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冬雨蕭蕭,朔風陣陣……

定襄城裏到處泥水淋漓,街上看不到一個行人,只有一家小酒店門前還亮着燈籠。WENXUEMI.CoM昏暗的燈光照着酒旗上四個黑字“十五酒舍”,在沉沉暮色中並不十分醒目。

酉時剛過二刻,店裏走進來一人,這人頭戴青緞冠身穿青袍,背着行囊,劍眉長須,正是個遊方道士。他進得門來,向掌柜張十五稽首行禮道:“主人家,貧道有禮了!”

掌柜張十五聽見道士說的是漢話,忙作揖回禮:“原來是位道爺,少見,少見,我還以為是那些突厥人呢。平常少有漢人來,我這裏只有白酒馬肉,道爺休要嫌怠慢!”那道士道:“不妨,有酒即可……敢問主人家,這惡陽嶺離此還有多少路程?”

張十五答道:“還有七八十里呢,這樣的大雨,不下一夜是停不了的。在戈壁荒漠上行走甚是兇險,道爺可等雨住了再去。”那道士聞言,面露焦慮之色。

張十五看在眼裏心裏一熱,說道:“道爺不必着急,我這裏還有間小屋,是城東那個屠馬的雜役阿史里住的,今天雨大他不會來了,你可以在這裏將就一晚,明日再走。本來我是從不留客過夜的,可我本也是中原漢人,俗語說‘親不親故鄉人嘛’,正好我還想問問道爺關內的新聞呢!哈哈!”

道士不答。卻伸出兩根手指來,拇指在食指上輕輕掐了兩掐,垂目斂容,嘴裏低聲的念了兩句,緊皺眉頭便舒展開來,微微一笑道:“主人家的盛意貧道心領了,這雨一個時辰后就要停了,貧道有急事,等雨住了就走!主人家可賣些酒肉與貧道,稍時銀兩付帳。”

張十五低聲嘀咕:“一個時辰?這雨不下一夜那裏能停的住……”說話間,那道士走到牆角的一張桌子邊坐下,張十五拿來酒肉,就着袖子在桌子上抹了一抹,在一隻大粗碗裏倒滿了酒,道士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店門外面傳來腳步聲。張十五抱着酒罈扭頭觀望。那道士說道:“主人家有事請便,貧道自來斟酒!”張十五放下酒罈,循聲看去,門口早進來了兩個突厥人,都是獸皮帷帽,腰懸彎刀。一個身高體碩,有二十來歲,另一個鬚髮花白,鷹鼻凹眼,年近花甲。兩人進來拍打身上的泥水,在靠近門口一張桌子邊相對坐下,叫道:“張十五,快拿酒來!”。

張十五笑着答應:“原來是阿羅利大哥,圖裡泰老爹你們二位啊,一向少見。不知你們這次有沒有買酒的現錢呢?”

只聽“乒”的一聲,阿羅利將腰刀往桌上一摔,轉頭大喝一聲:“少廢話!再不拿酒來就宰了你!”張十五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說,回身抱來一壇白酒,切了兩大盤咸馬肉,在兩人面前擺開,然後縮到櫃枱後面,拿了帳本假意翻看。

兩個突厥人一言不發,各自倒酒,喝一口酒,抓一塊馬肉丟進嘴裏。坐在牆角邊的道士也是旁若無人的喝酒吃肉。一時間屋子裏安靜下來,只有咀嚼聲和屋外瀝瀝的雨聲。

喝到第三碗酒時,老者圖裡泰一張枯樹皮似的老臉上已微微泛紅,他端起酒碗嘆道:“這年頭不好啊,前兩天雪下的能把帳篷埋了,這兩天卻下起雨來……”

阿羅利喝的臉皮發青,聽了圖裡泰的話就將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頓,道:“這鬼年頭也不知怎麼了,去年大雪,凍死了幾十隻羊,今年又凍死了好多!這兩天更怪,冬天裏竟下起雨來!牛羊也不敢放出去吃草,這樣下去大家都要挨餓了……這鬼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難道天上的騰格里大神也發瘋了么?”

