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新加坡的第三天,她真的是閑得發慌;成天關在房子裏,除了看書、游泳之外沒有別的娛樂。
尹是徹早在第二天就跑得不知蹤影,所以也別指望他會帶她到處逛逛。硬是將她留下三天卻不盡點地主之誼招呼客人,他這個主人做得可真失敗。
幸好她還勉強可以窩在書房裏找點書看打發無聊時間。在她第一次踏入書房的那一刻,她發誓她從沒見過如此多的書。
什麼古書、外文書、畫集,反正上集天文下至地理,林林總總什麼樣的書都有,佔滿書房四周牆壁,真是嚇死她了!難怪尹是徹會說如果要找陳伯到書房,陳伯一定在書房整理書藉。
她從其中一面牆上取下一本泰戈爾詩集,選定了單人沙發坐下仔細閱讀,她細細品味起一則小小詩詞——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請不要離開。
我已守望了竟夜,現在我的雙眼因眼困而沉重。
我不敢熟睡,唯恐在熟睡時失去了你。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不要離開。
我驚跳起來,伸出我的手去觸撫你,我自問:「難道這是一個夢嗎?」
但願我能用我的心纏住你的腳,把它們緊緊地擁抱在我的胸口!
別走,我的愛人,除非我的同意請不要離開!
縱然短短几行詩句,卻道盡她的無奈和滿溢的思念,對於尹是諺的思念……
她知道不該再哭下去了,是該學習堅強的時候,但淚水總選在她最脆弱、最無助、也最無法理性制止時徜徉於面容。
「又哭了?」
妮可擦拭頰上不爭氣的淚水,抬首瞪着他。「為什麼你老喜歡選在我哭的時候出現在我身邊?」她噘高雙唇,那柔潤光澤的唇瓣很容易使人產生遐思、引人犯罪,尹是徹就有點蠢蠢欲動。
「為什麼你總愛讓我有機會看見你哭?」他學着她抱怨的口吻。
「你……你不可理喻!」妮可嚴厲地申斥他。
不過尹是徹不為所動,悄悄細語地在妮可耳畔說:「不可理喻似乎是女人的專長,我這個大男人不會卑鄙到去侵佔你們女人那一丁點引以為傲的專利。」
「你呢!硬把人家留在新加坡三天,自己卻跑得不見蹤影,你有沒有克盡做主人的義務?」妮可火了。
「我有我的事要處理,你不能要求我天天留在你身邊。」好戲劇性的一句話喔!
他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是深閨怨婦,抱怨老公惡劣的讓可憐嬌妻獨守空閨。「我沒要求你天天陪在我身邊——」妮可連忙住口。她居然回他那麼曖昧的話!「我……我只要求回台灣。」她趕緊轉口。
「不是說了要留在這裏三天。」
「那是你說的,是你硬把我留下。」妮可氣惱的擦拭掉頰上淚珠。「你到底把我留下來做什麼?」
尹是徹失笑。「我沒扣留你——」
「對,你是沒扣留我,你只是偷偷把我的護照藏起來。」
尹是徹收起謔笑,迅速恢復以往孤傲。「我有我的作為,我的想法。」
「你的作為?你的想法?」妮可不屑嗤哼。「你的想法、作為就是莫名其妙的把人扣留!尹先生,你的公民與道德也不及格得太厲害了吧!」
尹是徹冷冽的眼神看了讓人害怕。「明天是最後一天,明天以後我就不會再限制你的行動。」
「你的話還有可信度嗎?尹總經理。」
「我不管你信或不信,反正今天我是不會把護照還你的。」
「尹是徹!」淡淡紅暈飄上粉頰。她很沒用,真的很沒用!居然拿他沒法子,任由他過分的欺侮。
皓齒齕住赤色玉潤的唇,瞳眸飽含婆娑瑩淚。她傻得可笑,天真的以為他的個性在冗長的時間雕琢下會有任何改變;真是笨得可憐,他就是用這招害死是諺學長的,她為什麼還會忘記這個教訓?瞪了尹是徹一眼,妮可踩着重重的步伐離開。
「你要去哪?」尹是徹莫名緊張的問。
「你覺得我還能去哪?」對呀!她還能逃到哪去?原本的計謀卻讓自己身陷其中,沒能幫是諺學長報仇反而害慘了她自己。
「妮可……」陳伯敲着房門。
妮可從進房后就不曾出來,一整個上午都將自己關在卧房裏,到現在都已過中飯時間了。
「妮可,下來吃飯——」
許久,門悄悄地開啟,僅見一顆黑球頂在陳伯面前,差點嚇死他老人家。「妮可,怎麼啦?下樓吃飯了。」
一顆黑球仍維持原樣,小臉蛋仍低垂。「是……是徹……」
「少爺不在家,家裏就只剩我這老頭子陪你。」陳伯和藹地笑開。
不在那就好。妮可馬上抬起頭,一臉泛濫的狼狽倒惹笑了陳伯。「小倆口吵架了?瞧你,也真是的,有什麼委屈應該告訴陳伯,怎麼自己躲起來哭呢?」陳伯慈愛的摸摸她的頭。「小可憐,哭成這樣,眼睛腫得像核桃果。」
