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杞人憂天天混茫
晨光熹微。
幾縷陽光冷漠地穿過濃厚的烏雲,輕塵一樣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遠近的殘垣斷壁,就都在這肅殺孤寂的冬日裏,瑟縮着呻吟起來。
半塊焦黑的門板,承受不住雪壓,“嘎”地一聲倒在殘破的灶邊。然後,一切又復死寂,一切又復混茫。
一隻可憐的小麻雀,靜靜地倒卧在雪地中,一任紛紛揚揚的大雪掩埋它孤弱無助的屍體——它是得到大解脫了,可那些依舊在生與死邊緣上掙扎的生靈呢?
大雪一夜未停。
※※※
杞人醒了。
他從殘檐下探出頭來,一邊“得得”地咬着牙,一邊憤然嘟噥道:“才十月里就下恁大的雪,老天爺莫不是瘋了!”
掙扎着爬起來,拍掉棉襖上厚厚的雪花。才伸一個懶腰,冷風卷着大雪就直往領口裏灌進來,慌得他忙又佝僂下身子。抬頭望望天,濃雲壓得很低,好象頃刻間就要砸落下來,把地上一切全都碾成齏粉似的。
“我怎說來,天要塌了不是——怪道今年天時不正——這往後可真沒活路嘍!”
杞人拉高領子,緊緊裹住脖頸,又把一雙凍得通紅的手籠進袖子,然後跺一跺腳,逕直走進雪地里。
風更緊了,雪更大了,萬事萬物,唯有天籟轟鳴。宇宙間彷彿只有他一個生靈,而且天地彷彿連這一個生靈也不肯放過,要置之死地而後快似的。“天要塌嘍”,可但凡還有一口氣在,誰都不願意引頸等死,誰都還要最後做一下掙扎——杞人也不例外。
因此他開始哆哆嗦嗦地向西南方向走去,只希望能見到一家茅屋,一個生人,討口熱水喝或者胡聊一通解解悶。然而,極目望去,只有白雪、衰草,和殘垣斷壁。
半個月前,汴梁派了個千戶來,領八百餘騎進攻羅山縣,結果被守城的紅巾軍殺得大敗虧輸。潰軍一路東躥,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片草不留。如今淮河以南,羅山以東以北的數百里內,恐怕要找一個定居的活人都很難了。
杞人低了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疾行。走不上二里路,突然間腳下一滑,“咕嚓”一聲,四腳朝天來了個大跟斗。
他“哎呦”叫着爬起來,忙不迭彎腰去扒開腳邊厚厚堆積的雪末——雪下面不是土地,而是硬冷渾濁的冰面。
杞人抬頭辨辨方向,又用力在冰上跺了兩腳——冰面紋絲不動。“娘的,這是淮河么?連淮河都凍這麼深,怕是連地也要陷了!”
他打個寒噤,轉身向南走去,一邊象唱歌似地叫着:“天崩地裂哪……”
※※※
走不上兩里地,杞人竟然發現了奇迹。
那是一間木柱土牆、茅草蓋頂,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小酒館。
其實,這館子前後,原本也有數十戶人家,逢年過節,也滿能掙幾疊交鈔,加上臨近官道,時常還能碰上兩三個客人——然而,世道亂了,半個月前的那場浩劫,附近人家不被殺光也全部逃光了,從此官道上連叫花子也難見蹤影。這酒館竟還能存活到今天,怎麼不是奇迹?
先是一縷濃黑的炊煙,接着是半幅塵灰滿面的酒旗,再後來是兩扇東倒西歪的柴門——杞人看見了,腳下立刻加快了速度,身上也好象不那麼寒冷了,滿心窩裏都是憧憬。
館子不大,堂屋裏也就擺得下四張方桌和幾條長凳。才剛清晨,竟然已經有了食客——東首高踞着一個胖大番僧,正自粗魯地抱着只死燉不爛的老公雞拚命大嚼。
滿身油膩的夥計倚在角落裏,懨懨的象是在打盹兒,臉上卻分明放着光。
杞人幾乎是衝進堂屋裏去的。他跳到夥計面前,輕聲喚道:“老闆……”夥計似乎沒有醒,卻下意識地向後面微一努嘴。
杞人“唉”了一聲,撩開破藍布帘子,徑直衝進了裏屋。夥計似乎這才明白過味來,伸手去抓杞人:“喂,喂,你進去做甚麼?”他一把抓個空,杞人早躥進去了。
裏屋黑乎乎的全是濃煙,隱隱約約的一個瘦長漢子立在濃煙深處,左手鐵鑊,右手菜鏟,象是正在炒菜。杞人定定神,怯生生地喚一聲:“老闆?”