圖裡泰道:“騰格里大神沒有瘋,倒是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平常不知敬神拜祖,惹惱了天神,才降下這樣的天災,你不知懺悔,還在這裏胡說!”阿羅利睜大了一雙怪眼,大聲叫道:“你說什麼?你是說這雪災,這雨……啊,這風,都是我招引來的嗎?”他說到情急處,雙手揮舞,臉上湧起一陣紅潮。

圖裡泰冷笑一聲:“毛驢叫的響,能跑過駿馬么?你跟我這老頭子大叫大鬧,就能讓死去的羊羔活過來嗎?就能讓騰格里大神息怒嗎?”

幾句話說的阿羅利有些泄氣,於是又低頭喝酒。圖裡泰慢慢的喝了口酒,眯起了眼睛緩緩的說道:“聽說大唐朝的皇帝李世民派了兩個大將軍--一個叫李靖,一個叫李世績,率領了十萬大唐兵,來討伐我們突厥,現在已經過了馬邑,很快就要到這裏了。比起大唐兵的鋼刀利劍,嘿嘿,這雪災又算的什麼?”

阿羅利道:“那又怎樣?吃草的羊怎麼能進攻吃肉的狼?我們突厥人個個都是……狼,唐朝的兵個個都……都是羊!唐朝的皇帝又怎樣?我們的大行台苑君璋將軍就……就曾射傷過他!”

圖裡泰冷笑道:“苑君璋?苑君璋不過是被人追的到處亂跑的一條狗!走投無路才投奔了我們突厥人,他射過唐朝皇帝一箭?哼!聽說這次大唐發兵討伐我們突厥,就是李世民來報仇來了!這苑君璋是我們突厥人的災星啊!大唐兵來了,苑君璋還不是連累我們突厥人!”

阿羅利道:“你怕唐朝兵?你……你是膽小鬼!”

圖裡泰道:“膽小鬼?膽小鬼卻能活命呢,突利可汗率部歸降了唐朝,聽說還跟李世民做了盟兄弟,他的族人也遷到關內去了。現在不受雪災之苦,也學漢人開荒種地,紡紗織布,有什麼不好?偏偏頡利大可汗要和唐朝皇帝作對,你們這些年輕人也要跟着他,現在連天神也不保佑他,才降下了這樣的災禍!這你們可稱心了?”

阿羅利大聲道:“草原的老鷹怎麼能學雞窩裏的母雞?我們突厥人從來都是放牧打獵為生,怎麼能學漢狗種田養豬?突利只能算一隻狗,一隻只會向漢人搖尾巴的狗!”

圖裡泰也提高了聲音:“那頡利算什麼?如果突利可汗算狗的話,頡利就是把我們突厥人引向死亡的魔鬼!”

阿羅利眼睛裏閃着兇狠的目光,死死的盯着圖裡泰:“你竟敢罵可汗是魔鬼?你竟敢象那些漢人一樣罵突厥人的可汗?……你……”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放在了桌上的彎刀上。

圖裡泰看了看阿鑼利那緊握着刀的手,手上的青筋正一根根的鼓起來。

圖裡泰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想和我動刀子嗎?你就不怕天神放雷劈死你!”

屋子裏很靜,只聽見阿羅利粗粗的喘氣聲……阿羅利慢慢的把手收了回來,圖裡泰道:“哼!明天我就帶上所有的牛羊和女人到關內去,歸順大唐有何不好?省得跟着頡利這個魔鬼受罪!”

阿羅利手上漸漸平復青筋復又鼓了起來,大聲說道:“牛羊和女人都是我的!我的!我才是當家的男人!我不許你把牛羊和女人帶走!”圖裡泰道:“你是當家的男人?進了關就不一樣了,關內的規矩可是我當家,哼,你不去更好,這樣的年頭,家裏少一張嘴吃飯,我還可以多吃一份呢!”

