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5章 託孤
隨着北伐的無疾而終,郭榮重組禁軍的終極目標是徹底破產了。
他本人的病情也日益眼中,終日躺在病床上下不得地。
本該他處理的奏摺,自然也只能交給首相范質來定奪。
每日早朝結束以及放衙后,范質都會來到郭榮的寢宮,向郭榮彙報近況。
這日黃昏,聽完范質波瀾不驚的彙報,靠在病榻上的郭榮開了口:“范卿,朕欲立符貴妃為皇后,在朕病重期間行監國重任。”
彙報工作結束,坐在病榻前的范質收起謄抄重要事項的小冊子,面目平靜地回道:“此乃國家之幸。”
一個帝國本就應該有皇帝與皇后,在皇帝出現意外的時候,皇后就可代行監國,確保國家不出現大的動亂。
只是郭榮比較專情,符皇后死後他一直堅持不立皇后。
如今他自知時日無多,想要給幼子找個監護人,這才想起了符貴妃。
范質對此自然是支持的,他有什麼理由不支持呢?維護國家的穩定向來是他的第一要務。
但光將符貴妃立為皇后是不夠的,范質認為還少了點什麼。
還不等范質反應過來,郭榮就補上一句:“符貴妃雖立為皇后,但只要她一日監國,則其父一日不可入開封。”
“陛下聖明。”范質這聲稱讚出自真心,絕非恭維的好聽話。
郭榮似是乏力,眯着眼歇了一陣后,以商量的口吻問道:“趙匡胤不宜執掌禁軍,當外放節鎮,范卿以為如何?”
范質愣了愣,方才回道:“軍國之事,臣不便置喙。”
郭榮卻不給范質逃避的空間:“你現在是參知樞密院事,這軍國之事你自然有權置喙。”
自打去年兼任參知樞密院事後,范質依然還秉持着盡量不參與軍事的原則。
每逢樞密院商議重要軍務,范質都只是旁聽,但甚少發表個人意見,只是對魏仁浦的決議表示贊同。
郭榮對此自然不滿。
他將范質調入樞密院,本意是為了制衡魏仁浦,而不是找根只會點頭的木樁。
隨着郭榮平衡禁軍的策略破產,樞密院的均衡就顯得尤為重要,他不能再放任魏仁浦獨掌大權。
郭榮這一問,既是在徵求范質的意見,也是對范質的一次質問:這樞密院的擔子,你接還是不接?
范質欲言又止,很是猶豫,郭榮這是在託孤,他不是不明白。
自郭榮病重以來,國家的一應政務都決於范質之手。
若是再加上軍權,那范質就將成為集軍政大權於一身的託孤重臣。
染指軍權固然能令范質的權勢大大擴充,可這也意味着風險。
如今可不是什麼大一統的和平年代,而是六十年間五度朝代更替的亂世。
郭榮若死,他的幼子怎麼可能坐穩皇位?
軍事政變幾乎無可避免。
在當今這個時代環境下,就算范質有心救國也無力回天。
一旦周朝亡於政變,郭榮留下的孤兒寡母受人欺辱,身為託孤重臣的范質必然要背負責任,一個“不能盡忠”的帽子是絕對跑不掉的。
正所謂“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在史書留下光輝的正面評價是儒者們一生的追求,從古至今的儒者無不嗜名如命。
范質自然也珍惜自己的名聲,但只要他真的接下託孤重臣的擔子,他在史書上的名聲就絕對好不到哪去。
搖搖欲墜的周朝不是他范質想拯救就能拯救的。
郭榮感受到了范質的猶豫,他睜開眼,怔怔地望着范質,語氣近乎懇求:“范卿,朕自知時日無多,唯一牽挂的就是這個國家,能令國家安定者,唯有范卿一人,還望范卿能接過重任,朕於九泉之下也能死而無憾了。”
范質還是第一次見到郭榮如此卑微的姿態,他微微低下頭:“陛下言重了,陛下春秋鼎盛,只需靜心休養,疥蘚小疾自能痊癒如初。”
“你就不必寬慰朕了,朕這病,不是想治就能治好的。”說罷,郭榮身體突然往前一傾,竟將右手搭在了范質的手背上:“朕知道你為何而猶豫,但見在君臣一場的份上,朕只想要你一個承諾。”
范質的第一反應是抽手,但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看着郭榮這一臉哀求的可憐樣子,范質動了惻隱之心。
郭榮自繼位以來的種種辛勤與付出,范質都看在眼裏。
即便是夙興夜寐都難以形容郭榮處理軍政要務上的辛勞。
再加上四次帶兵親征,徹底拖垮了郭榮健康的身體,以至於年不滿四十就重病纏身、油盡燈枯。
不光如此,在短短的五年間,郭榮最摯愛的妻子以及最信任的臣子皆撒手人寰。
這令他本就枯竭的身體又添上了沉重的精神打擊。
在為了帝國竭盡心力的同時,郭榮絲毫不耽於享樂,他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聽聽市井裏的曲子詞罷了,皇宮內本就不多的金銀器皿甚至都被他充了國庫。
幾乎付出了一切的郭榮又收穫了些什麼?