那漢子沒有回頭,只一揚菜鏟:“請大師少待,肉丁這便炒好……你休進來,在外間盯着罷。”
杞人咬咬牙,結結巴巴地問道:“老闆,你、你們這裏還要雇廚子么?”“雇廚子?”那漢子回過頭來,“你卻是誰,怎麼進來的?”杞人一愣,隨即清清喉嚨,把方才的問話又重複了一遍。那漢子一揚鐵鑊,把菜撥到盤子裏,一邊不耐煩地道:“不要,不要,你快些出去!”
杞人急忙說道:“我原在沈丘城‘大肉居’里做事,那裏的人大都曉得的。”那漢子托起菜盤,從濃煙深處走出來:“沈丘‘大肉居’,倒好大名氣?你做得好好的,為甚麼到這裏來?”“那是……”杞人面孔漲得通紅,“香軍與官軍幾番大戰,城裏人多逃光啦,沒客上門……”
那漢子冷冷一笑,撩開門帘,把菜遞出去:“你看我這裏還不是一般?兵荒馬亂的,沒甚麼活路,你且往別處去罷。”
杞人呆了半晌,突然一伸手,從破棉襖里掏出一把黑黝黝的菜刀來。“你待做甚麼?”那漢子後退一步,橫掌當胸,驚問道。
“請您、您瞧瞧我的手藝。”杞人又掏出塊圓形案板,順手從灶上抽過根老黃瓜來,深吸一口氣,左手托案板,右手揮菜刀,“刷刷”地就切了起來。只見刀影翻飛,寒光亂閃,一排薄如蟬翼的黃瓜片整整齊齊地鋪在了案板上。
“喂,你做甚麼?這黃瓜我要切丁炒肉的!”那漢子卻似乎一點也不欣賞他這精妙的手藝,沒等切完,一把揪住杞人的脖領子,徑直往門外摔去。
杞人正全身心貫注在刀、案上,毫無防備,等清醒時已經身在半空中。他急忙一個翻身,拿樁站穩,人卻已經到了外屋。那夥計斜倚在門邊,早將兩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當下走過來,眨眨眼睛:“去罷,這裏也沒甚麼活路,你且去罷。”
杞人哪肯輕易離開這裏——這裏有屋子、有燈光、有活人、有菜香,這些雖然普通,可偏偏外面一樣也沒有。
“我、我,”杞人收好刀、案,伸手在懷裏亂摸,“……我歇一會兒,吃些酒,用些飯,可使得么?”夥計猶豫了一下,望着杞人,眼珠一轉:“若是有鈔,甚麼不行?”
杞人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交鈔來。夥計一把搶過去,舉到眼前,對着門邊透進來的陽光細看:“這個……也罷,先坐着。”
“唉,”杞人高興地應了一聲,忙揀張空桌子坐下。**還沒落穩,就聽角落裏那番僧大笑起來:“好,好。”
杞人望他一眼,不明白他笑些甚麼。這時候夥計走過來,在杞人面前放下一碗黃酒和一個半熱的蒸餅。
“就、就這點點?”杞人一把抓起蒸餅,捂捂凍得胡蘿蔔一樣的十指。“現今交鈔不值錢哪,百貫鈔還抵不得一千文,況你這張又破爛……”“那有甚麼法子,新中統鈔質地太脆,本就容易爛……”杞人一邊嘟噥,一邊緊着喝下一大口酒去。
“行啦,你又何苦耍他,”那番僧聲若洪鐘,“叫裏間切塊肉與他罷。”夥計點點頭,笑着答應一聲,跑進裏屋去了。杞人滿懷感激地望向番僧,只見他啃了滿桌的雞骨頭,正張開蒲扇大的手往桌面上擼,好騰出地方來上菜。
※※※
夥計還沒有端肉上來,這家荒村野店竟然又來了個客人——這在杞人看來,若非異數,定有預謀。此人四十歲上下,身形偏瘦,膚色白皙,頷下三柳長髯,相貌倒確是超塵脫俗。他披着件玄色大氅,進門來先撣掉大氅上的雪花,才掃了杞人一眼,目光卻停留在那番僧身上。
夥計從裏屋出來,又在杞人面前放下好大一盤碎切冷肉,接着很快轉向新進來的那人:“客人請坐,吃些甚麼?”