這句話好象一下提醒了阿羅利,他猛的抬起頭,眼露凶光,喉嚨里低低的咆哮,就如同一隻看見了獵物的狼一樣!過了良久,一陣急雨打在屋外的地上“啪啪”亂響……阿羅利忽然“嘿嘿”的笑道:“說的好!說的好!少一張嘴吃飯,我還可以多吃一份呢!餓死也是死,被唐朝兵殺死也是死,不如大家都一起死了吧!”

說著阿羅利霍地跳起,“刷”的一聲,拉刀出鞘,一腳踢開凳子,徑直走出了店門,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看着圖裡泰。圖裡泰站起身,慢慢的從刀鞘里抽出刀來,說道:“小畜生,很久以前,你還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有這一天了,嘿嘿,我老頭子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呢!”

圖裡泰鬚髮皆張,意氣勃發,抖刀聳身,幾步跨出店外。阿羅利大喝一聲,挺刀直砍,一道白光夾着雨水向圖裡泰頭上飛去。圖裡泰閃身讓過,橫着一刀帶向阿羅利的腰間。兩人你來我往,斜砍直劈,就在大雨之中斗將起來。

張十五不敢吱聲,他偷眼看了看牆角的道士,那道士正自斟自飲,好象什磨也沒有發生一樣。

這兩個一老一少突厥人在雨中越斗越急,阿羅利仗着年輕力壯,掄起刀來亂剁亂砍。圖裡泰卻只是左閃右躲。半盞茶的工夫,阿羅利的酒漸漸涌了上來。他本已喝的半醉,在冷風裏被雨水一激,只覺天旋地轉,站立不穩。圖裡泰瞅准機會一刀砍在了阿羅利的右臂上,阿羅利大聲慘叫,手中鋼刀飛了出去,左右踉蹌幾步,跟着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圖裡泰走到阿羅利跟前,躬身想看個究竟……忽然阿羅利一躍而起,合身撲進了圖裡泰的懷裏,圖裡泰長聲慘叫,兩個人猛地分開,圖裡泰向後連退數丈,只覺心口劇痛難當,低頭一看,一把匕首正深深插在左胸上,直至沒柄!原來阿羅利躍起之時,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電光火石之間刺進了圖裡泰的左胸!

圖裡泰的目光里滿是驚異,似乎無法相信,但是這驚異最後變成了臨死的恐懼。他目光慢慢暗淡,從嘴裏,鼻子裏湧出幾股殷紅的鮮血。終於腳下一軟,“撲通”一聲倒在了泥地里。

雨已經小了很多,稀稀落落的飄灑下來,如煙如霧。滿地的水窪在好象一個個含着眼淚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更顯的光怪陸離。

過了半晌,阿羅利撿起了地上的刀,走近圖裡泰,一刀砍在他的腳上,看到圖裡泰一動不動,才躬身下去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一絲笑意從阿羅利嘴邊泛起,一時間他哈哈大笑,顯得甚是心滿意足。他瞥了一眼還在流血的右臂,伸手一把拔出了圖裡泰胸口的匕首,就着雨水洗乾淨,搖搖擺擺的走進了“十五酒舍”。

張十五心中“乒乒”直跳,阿羅利走到桌子邊,把桌上兩碗殘酒兩口喝乾,接着雙手抓起盤子裏的肉就往嘴裏塞,轉眼間已將兩個盤子裏的馬肉吃盡。他抹抹嘴,轉身欲走,忽然扭頭看了看櫃枱後面的張十五,跟着快步走出店門,將圖裡泰的皮襖扒了下來,回身走進酒店,把皮襖往櫃枱上一丟,叫道:“張……張十五,給你酒錢!”然後提起桌上的半壇酒,嘴裏唱着胡曲,一路東倒西歪的去了。