「真的?」妮可認真地摸着臉。剛剛要出來時竟忘了照鏡子,所以根本不知道災情有多慘重。
「我燉了肉骨茶,在台灣可嘗不到如此道地的肉骨茶。」
「嗯。」濃重的鼻音聽了讓人無法不心疼。
撐着飽飽肚囊,妮可伸展着腰身。
「好吃嗎?」
「嗯,好好吃。沒想到陳伯伯的廚藝這麼好。」
「好吃就多留下幾天,我再煮幾樣好菜讓你品嘗。」
妮可一陣不語,臉色沈了下來。
「怎麼了?又想到不開心的事?」
「其實我本來在前天就應該回台灣的,可是卻被人強留了下來。」
「是大少爺?」
「嗯。」她沉重的點頭。「他偷了我的護照,把它藏起來不讓我回台灣。」
「怎會?不會的,少爺不會這樣做的,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陳伯不相信的搖頭。打從大少爺出生開始,他就在他家做事,大少爺可說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就他所知,大少爺為人正直,怎可能做出這種禁錮別人的事?「少爺如果真將你的護照藏起來,應該有他的用處、想法,否則不可能無緣無故這麼做。」
「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將我滯留在這?應該辦好的公事我們早在前天就辦妥,為什麼要浪費我的時間,把我當成犯人般禁錮起來?」她無法不對他的行為生氣。
「從你的話里,我發現你對少爺似乎存有恨意。」
「當然。」她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因為是諺學長。」
「小少爺」看來他們之間的問題比他所想像的複雜得多,說不定還更難解。
「我們是學長學妹關係……也是男女朋友。」
「那你又是怎麼和大少爺結怨的呢?」
「他不准我和是諺學長見面,百般阻撓……」妮可站起身。又要打開那段不堪回首的塵封記憶。「記得……」
「如此說來,你和少爺之間的問題滿大的。」而且還超乎他所預測的複雜。
「如果是徹大哥不加以阻撓,我和是諺學長現在就不會天人永隔,而他就不會失去唯一的弟弟。」她已有多久時間沒再開口喚出這個熟悉的稱呼?
「妮可,話不能這麼說。當年小少爺離世,大少爺是最難過的一個,你不知道大少爺有多疼小少爺;小少爺生前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到外國念書。大少爺知道了以後馬上幫小少爺辦妥一切證件將他接到台灣,在知道小少爺有意願前往加拿大念大學時,大少爺更是幫他請了最好的外藉老師加強小少爺的英語能力,幫他處理一切到加拿大念書該準備的東西,你能曉得大少爺那種望弟成龍的心情嗎?」
「望弟成龍,卻害得他命赴黃泉。他對是諺學長的一切作為還有意義嗎?是諺學長人都已經死了,他還能望弟成龍嗎?」妮可激動不已。
看來他很難解開她心中的結。「妮可,我給你看樣東西——」
陳伯帶她進入書房,他拉開書架下方的抽屜拿出一疊本子。「來這裏坐。」
順着陳伯,妮可在他身旁坐下;望着陳伯手中的本子,一股哀慟莫名湧上心頭。
翻開本子,一本記載着尹氏兄弟倆點滴成長的相簿印入妮可眼底。「老爺和夫人生前非常恩愛,時常形影不離;相對地,他們對兩位少爺的愛也常讓他們喘不過氣。小少爺才會忍受不了的告訴大少爺,想到台灣去和他住。」
陳伯抹去眼角的淚,繼續說著:「老爺和夫人是很好的人,他們給予兩位少爺是無偏的愛,對待他們一直是均等的愛,讓他們平均分攤他們夫妻倆的關心和親情。」陳伯指了一張全家福。「喏,這張照片是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剛出生沒多久,老爺夫人為他舉辦酒會時拍的……」
照片中的尹是徹像一團肉球、圓嘟嘟的,一張小嘴不高興的噘高,似乎在使着脾氣。原來他現在會那麼易怒是有源可循的。「是徹大哥小時候就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嗎?」她指了指照片,沒想到卻惹笑了陳伯,害得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否則陳伯怎會笑得不亦樂乎甚至欲罷不能?