那人一邊不錯眼地望着番僧,一邊在最近的條凳上緩緩坐了下來。那番僧也雙睛不眨地盯着他。兩人對視了半晌,那人突然又站了起來:“將兩個蒸餅來,我揣了走路。”
“外間風大雪大,”那番僧笑道,“且坐會兒罷,着急走甚麼?”那人冷冷一笑:“不敢請教大師法號。”
番僧一拍桌子,突然“哈哈”大笑:“佛爺忍不得了,俺改主意啦。”說著話,踢翻條凳跳了起來,雙臂一振,徑直撲向那玄氅人。
那人早就凝神戒備,見對方來勢太快,不敢硬擋,趕忙一個“移形換位”,閃到一邊。番僧一撲不中,抬腿將張條凳直踢向對方面門。那人輕輕巧巧橫臂一格,條凳折成兩段:“遮莫汝便是那個大都來的甚麼騷禿么?”
番僧聞言大怒,暴喝一聲,猱身再度撲上。他嗓門本大,又是在狹窄的室內,這一下更是震得人耳鼓都“嗡嗡”作響。夥計急忙伸手捂住雙耳,卻仍感覺頭脹胸悶,幾乎喘不過氣來。
只聽“當”的一聲,兩人各自兵器在手,交了一招。杞人定睛望去,只見番僧手持一柄金光燦然的手錐,長可尺許,鏤刻的花紋頗為精細,柄端還鑲着一粒頗大的紅寶石。他雖曾聽說過西域、吐蕃一帶,許多喇嘛僧都喜歡使用這種奇門護身利器,今天卻是第一回看見。再看那玄氅人,手中所使,卻也是對奇異的外門兵刃,形制彷彿峨嵋刺,但更粗更長,就象兩支鐵筆接在一起,中間裝有一環,正好套在雙手食指上,以腕力振動,旋轉如飛,“嗡嗡”作響。
“且住,”番僧暫停進攻,喝問道,“鐵冠道人與你怎樣稱呼?”玄氅人冷笑答道:“老爺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潁州‘經天緯地’孫朝宗的便是!鐵冠真人是某家的恩師。你待怎的?”
番僧一揚手錐,大聲說道:“鐵冠老道雖自封為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佛爺卻從不放他在眼內!然而令師向來不敢與朝廷為敵的,你卻私自歸了反賊,也不怕連累他么?”孫朝宗冷笑道:“騷禿聽真,家師也是堂堂漢人,豈甘心臣服於韃子番狗?!”
番僧大怒:“休以為食指周天筆無人識得,佛爺偏偏能破!”揮錐便鑿。孫朝宗急忙橫筆格架,二人重又戰到了一處。杞人這才明白,原來那對奇門兵刃,就是中原武林盛傳的“食指周天筆”,卻不知道這個域外的番僧,曾經在哪裏見到過?