在內,周朝對地方的統治癒加鞏固,各地節鎮再難掀起風浪,同時還釐清了各地賦稅,拓寬了周朝的戰爭潛力。
對外,從后蜀手上收回了山前四州,從南唐手中奪回了淮南十四州,而後又從契丹那拿下了四個州,開拓的疆土雖然稱不上很多,但也都是極為關鍵的要地。
郭榮為帝的短短五年,對內對外都稱得上卓有建樹。
可付出一切代價來換取這些,值當嗎?
且不提旁人如何評價,反正范質認為是不怎麼值當的。
在范質看來,以郭榮的心智以及能力,身為帝王的他若能秉持循序漸進的思想,或許能夠取得更多成就,若能多活個二三十年便是統一天下也未嘗不可。
當然了,即便認為不值,范質依然欽佩郭榮為帝的態度以及成就。
手背感受着郭榮掌心處傳來的冰涼,范質一時間思緒萬千。
不公。
范質突然認為上天很不公平。
郭榮身為帝王縱然有種種不是,他不愛惜己身、他擅用酷吏、他極易動怒、他濫殺過官員也在淮南坑死過不少百姓......可這些都是帝王們經常犯下的錯誤,以郭榮的功過,他不該淪落到今日之地步。
正是這種不公,讓范質動了惻隱之心。
面對這樣一位帝王的苦苦懇求,范質不忍拒絕。
見范質長久的沉默,郭榮有些慌了,連帶着嗓子也沙啞了起來:“范卿......”
這一聲近乎哀求的呼喊將范質的思緒拉回了當下。
范質定了定心神,再抬起自己的右手緊緊握住郭榮的右手:“陛下,臣以為,趙匡胤執掌禁軍近兩載,此人雖善於治軍,但頗具野心,所提拔之武將盡皆心腹,留此人在禁軍恐釀成大禍,宜當外放節鎮。”
雖然並沒有直接許下承諾,但范質此番回答無疑是接受了郭榮的安排:他願意承擔起軍國重任,成為郭榮的託孤重臣。
“好好好...”得此回答,郭榮如釋重負,他滿意地收回手,身體也重新靠回榻上:“范卿所言在理,就依范卿之言,將這趙匡胤外放節鎮。”
范質承下了重任,很快就進入角色,提醒道:“陛下,趙匡胤畢竟是功勛近臣,同州偏遠窮困,當將其移鎮至富庶節鎮方能服眾。”
郭榮困了,又闔上了眼:“有勞范卿提點,朕...朕會注意的...”
一直在卧榻后靜靜聽着的張守恩走上前來:“范相公,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陛下該歇息了。”
現在的郭榮極度嗜睡,范質知道到時間了,他起身對郭榮躬身行禮:“若無事,臣告退。”
......
郭榮隱於病榻之後,新任皇后符氏垂簾於台前,再加上范質的一手操持,周朝的軍政兩界開始了新一輪的權力交替。
符皇后的上台以及趙匡胤的外放只是一個開始。
但這些風風雨雨與即將離京的某人已經沒多大關係了。
熟悉的俞氏腳店二樓雅間,趙匡胤再次與魏仁浦同坐一桌。
魏仁浦舉起酒杯,臉上是成竹在胸的微笑:“去了節鎮,你就在節鎮安心待着,京中自有我為你操持。”
“一切就託付給魏相了。”趙匡胤同樣舉起酒杯,臉上則是一臉的輕鬆寫意。
外放節鎮早在兩人的預料之中。
而郭榮通過北伐清洗禁軍的計劃也早早被魏仁浦識破。
通過趙匡胤在前線的不斷努力,絕大部分隨軍武將都對郭榮的繼續北伐持否定態度,進而破壞了郭榮的全盤計劃。
事後,雖然郭榮可以通過調鎮將趙匡胤外放,可趙匡胤提拔的那些中低層武將卻穩如泰山,郭榮已沒有借口再動他們。
清洗高層武將和清洗中低層武將是有區別的。
軍隊向來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拔出來了就需要有人補上,原來的蘿蔔也需要新坑來埋,這些運作都需要合理的理由以及合適的手段,更重要的是需要大量的時間與工作,否則就會動搖軍隊的根基。
偏偏現在的郭榮以及現在的朝廷並無合適的理由,更沒有這個空閑與時間。
隨着酒杯的碰撞發出的清脆響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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