「那時候大少爺覺得從小少爺出生之後就搶了夫人老爺對他的愛,而且那天他一直跳腳抱怨為什麼沒新衣穿,所以當老爺夫人拉着他一塊照全家福的照片時,大少爺發了一頓脾氣,硬是不肯照相,到最後還是被硬拉進鏡頭裏,所以你才會看到他一副很不高興的臉。」
「那這張呢?」
「這張是他們一起去海灘野餐時拍的。喏喏喏!照片里的海灘就在前面而已。」陳伯指着房子前方。
「這房子前面有個海灘?」難怪她一來到這時會聞到一股鹹鹹甜甜的海風味,原來在房子前面不遠的地方就有個海灘。
「那是個私人海灘,四周全圍上了磚牆,外人是不能進入的,那是屬於尹家的產業。老爺生前很喜歡海灘,兩位少爺也是;新加坡的觀光事業一天天蓬勃,老爺很怕那個海灘會被人破壞,於是就向政府買了那塊地,用磚牆圍起來。」
「那麼平時不就空蕩蕩沒人在那?」
「當然。不過每隔一段時間會有人去清理沙灘……如果你想進去的話再告訴我,我帶你進去,否則沒鑰匙你是無法進入。」
「好。」
兩人的視線再度凝聚在相片上。「你看這張……」
「是諺學長在哭。」好稀奇喔!
「這是老爺夫人第一次離開他們兄弟倆到外國去時在機場拍的,小少爺那時才四歲,這麼小的年紀自然不想讓爸媽離開他身邊,甚至視線一秒鐘,所以他才會哭成這樣,整張臉都是淚水;大少爺可就不同了,那時他已經十一歲了,自以為是大人了,所以他才沒掉眼淚,其實他心裏跟小少爺一樣,只是不願在人前表現他軟弱的一面而已。」
「和現在好像。」
「是啊——」
此時電話鈴聲激動地鼓躁。
「你先自己看,我去接電話。」陳伯急忙離開書房,留下妮可獨自看照片。
妮可翻開另一本封印有「徹諺」的相簿,望眼所及全是尹氏兩兄弟的合照。
原來尹家兩老將所有照片全分門別類的排放並在相本上註明,有「徹諺」、「尹全」、「徹集」、「諺集」,所有相片全依時間順序排列。
看着一張張和樂融融的照片,她才知道是徹大哥和是諺學長兩人有多相親相愛。
然後,她懷疑了。她是否做錯了?是否早在八年前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她自以為是徹大哥不疼是諺學長,但事實卻正好相反,是徹大哥是竭盡所能的給是諺學長兄長之愛;看着一幀兩兄弟傷痕纍纍的照片。
「妮可,有沒有看到有趣的照片?」陳伯帶着慈愛的笑臉進門。
「這張照片里的是徹大哥和是諺學長為什麼渾身是傷?他們倆打架了嗎?」
「不是。那是小少爺和同學打架,大少爺為了幫他也加入戰局,結果兩人是打贏了,也帶着全身的傷回來;夫人看了覺得值得留下照片於是就拍了下來,你沒見到照片里的兩人都很不甘願嗎?」
「原來……」這麼說,是徹大哥的確是相當疼是諺學長了。那八年前她是否錯怪了他,以為他是個無情無義的人,狠心的將是諺學長送回新加坡來?「是徹大哥真的很疼是諺學長嗎?」
「那是當然。大少爺就只有小少爺這麼個兄弟,他不疼他疼誰呢?」
「但……但是,是諺學長是被是徹大哥害死的,如果是徹大哥不絕情的堅持將是諺學長送回新加坡,是諺學長就不會死了——」她說到最後竟成哽咽的低喃。
這些天,她的淚水愈流愈多、愈來愈不值錢,撲簌簌地像個水娃兒。都是他害的!