店堂本來就不大,兩人這一交上了手,可又把杞人逼到門外去了。他縮着脖子,跺着腳,一邊把最後幾口酒吞落肚裏,一邊托着裝滿肉的盤子,定睛看兩人放對。只見堪堪三十餘合,那個孫朝宗已然落在了下風。
番僧膂力極大,手錐使開,道道金光,直逼孫朝宗的面門,孫朝宗不敢硬碰,只好施展小巧騰挪之技,食指周天筆專取敵人胸腹間**道。可惜店堂太小,輕身功夫施展不開,他不免疊遇險招,逐漸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杞人左手籠在袖子裏,右手托着盤子,不時低頭叼一塊肉吃,彷彿看出了神。他正在為孫朝宗擔心,忽聽一聲清嘯,眼前一花,店堂中竟又多出了個人來。
此人三十多歲,又高又瘦,左手鐵鑊似盾,右手菜鏟如刀,卻原來是一直躲在裏屋炒菜的店主人。只見他身法怪異,幾步縱躍而前,讓過孫朝宗,敵住了那個番僧。
番僧大怒喝道:“你來做甚?!”店主人面沉似水,雙手將鐵鑊、菜鏟擲向番僧面門,隨即從腰后拔出柄長刀來:“老爺汝寧府大名鼎鼎的‘閃電刀’李思齊,大師賜教。”猱身撲上。
番僧“噹噹”兩聲,隔開擲來的鐵鑊和菜鏟,揚聲大笑道:“好啊好啊,你們併肩子上罷!”手錐舞開,以短格長,竟然硬接二人招術,堪堪三十餘合,又已穩佔上風。
杞人被迫又退了幾步,一腳踩在雪地上,這才恍然驚覺,抬眼向天上望望:“咦,雪停了。”正在歡喜,又聽那番僧叫道:“好,好,鐵冠老道教出來的徒弟有些斤兩,能夠擋得住佛爺這‘降魔卅六錐’,也算……”
話音未落,忽然又一個聲音在店外暴響起來:“甚麼人在此大呼小叫,擾人清夢。先吃洒家三百禪杖者!”杞人被這聲巨響驚得一縮脖子,還沒來得及回頭去看,只見一道黃光從身側風一般掠過,沖入了店堂。
番僧喝道:“好,彭和尚,你也來了!”那黃光穩住身形,卻原來是個又高又瘦的黃袍僧人,手端一柄碗口粗細的漆黑鐵杖。當下彭和尚橫杖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騷禿簽院。別來無恙乎?”
番僧聞言大怒,身形疾轉,一招“波旬降伏”,手錐分心便刺。彭和尚後退半步,竟然不架來錐,掌中鐵杖早掄圓了往那番僧頭頂砸去。番僧不敢捨命硬拼,急忙錯步讓過,怒吼道:“臭和尚,你找死么?!”
彭和尚笑道:“甚麼找死,這招喚作‘棒打狗頭’,好過癮么?”舞開一路“瘋魔杖法”,滿是進攻招術,直往番僧逼去。
番僧趕忙奮錐相還。只見一道金光,一派黑霧,翻翻滾滾,把整個店堂都擠得滿滿的。李思齊和孫朝宗不但插不進手去,更幾乎尋不着立錐之地,步步後退,最終也只得閃出門來,和杞人並肩站到一起。
孫朝宗面色極為難看,沉聲問李思齊道:“李兄,這彭和尚也是你們請來的么?”李思齊卻並不立刻回答,收起長刀,雙手五指向天,在胸前交疊,輕聲道:“休道石人一隻眼。”孫朝宗一愕,隨即也同樣動作回答:“挑動黃河天下反。”
李思齊點頭:“孫先生,城主只令我來迎你——這彭瑩玉……誰曉得他來羅山做甚。”孫朝宗冷笑一聲:“也罷,先并力除了騷禿再說。”雙手金光閃耀,食指周天筆旋轉如環,縱身再度撲入店堂。
店內番僧惡鬥彭和尚,正在感覺吃力,忽見孫朝宗夾攻過來,急忙叫道:“兩打一么?佛爺豈會懼你!”彭和尚笑道:“兩打一便兩打一,洒家才不怕壞了名頭。小孫,先并力做了這個騷禿,旁的話待歇下再講。”孫朝宗面色陰冷,並不回答,只是加緊摧動雙筆,着着迫近。
堪堪又斗二三十合,番僧已經疊遇險招,只能招架,無法還手,正在惶急,忽聽身邊一聲清叱:“大師休忙,我來助你。”隨即一柄長劍加入了戰團。
“咦,”孫朝宗驚疑不定,“李兄,這人與你不是一路么?”原來出手的並非旁人,卻是那一直靠在旁邊懨懨欲睡的夥計。
李思齊一愣,隨即答道:“不是。”說話間長刀又再操在右手。那夥計劍術頗為高明,雖然火候尚淺,但與番僧並肩而戰,彭和尚、孫朝宗二人合力,一時半刻也難以攻入。再你來我往走了二十多個回合,夥計眼看漸漸支持不住,李思齊突然揮刀衝上,喝道:“小子,不要命了?快躲開罷!”