……雨已經停了,風卻越刮越大,天色已近戌時,四面寂靜無聲。

張十五定了定神,把櫃枱上的皮襖往凳子上一放,起身準備去關店門。這時那道人站了起來,象張十五揮手道:“主人家,來,把這酒錢算一算!”道士打開行囊,拿出一塊一兩左右的銀子放在桌子上,問道:“這可夠了么?”。塞北邊城,往往都是以貨易貨,張十五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到過銀錢了。此時一見不由眉開眼笑,連聲道:“這……這……哪裏要得了這麼許多?還有些余錢要貼與道爺哩!”

道士道:“余錢倒不要你貼了……”他向門外圖裡泰的屍體望了望,“剩下的錢就煩主人家明日尋一個仵工,將那外面的老者安葬了吧!”

張十五陪笑道:“也是遇見道爺你了,這些突厥人平日裏一言不合就動傢伙,要死也就倒下挺屍,哪個還來埋他,只是今天這樁事也有些……”

道士趕緊將手一擺,打斷了張十五的話,搖頭道:“貧道是出家人,不願理會這些俗世爭鬥,生死有命,這些事也本不是貧道該過問的。我也聽不懂他們的突厥話,但這屍首躺在大街上終不成事,還是早點入土為安吧。”

張十五拿過桌上的銀子,一面轉身走開,一面笑道:“那我就替這死人謝過道爺了。唉,沒想到這圖裡泰竟死在自己親生兒子手裏,原也可憐,還好遇見道爺這樣的好人……”

道士一聽這話,一把抓住張十五的手,問道:“什麼‘死在親生兒子手裏’?這話從何說起?”

張十五道:“剛才那個年輕人叫阿羅利,正是這老漢圖裡泰的親兒子啊!”

那道士大吃一驚,問道:“此話當真?”

張十五道:“怎麼不真?唉,道爺你是中原人,不知道突厥人的習俗啊,這突厥人向來就是貴壯賤弱,誰的本事大,力氣大,誰就做主,何況這兩年災荒不斷,糧食不夠吃,突厥人殺死老弱也不是什磨奇聞啊!”

道士道:“難道這等滅絕人倫的事就沒有人管嗎?”張十五道:“滅絕人倫?明天阿羅利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和他老爹的妻妾們睡覺了,哪個來說他?嘿嘿,還講什麼人倫……?”

道士呆了半晌,嘆道:“這等慘絕人寰的事竟然也能順理成章,難怪突厥就要亡族滅種了,只是出家人修道,正該扶正去邪。我卻竟然任由此事在眼前發生……”他頷首默想了一陣,邁步走了出去,俯身抱起圖裡泰的屍體走回店裏,將屍體放在地上。張十五道:“道爺……你……你這是幹啥?”

道士道:“‘不知者不罪’,但既然貧道已經知道了此事原委,再袖手不管,豈不有傷德行?”

張十五道:“這……這還怎麼管?人都死了,道爺你莫把我地下弄髒了!”

道士道:“主人家休要多言,此人斷氣不久,或可救活。你先與我舀一碗清水來,再來看過!”

張十五隻得將手中的銀子揣進懷裏,轉身出去,少時端了一大碗水來。那道士已將屍體腳西頭東擺好,尋了一小塊木頭墊在圖裡泰腦後,把那碗清水放在死人腳前,整冠斂容,口中低聲念道:

“腳踏黃泉頭枕棺,奈何橋前莫留連,三分遊魂七分魄,靈香一點原路還!”

念完,從行囊里拿出一支一寸來長的短香來,在油燈上點着,插在地上。道士轉身對張十五說道:“這一支‘招魂香’須得燃盡不留半點方才靈驗。倘若半途熄滅,也就是此人命當該絕,活不過來了,再點也無用處!”