「妮可,你怎會這麼想?小少爺因沒考上加拿大那邊的學校,在托福考試放榜當天被大少爺送回新加坡,那是他倆兄弟之間的協議,你怎會覺得大少爺對小少爺絕情?」陳伯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
她悶悶的吸着氣,擋不了狂泄的淚珠,淚水反而掉得更厲害,一張絕色容顏可憐地讓人動容。
「好了,別哭了。」陳伯慈祥地拍着她的背安撫她。
她真是丟人,在外人面前哭,甚至還心甘情願地依偎在陌生的懷中痛哭,愈活愈回去;她都已經二十五歲了,怎麼可以說哭就哭。妮可打從心底痛恨自己的軟弱,瞧不起自己的愛哭,悶悶地生氣着。
她抬起頭粗魯地擦掉頰上的淚水。「不好意思,陳伯伯,讓你看笑話了。」
「沒關係、沒關係,宣洩情緒是人之常情,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陳伯伯,你人真好。」
「只要你來新加坡玩時,記得常來看陳伯伯,你會發現陳伯伯這個老頭兒很好相處,就像家裏的爺爺一樣。」陳伯自傲地說著,隨即又嘆氣,「唉!」
「怎麼了?陳伯伯?」
「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看見大少爺成家。老爺夫人跟着小少爺相繼過世后,大少爺就再無任何至親,僅剩我這糟老頭陪着他。說來大少爺也可憐,短短三個月內失去最疼愛的弟弟、雙親。唉!我真想看到他找尋到屬於自己的幸福,不要再自責痛苦下去了。」陳伯站起身黯然離去,悲憐的語氣如絲般微微吐出,卻清楚傳進妮可的耳里。「真希望看着你和大少爺有好結果,讓我有那個福氣替老爺夫人抱抱你們的孩子……」
妮可愕愣的僵住身子目送陳伯離去的背影。
尹是徹踩着細緻的沙粒,聞着海水散發天然香味,聆聽它多情溫柔的喃語;讓綿柔的沙子包裹住他步步腳印,他抬頭一仰,注視着由遠而近的人影。
「你怎麼進來的?」
「陳伯開門讓我進來。」她的聲調不再猖狂,轉而代之的是溫柔細語。
他轉頭面向半掩入海平面的夕陽。「很美是不?」
「嗯。」
「不知有多久沒再進入這個海灘,幾乎都忘了它有多美,包含多少動人的回憶。」尹是徹感慨的說著。
她不語。曾幾何時,她也邁入他走過的一步步腳印,重疊於上。
「我們真該停下腳步好好想想,以往的生活是否該改進,別讓功利社會主義深蝕自己的心。」或許是說給她聽,也或許是說給自己聽,總之這句話包含了他太多凄苦心語,他真希望她能拋開一切仇恨接納他的愛。這想法讓他苦澀的一笑。
「你笑什麼?」
「笑自己。」是誰發明了愛、恨、嗔、痴?太貼切了。「笑自己被紅塵耍得團團轉卻不知所為,笑自己所作所為全被它主導,失去一切后仍挽不回任何事。」
「如此感嘆萬千說給誰聽?」
「自己。」望着她美麗的輪廓,他輕聲啟口。
妮可靜默不語,他話里的哀愁她不是聽不出來。
「說了不知多少遍我愛你,你的心裏一直只有是諺的影子,容不下我。我知道八年前所有的一切全因我而起,是我造成;痛苦贖罪了八年難道還不夠嗎?」他無奈地抓着髮絲,痛苦地閉上眼嘆氣。
她仍是沉默不語。
他緊抓住她的手臂。「為什麼你不肯放下所有仇恨,好好看清自己的感情?為什麼不接受我?」
她撥掉他的手。「如果你能忘掉是諺學長,我就能忘了所有仇恨。」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忘得掉是諺學長的,那畢竟是他的手足,他怎忘得掉呢?如同她。她也知道對他的恨正一點一滴地流逝當中。
他無力地垂下雙肩。「是,我忘不掉是諺,如同你忘不了他一般。」
「既然這樣,還有什麼話好說!」她笑。
漸漸隱沒入海平面的夕陽像他此刻的心情,失去活力、灰暗,隱藏愁潮,他幾乎已失去活下去的動力。
就這樣離開,離開她的生活圈,失去她?不。離開一個心所愛的人那是件多令人痛苦的事……尹是徹恍然明白妮可恨了他八年的支柱是什麼?