彭和尚笑道:“這小子礙手礙腳的,洒家先做了他罷。”舞動鐵杖,一招“砥柱中流”,將敵人分開兩處,隨即舍了番僧,直向夥計撲去。那夥計連連後退,勉強分拆了幾招,不由手忙腳亂。彭和尚得理不饒人,一連三招殺手,誓要把對方立斃杖下。
夥計嚇得魂飛魄散,開口大叫:“陳叔叔救我!”杞人正在店外觀戰,聽得此人此時言語好不耳熟,不由心下一凜。
彭和尚大笑:“喚叔叔,喚大爺也無用。”兩膀奮起千鈞氣力,兵器當頭砸下。堪堪便要敲着敵人的天靈蓋,突然斜刺里伸過一物來,“噗”的一聲,架住了鐵杖。
彭和尚變招極快,一擊不中,左手在杖尾一抽,右手一按,杖頭顫動,向來人當胸搗去。忽聽“噹噹噹噹~~”一陣悠長綿密的金鐵交擊之聲響過,他只覺手上鐵杖驟然變輕,連忙鬆開右手橫在當胸,撤步定睛細看。不看還則罷了,這一看啊,不由他驚得目瞪口呆!
原本八尺多長的一支黑鐵禪杖,此刻竟然只剩下了不到一半長短,碗口粗細的切口處光滑平整,尤其駭人。彭和尚抬眼望去,只見來人布襖氈帽,左手案板,右手菜刀,卻原來是方才一直站在門外觀戰的那個邋遢漢子。
此刻店中諸人也都停了手,隨着彭和尚的目光,一齊望向那漢子。彭和尚沉聲問道:“甚麼人?”那漢子滿臉歉疚之色,點頭哈腰地回答:“在下陳杞人。一時無奈,壞了大師的兵器,實、實的對不住也。”說著話,左手案板稍斜,只聽一陣密響,數十枚圓形鐵片跌落塵埃,每枚都是兩分多厚薄,一眼望去,竟似毫釐不差!
“好好,”彭和尚度己量人,明知不是杞人的對手,於是恨恨地說道:“陳朋友好本事,好利器。今日便看你的面上,先饒過了這個騷禿!”說著話,半截鐵杖脫手向下擲去,悄無聲息地沒入腳邊硬土地中,只露出不到半尺長的杖頭。他忽然又拍拍手掌,仰天大笑三聲,一大步跨出店門,就此揚長而去了。
杞人重新揣好案板、菜刀,轉頭忙問那夥計:“保保,怎的裝扮這副模樣,若非你喚我一聲,哪裏認得出來?”
那夥計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又揪下兩撇假須,露出本來面目,原來是個十六七歲的清秀少年。他收了長劍,揖手笑道:“王保保見過陳叔叔——若非叔叔相救,小侄今朝是定死無疑了。叔叔如何落魄到這般模樣?若不是那玄鐵菜刀、鮫木案板,小侄也幾乎認不得叔叔了也。”
杞人無奈地笑笑,抬眼四顧,原來孫朝宗和李思齊也早不知何時逸去,店中只留了一個番僧。那番僧抹一把額頭熱汗,走過來望着地上那堆鐵片,愕然半晌,才開口大叫道:“好刀!好功夫!”
王保保一指那番僧,向杞人介紹:“這位唆督大師,大都來的,乃是理藩院的第二簽院,人稱‘西北第一高手’。”杞人心道,原來這番僧名喚唆督,怪不得彭和尚他們一口一個“騷禿”,叫得好不起勁。繃緊了面孔,也不敢發笑,急忙上前行禮。
唆督合十還禮:“既然公子認得,大家便是朋友。這位陳朋友,此間已然無事,咱們一道去察罕處討杯酒吃,算是借花獻佛,答謝你的幫忙,不知意下如何?”杞人一愣,王保保連忙解釋道:“義父搬到這左近來了,便在羅山城外,去此不過六七里路。叔叔便請屈尊一顧罷。”杞人皺眉道:“沈丘城破,我道你爹住不得了,定要遷走,可怎麼到這裏來了?莫非……”王保保笑道:“叔叔猜得正是,只是無需說破……”
這時候,屋外飄飄洒洒的,大雪竟然又下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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