張十五暗暗好笑,嘴上唯唯諾諾,心想若不看在銀子的份上誰來理會你裝神弄鬼。道士道:“貧道還有急事,須得在一個時辰內趕到惡陽嶺,不能久留,你這裏可有馬匹賣與我代步?”

張十五道:“馬是有一匹,只是等着天明屠宰的……”道士道:“有馬就好啊,主人家前面引路,待貧道看來。”

張十五取下門口的燈籠,領着道士來到酒店後面的馬廄--在料槽下面蜷縮着一匹瘦馬,有籠頭沒有馬鞍,耷拉着耳朵呼呼的喘氣。張十五笑道:“這馬又老又病,本來就是宰了吃肉的。”

道士問:“從這裏出城,哪條路最近?”張十五道:“順着面前這條泥路就能出南門……道爺你真要這馬?這瘟馬不要說跑了,就是趴着也活不了幾天了。不敢蒙你道爺的銀子,這馬騎不得的。”

道士笑道:“多謝明言,貧道還略知一點馭馬之術。”伸手又摸出一塊銀子來“這銀子可夠買這匹馬么?”張十五看見銀子哪還多說,一連聲的稱是不迭。

道士道:“請問主人家有筆墨沒有?可否借於貧道一用?”。張十五一楞道:“紙筆倒有,是我平時划圈記賬用的,不過賣這匹病馬難道還要寫賣契么?也多事了吧?”

道士笑道:“只管取來,貧道自有用處!”張十五隻好進店裏取來筆墨紙張。道士拈起筆來,並不沾墨,在馬的四蹄上都畫了幾筆。

張十五心中好生奇怪,心想道士怎麼用毛筆在馬蹄上做記號?又不着墨跡,豈不是毫無用處?不多時,那道士起身將毛筆交還在張十五手中,接着站到病馬的面前,口中喃喃低語,伸指一指,大喝一聲:“敕令赫!起!”

話音剛落,那匹馬“騰”的跳起,竄出馬廄,不停地原地嘶叫打圈,鬃毛在夜風裏獵獵飛舞,腿上,脖子上的筋肉不住抖動,似乎有無窮的精力等待發泄。道士走上前去,左手在馬背上一按,飛身上馬,低頭跟張十五道了聲“相擾!”,一帶韁繩,那馬長嘶一聲,奮蹄狂奔,剎那間消失在黑暗之中。

張十五早已目瞪口呆,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在馬廄前,半天方才回過神來。他舉着燈籠一看--泥地上卻沒有半點蹄印,似乎那匹馬是在四蹄凌空而行!

張十五正驚疑不定,忽聽酒店內有呻吟之聲,他抹了抹頭上的冷汗,一步步挨進店裏。這時屋子裏燈光暗淡,插在地上的那支短香已經燃成了一堆香灰。張十五強打精神定睛細看,忽然間只見已經死去多時的圖裏泰慢慢從地上坐起,目光散亂,神色迷茫,好象剛從睡夢中醒來。他楞了一楞,看清了身邊的物事,抬起左手顫巍巍伸向凳子上的那件皮襖……張十五肝膽欲碎,只覺腰背以下象灌了醋一樣,又酸又脹。他大叫一聲軟到在地上,眼前浮現的儘是那道士的身影笑貌,腦中不停翻騰的只有一句話--“這人是誰!”

就在圖裡泰父子拔刀相向的時候,離定襄城東南七十裡外的惡陽嶺上也是刀光閃閃。奉旨討伐突厥的代州道行軍大總管李靖,已率軍悄悄紮營在此。唐營里的唐兵個個礪刀秣馬,準備夜襲定襄城。

中軍帳內,李靖正在與副將張公謹談論軍務。張公謹一面聽着,一面卻暗暗擔心。原來李靖兵出馬邑后,十幾萬人馬迤儷而行,每天行軍不過十幾里。李靖看到大軍輜重繁多,行動遲緩,怕突厥人有所準備,於是只帶了三千鐵騎日夜奔襲,孤軍深入,要一舉攻下定襄城。在大軍剛到馬邑的時候,已經降唐的突利可汗獻上定襄城的地圖,並告之城內有兩萬突厥騎兵。三千唐兵就要與兩萬突厥人作戰--張公謹雖然佩服李靖的膽識,但不免心存疑懼。

李靖看了看張公謹,微笑道:“公謹面帶遲疑,欲言又止,你我同袍多年,有話但講無妨!”