他笑,他竟要求她忘記對是諺的愛來接受他;他自己都無法做到,又怎能要求她呢?
妮可手裏抱本未看完的泰戈爾詩集漫步到幽靜隱僻的軟香小天地,坐在絨般的草皮上,依附可靠堅固的樹榦伸直雙腿,絹細的熒燈替代了月娘不夠嬌艷的光芒從頂而降點明了書本上黑小的鉛字體。
海風伴着甜淡氣息奏悅天地之音,敲響了純凈,擊亮了自然本色,就這樣徜徉大自然溫柔懷抱里。
聽聽風的話,看看純凈心靈的詩集,多愜意樸實的生活享受啊!要是能天天過得如此安靜無爭、如此的舒服,那該有多好?
她讀着詩集,恍然間一則詩集狠狠地敲進她心坎里,她不自覺的輕念出:「你丟下了我,就上你的路了。在我那黃金之歌譜成的心坎上,安置你孤獨的肖像,我認為我應該為你悲嘆。可是呀!我不幸的命運,時光畢竟是短暫的!青春一年跟着一年的消逝,春天的日子也逃逸了;脆弱的繁花無故凋謝。聰明人卻警告我說:那生命只是蓮葉上的一滴露水……」
一股濃重的酒氣順着涼風蔓延,竦舞葉叢隱約遮匿住黑颯模糊的身影。
那道身影幽幽的接口:「我握着她的雙手,把她緊緊地壓在我的胸口。我想以她的美麗來充滿我的雙臂,以香吻來掠劫她甜蜜的微笑,以我的眸子去暢飲她那曖昧的顧盼。啊!但是,她在那兒?誰能拉緊天空的蔚藍呢?我企圖抓住美麗,它卻躲避我,只留下軀殼在我手中。挫敗,疲乏,於是我回來了。軀殼怎麼能夠接觸那只有靈魂可以接觸的鮮花呢……」
他那熟悉的嗓音絕對令她此生難以忘懷。
「秋天說不冷倒有些涼,怎麼不加件外套就跑到這裏來?小心着涼。」尹是徹將羊毛衫披在妮可身上。
「你喝酒?」難聞的酒氣直衝上她的腦門,使她頓時產生暈眩的感覺。
「幾杯。」
「為什麼?」她冷漠的問。
「遇到了幾位大學時代的好友,一起喝了幾杯。」濃烈的酒精開始侵害他的理智,口齒咬合不準的咕嚕出聲:「怎麼?想我?」
「你說什麼?」
靠着樹榦俯身低頭,舉止無盡輕佻的抵住她美麗下顎。「幾個小時不見,開始想我了?」
「別鬧了!」身體逐漸升高的體溫和着由他手指傳來的冰冷,這是股多奇妙、詭異的感覺!舒服、不舒服參半,醺紅了她的嫩頰;妮可微慍的撥掉他無禮的手。
突然唰地一聲,尹是徹整個身體呈重力加速度的跌坐在地,含糊地悶吭了聲。
「我拜託你,醉了就進屋,窩進暖被裏呼呼大睡一番,別在這裏失態。」
不知是打起盹來了還是臣服了她的話,尹是徹沉默下來。
妮可覺得奇怪,便轉過頭一瞧,「你幹什麼?」
他的嘴唇輕撫她的面頰,在她耳際大膽磨蹭。她顫抖的遠離他的靠近,「別這樣——」然後所有話語即被吞沒,手中的詩集也跌出她的手心。
既溫柔又帶點霸氣的眷戀,像棉花糖般甜蜜鬆軟,像飛行掠過蒼穹,終於歸巢的鷹鳥;輕柔的吻登時掠奪了她所有的呼吸,花園裏的花朵在輕柔的死亡中殞入塵埃中。
他疲倦而戀戀不捨地抱着她,宛如求愛的雙臂包裹住一顆希罕的心。「原諒我……不能沒有你……」
他感覺到一顆耀星墜入掌中,導引乾涸池中一股清流。「我不要你哭。」
她在為已逝的愛情哭泣、在為她自己哭泣。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啊?竟臣服在他溫柔的擁吻中、一個在靜寂森林裏能遮蔽她的庇護所。
粗嘎嗓音如同聲聲情咒,不停地呼喊着她不再容許別人叫喚的名字。「萱萱……我的愛……」他溫柔的抱起她往屋內走……
清晨破曉,昨晚掠境寒風再度歸於平靜,一晚涼颼換來隔日無限蔓延的炙熱。
溫存的床上留下明顯的赤色痕迹,但人兒卻消失於地平線,讓人找不着。
尹是徹踉蹌地披上襯衫狂奔下樓,怒吼:「陳伯!」
陳伯睜着惺忪的老眼從卧房裏走出來,「大少爺……」眼角瞧了一眼客廳的掛鐘。上帝,才早上六點鐘。
