時總有着我難以理解的喜悅。
“真是懷念啊……還在看《粉紅暗黑少年》的時候忙着不斷晉陞,唯有老師的漫畫能讓我稍微放鬆一下。所以每當周刊發售的前一天,我都會帶着微笑入睡,然後第一時間去買來看。那時候可真是憧憬自己也能擁有主角那樣的頭腦跟洞察力呢。”
嘴角牽扯出饜足,那仰着頭望向夜空的男人,站在街頭大大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哈啊——露伴老師!”
他仍舊沒有看向我,卻十分確信我仍舊在他的身後。藤田拋開了拿來對付富豪太太的公式化笑容,在我眼裏是如此的陌生。
“向我道歉吧!為你當初在連載的末尾,差一點點將主角畫死這件事。”
笑眯眯轉過頭來,他以不可思議的扭曲面容,那跟驚悚面具上誇張的笑臉一樣的模樣,不正常到了極點。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
熙熙攘攘的街道,我聽見廣告牌絢爛的音效,以及當初被編輯抓着領口一邊咽着眼淚一邊哀求的嘈雜往事。彼時的我孤身一人也從未否定過自己的選擇,也相信那樣的結果可以得到真正喜愛那部作品的讀者們的理解。那時的我,聽起來有些大言不慚,但至少在我的眼裏,他們所追求的“完美結局”,都像是在拖後腿一般,不懂得個中魅力,也無法深入思考,只要認定那是可以接受的、團員的結局,就再也不管其他,甚至想來改變身為作者的我的意識。
呵!誰會呢……身為創作者的驕傲,怎會被輕易抹殺。如有一天,身為漫畫家的我或是誰,真的向大眾妥協了,那麼大概也就會被順勢踩進爛泥地中也不過是早晚而已。
“……抱歉,對於當初差一點畫死主角這件事。”
那麼,道了歉他就會開心嗎?就會告訴我關於coco的事了嗎?就能拯救我此刻內心無比牽挂,甚至忘卻自己漫畫家身份、丟失掉身為原作者自豪的我心愛之人的一切嗎……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藤田發了瘋一般,絲毫沒將路過的男男女女放在眼裏,他只顧狂笑,樣子是那麼高興,那麼滿足。我這一刻才明白,在面對這樣簡單的藤田時,他就如同鏡子一般,讓我認清了自己此刻多麼無助且悲慘。
因為“愛”,因為“我心愛的人”,此刻即便我只是站在這裏,也感受到了命運將遙控器遞給他人時,我有多麼弱小。所以短暫忘卻了平日裏的我曾如何驕傲,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要跪下來痛哭流涕地懇求他,請他救救我的coco。
只是身體一動不動,什麼也做不了。
“可真驚人!露伴老師你的眼神看起來就像要立馬殺了我一樣!”
藤田如同喝醉般搖搖晃晃的身體,在甩着手提包踏了幾步后,滿臉潮紅的他一邊掛着迷醉笑容一邊靠在西餐廳背後的外牆喘着粗氣。汗滴落下來,隨後蹭在了袖口上玷污了昂貴的外套,他不甚在意地岔着腿靠在暗紅色的牆壁上,在路燈斜斜打在他臉上時,那變得簡單的輪廓如同失去鮮活生命的漫畫角色一般。
“舔。”
男人的手直直地指向他的鞋子,此刻大腦中早已放棄抵抗,甚至沒有一秒猶豫,跪下膝蓋將頭抵到地面附近,我聞見夏日裏廚餘垃圾的惡酸腐臭味,舌尖已然舔上了那價高且精緻的皮鞋尖。
“嘶……嗯……”
閉着眼就可以聽見,那是惡魔藤田發出的喟嘆。他拎着公事包的手不自覺捂住腹部,彷彿在有意遮擋着報復帶來的刺激性後果,而我的胃部早已無法忍受,那沖頂的噁心讓人想要嘔空自己,我想要嘔掉妥協,卑微,麻木,哪怕最後只剩風裏的一張皮而已……
……可為了coco,我只能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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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好久不見~
非常抱歉,因為我加班加到快猝死,沒辦法更,所以才推遲這麼久。寫到這裏大概這部分要講完了嗎?其實並不(最終戰拖到天荒地老了),我還在流着淚苦耕,且因為沒時間,導致我空有一腦子想法卻抽不出手嗚嗚嗚……
卑微的我上個月工時385小時,所以這裏不管有沒有人看還是得解釋解釋,否則有人懷疑我掛掉了哈哈哈哈哈!
好的,晚安,有空就碼,我心心念念的露伴老師絕對要寫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