張公謹道:“藥師兄精通兵法,謀划周全,看來此番必破突厥。只是有一件事藥師兄沒有提及,不知是否已成竹在胸?”

李靖眉毛一揚道:“哦?何事?”

張公謹素知李靖心性孤傲,不敢直問三千唐兵如何與五萬突厥軍對陣,另尋話頭道:“武德八年,頡利可汗與馬邑賊苑君璋合兵十萬犯我并州,當今皇帝領天策大將封號與之相拒。那突厥兵還不算怎樣,可恨的是那苑君璋!在戰陣之中用毒箭射傷皇上,要不是急救及時,後果不堪設想。皇上每每提及,都說這人雖目不識丁,但生性狡猾,勇力過人,而且歸順了突厥,實在是朝廷的大患!聽說頡利封他為大行台,統領突厥兵馬,如今就在定襄城裏。藥師兄要小心啊!”

李靖哈哈大笑道:“苑君璋不過是逆賊劉武周馬前一卒,劉賊已滅,苑君璋誠如喪家之犬,我天兵一到,還不手到擒來,此獠又何足道哉?”

張公謹並不知道,在大軍出行之時,皇帝給李靖和李世績下了一道密旨,詔令二人務必擒殺苑君璋。軍中走卒校尉,大小將領,只要有人殺了此賊,即敕封羽林中郎將,統領關中羽林軍。

李靖心下明白,皇帝並非為了報仇,而是給了他二人出了個題目,要看看他與李世績誰是天朝第一將。為了不落“報仇”的口實,才以密旨下詔。羽林軍是守衛京師長安的禁軍,羽林中郎將也常由皇親出任。李靖思量此職若為自己麾下兵將所得,在朝中他就了有手握兵權的派系,皇帝身邊有了他的心腹。其餘一班文臣武將,誰再能與其爭鋒?因此他孤軍奔襲,就是要趕在李世績的前面拿下定襄,捉拿苑君璋。

這些原由李靖不與張公謹明言,只和他談論行軍和入城的事宜。不多時雨停了,李靖出帳吩咐埋鍋造飯。旋即唐營里炊煙四起,但夜色茫茫,十里之外就難以被人發現了。

待到兵士飽餐戰飯,李靖已是披甲戴盔。正要下令拔營,忽然巡夜軍士稟報有一個道士求見。李靖大奇,心想此時怎會有道士求見,難道是突厥的使者?李靖不敢大意,迴轉中軍帳,叫把來人帶進帳來。

少時兵士領着一個青袍道士走進帳中。李靖上下打量着問道:“你是何人?何事求見?”

道士哈哈笑道:“總管大人貴人多忘啊,就不識得故人了么?”李靖奇道:“故人?你是……”

道士捻須說道:“‘秀水靈山求妙道,幽路曲徑訪仙宗’,昆崙山山門上的這幅對聯將軍可還記得么?”

李靖一楞,隨即從椅子上一跳而起,顫聲道:“難道……?哎呀,果然是故人!原來是秋玄師兄,快,快請上座!”一邊走上前去拉住道士的手,一邊對旁邊坐着的張公謹說道:“公謹不知,這是我昆崙山學藝時候的同門師兄,趙秋玄道長,道號丹成子。法力高強,道行精深。”

張公謹趕忙拱手行禮。李靖拉着趙秋玄坐下,問道:“昔年一別,轉眼已經二十二年了,師兄駐顏有術,竟沒有多大的變化……不知秋雲師妹可還安好?”趙秋玄笑道:“將軍不問家師,卻先問師妹,哈哈,這禮數可不合適啊!”李靖微覺尷尬,陪笑幾聲帶開話頭:“趙師兄今夜來此有何貴幹呢?”