「有沒有看到妮可?」他抓住陳伯的手腕急切地問。
「妮可?沒有哇!現在才早上六點鐘——」
「她不見了!」當他伸手想再擁緊她入懷時,卻發現身旁人兒已消失,僅剩滿室香氣和一床的凌亂;他狂亂地穿着衣物沖入她房裏卻仍不見她的蹤跡,翻開衣櫥、抽屜卻發現所有屬於她的東西全在一夕之間沒了蹤影,他頓時慌了。
「那麼早她能去哪?」陳伯也莫名所以了。
尹是徹忽然想到她的護照,連忙衝進書房,打開書櫃下方抽屜胡亂翻找,然後心底一絲冀望幻滅。
「大少爺——」陳伯跟着進房,看見跌坐在地的尹是徹,不安地叫喚。
「她走了——」
「妮可走了?」
「在經過昨晚后,她仍是選擇離開。」尹是徹倏地歇斯底里的狂吼:「難道我真的永遠替代不了是諺在她心中的地位嗎?連一丁點空間都不肯留給我赫、連、萱、萱——」
妮可戴着深色墨鏡,坐了最早的一班飛機逃回台灣,當她出現在公司的那一剎那,才發現還不到上班時間,她將自己關進辦公室,開始了忙碌的一天。
近中午時刻,冷樺楓姍姍從外面進入。「咦?妮可!你回來了!怎麼不出聲?如果我不是要到你桌上拿點資料,搞不好我還不知道你回台灣了!」
「公司一切還正常吧,有沒有麻煩?」
冷樺楓聽着妮可怪怪的鼻音。「當然正常……」她坐了下來,狐疑地盯着妮可。「倒是你,怎麼了?怪怪地,在室內還戴着墨鏡?幹嘛!遮醜啊?」
「是在遮醜。」妮可頂了頂下滑的眼鏡。
「遮醜?尹是徹又欺負你了?」
妮可無語。
「早知道當初就該強力反對他,還讓他硬拉着你到新加坡去!」冷樺楓氣憤地捶着桌面。「他和你一塊回來的?」
「我是逃回來的,他現在恐怕還在新加坡。」思及昨晚一切,她的臉不禁緋紅起來。
「逃回來?他到底是怎麼欺負你的,讓你一大早從新加坡逃回台灣?」
「我……」
「怎樣?」
「如果我說,我和他……」
妮可言語的猶豫讓冷樺楓頓悟他們之間僅有可能的發展。「你不要告訴我,你和他『溫存』了一晚?」
妮可又無語了。
「妮可,你這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小子!」冷樺楓開始咆哮,好像被欺負的人是她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心真的好亂……」妮可苦惱的搖頭。她也不知道昨晚為什麼會情不自禁地和他……
冷樺楓抱住她不停擺動的頭顱,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再想了。」
「樺楓,我真的覺得自己好齷齪,竟然背叛了是諺學長,背叛了對他的愛,和是徹大哥……你知道嗎?我今早一醒來,心中唯一閃過的念頭居然是我愛他!我愛是徹大哥!」她搖着頭。「我不能認同心中的想法,更無臉留在他身邊,留在新加坡、是諺學長生長的國度,因為我不願讓他看見我已變質的愛。」
「妮可,你曾想過這冥冥中說不定是尹是諺在暗處操縱,他不想看着你因他而人格變異?」
「不會的,是諺學長不會這麼做的,他一定希望我仍深愛着他,他不會的……」
「你為什麼不看清楚自己的感情,你可能早在八年前就愛上尹是徹,而不是尹是諺!」
「樺楓,你為什麼要打擊我?」妮可哀愁地質問。
「我沒有打擊你,妮可!我這是在幫你!我不想看着你一步步錯下去!」冷樺楓抓住妮可臂膀猛力搖晃,企圖搖醒她。
妮可突然冷靜下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冷樺楓放開她的手。「你自己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