趙秋玄斂笑正容說道:“將軍雖然在昆崙山上學藝三年,但並沒有正式拜師入門,‘師兄’二字貧道不敢領,今後請也休再提起!今日深夜到此,原有一件事相求將軍。”

幾句話說的李靖心下微發窘,悶聲問道:“何事請講!”趙秋玄道:“將軍雄才偉志,指日即可掃平突厥,踏破陰山。貧道自定襄而來,於路親眼見到突厥人父子相殘,這等虎狼蠻夷,合當滅族亡種。只是我崑崙派門規不能以道術傷害凡夫俗子,望將軍在戰陣之上,不要用崑崙道術對付突厥兵將。”他頓了一頓,補上一句:“這也是秋雲師妹的意思……”

李靖冷笑道:“我李靖自從軍以來,已曆數百戰,為何道長不早來教誨?以前就不怕我以道術殺敵么?”

趙秋玄道:“將軍雄才,以兵法謀略克敵制勝綽綽有餘,以前所歷,皆以凡兵可勝。但這次突厥人中有”思結“一族,族人奉行七星邪教,擅施巫術。只怕將軍與其作戰不利,就用崑崙道術與他鬥法,到時難免傷及凡人!”

李靖道:“適才道長言道,我本不是崑崙派門下,又如何以崑崙門規約束於我?”趙秋玄道:“豈敢約束將軍,貧道只是求請,將軍自斷取捨。唯崑崙道術威力巨大,用於戰陣恐怕不利於將軍,望將軍三思!”

李靖冷笑一聲:“道長不必多慮,大丈夫求功名取富貴,靠的是文韜武略,李靖不才,還不屑用旁門左道來打仗!”

趙秋玄微笑道:“將軍乃是守信之人,有將軍這句話貧道就放心了。”站起身來稽首行禮:“話盡事畢,貧道還另有要事,告辭了!”李靖道:“請便,不送!”

趙秋玄轉身出帳。張公謹問:“這人真有法術嗎?唉,藥師兄怎麼不把他留住,破定襄也多幾分把握啊!”李靖聞言,站起身來大聲道:“哼!怪力亂神,吾所不欲也!”

這邊趙秋玄出的轅門來,上馬欲行。又回頭望了望中軍帳前那面帥旗,心中尋思:“怪不得師父說李靖雖聰慧靈異,但太重榮辱,不是我輩中人,因此沒有將之納入門下。今日看來,鋒芒更勝當年,名利之心愈盛,此人堪為一代名將,恐怕終難脫世俗之累啊!”想到此處一聲長笑,縱馬而去,口中唱起歌來:

“追名逐利兮,不知所得。離塵出世兮,不知所失。我發狂歌兮,不知所云。遠遁山林兮,不知所蹤。”

……

此時,李靖卻獨自在營帳里撫着本道書思緒萬千,書上寫着五個篆字--“太虛朝元經”。他一邊回想往事,一邊口中喃喃低嘆:“秋雲,秋雲,……你送我這本崑崙道書後,二十餘年不見,今天的一點音信就是怕我用道術來壞了崑崙派門規么……”正在感懷,中軍進來稟報。說皇帝欽派鴻臚卿唐儉為陣前監軍,率三百“建武營”勞役助戰,為築堡修壘之用,現在已經到了軍中。

李靖劍眉一軒:“唐儉監軍?來得好!正要他看我如何掃滅突厥哩!”剎時雄心壯志又充滿了胸臆。他收起道書,疾步出帳,大聲傳令:“拔營!--進兵定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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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唐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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