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給容祈看病的是容府侍奉的大夫,名叫程來杏,在容家三十幾年了,內外功夫都還不錯。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揪着自己稀疏的鬍子,花白的眉毛緊緊皺着,捏着毛筆寫方子,可塗塗寫寫,一炷香也沒寫出個章程來。
“是嚴重了?”容宓捏緊帕子,傾身,擔憂問道。
程來杏唉聲嘆氣,無奈說道:“世子根本就不配合,開什麼葯都是無濟於事啊。”
容宓一愣,隨即臉上冒出一點怒氣,可看着屏風后毫無動靜的人,只好強壓着怒氣,對着大夫勉強笑道:“程大夫儘管開藥,我會看着人吃下去的。”
“可是能看到幾時。”程來杏索性放下毛筆,慎重說道,“大娘子可知我為何一直不敢給人開藥。”
坐在邊上沉默的寧汝姍終於抬眸看向說話兩人,包着帕子的手緩緩握緊,漆黑的眸子是不加掩飾的緊張。
“為何?”容宓愣愣地問着。
“大娘子一月之後就要回應天府,那之後的葯誰勸得動世子,一旦開始吃藥就不能停了。”程來杏滿腹憂愁,沉聲說道。
容宓坐在椅子上沉默,眉宇間難得露出一點疲憊。
“還有其他辦法嗎?”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問道。
程來杏沉重地搖了搖頭。
容宓的夫君乃是應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宴清常年體弱,時刻離不了人,她婚後便定居在應天府,這次也不過是因為容祈大婚這才匆匆回臨安。
“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容宓瞪着眼,恨鐵不成鋼地說道,“當真是個不省心的嬌氣包,治個病也這麼墨跡,我真恨不得把他打一頓。”
程來杏揪着鬍子,恨不得把鬍子都捋下來,也是發愁得很。他是看着府中兩位主子長大的,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境地,足以令他惆悵。
“大娘子若是信得過我,我來勸世子喝葯吧。”寧汝姍在一片沉默中出聲。
她看着兩人的視線笑了笑,眉眼彎彎,小羽扇一樣的睫羽微微揚起,星眸絢爛:“我學過一些按摩之術,也正好可以緩解世子的頭疼。”
容宓沒有立刻應下,她和程來杏對視一眼,最後勉強笑着:“按理我不該拒絕,只是容祈的脾氣想必你也看到了……”
最重要的是,容祈現在明顯不喜歡寧汝姍,未必會聽她的勸,萬一適得其反,更是令她為難。
她欲言又止的模樣沒有嚇走寧汝姍,寧汝姍也明白她們顧慮的想法,沉思片刻后真誠說道:“世子的病總歸是要治的,大娘子既然還要在臨安一月,不如我們在一月後再做打算。”
寧汝姍說完話也不再繼續解釋,只是溫和地看着對面兩人。
“你有什麼辦法?”容宓猶豫問道,“容祈素來脾氣硬。”
“可世子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大娘子如此為他揪心,世子看得見,而且世子雖始終對我抱有偏見,可我相信水滴石穿,我到底是不是有異心,一個月的時間,也能讓世子看清。”
容宓沒想到寧汝姍竟然看得如此清楚,看臉色也是毫無異樣,明明是溫柔的幾句話卻打亂了她的心緒。
屋內一瞬間陷入安靜。
屋內的容祈眉心緊皺,他意識清醒而混沌,只覺得自己處在火爐中,燒得他渾身滾燙。
一邊是屏風外眾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邊是身體裏血液在橫衝直撞,讓他意識有些模糊。
直到他聽到一個清澈柔和的聲音。
滾燙的意識在冰冷的牢籠中撞得頭破血流,那聲突如其來的聲音好似在暴虐中注入一點平和溫柔的力量,包裹着他混亂的思緒,讓他緊皺的眉眼逐漸鬆開。
——好熟悉的感覺。
沒人注意到這點異樣,屏風外依舊是沉默。
程來杏仔細打量着面前梳着婦人髮髻的女子,目光平和,眼睛明亮澄澈,溫柔中帶着一點堅韌之色。他收回視線,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夫人說得對,世子的病也拖不得了。”
容宓對寧汝姍其實也有諸多顧忌,只是許多都是不能宣之於口,這也是她為何打算在臨安呆上一個月的原因。
“既然如此,接下來就麻煩弟妹了。”她的目光落在屏風后,她不知道容祈睡過去沒有,只是他如今慣會沉默,哪怕心緒滔天,可一整日下來一言不發也是常有的事情。
程來杏很快就確定了藥方,猶豫很久還是交給容宓,低聲說道:“一日兩次,三碗水煎成,忌焦忌躁。”
容宓掃了一眼交給寧汝姍:“那之後的葯……”
“那就由我端給世子吧。”寧汝姍識趣說道。
容宓含笑點頭。
“春桃,帶弟妹去抓藥,讓藥房那邊的人熟悉一下弟妹。”
容宓雖然早就嫁到應天府,但容家長輩早逝,容家能有現在的井井有條,一應規矩都是她一手撐起來的,是以府中下人待她依舊恭敬,不敢有一絲怠慢。
寧汝姍知道她們有話要避着自己說,主動識趣地起身離去了。
“春嬤嬤,府中有自己的藥房?”
春桃是管家大嬤嬤,梳着婦人髮髻,依舊是初見時的嚴肅刻板,
“嗯,自從世子出事後,夫人就在府中建了藥房,專人看管,管理極為嚴苛,一應支取採購都需要登記照冊。”春桃帶人繞過游廊,穿過花園朝着東邊走去。
寧汝姍心中一跳,敏銳地察覺出不對勁,但她沒有多問,只是繼續剛才的話問着:“府中所有人的葯都從藥房出,還是就單單世子的葯從藥房出。”
“全部人。”
兩人橫穿了整個花園,最後來到一座圓拱門前,還未走進就能一股濃郁的葯香,門口牌匾上掛着回春二字。
“程小大夫。”春桃沒有入內,只是站在門口看着院內正在翻曬草藥的年輕人,喊了一聲。
身着白色衣袍的男子扭頭,露出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對着門口兩人笑了笑,偏偏這一笑卻又感覺如沐春風。
“春嬤嬤。”他的目光落在寧汝姍身上,隨即低頭,恭敬喊道,“夫人。”
寧汝姍笑着對着他點點頭。
“這位是程大夫的義子,程星卿小大夫。”春桃一板一眼地介紹着,“這位是世子夫人,我家夫人叫奴婢帶世子夫人來取葯,以後世子的葯都由夫人來取。”
程星卿笑着點點頭,不卑不亢地對着兩人伸手:“兩位裏面請,不知藥方在哪裏?”
寧汝姍連忙把袖中的藥方遞了上去。
他仔細看着,挑了挑眉,但還是不言語,只是在葯櫃中抓好葯,然後又問了一日幾次,如何煎服,這才抬眸繼續笑說著:“葯需要放在這裏煎,且從明日算起,所以夫人要明日早上派人來取。”
寧汝姍打量着小院子,院子不大,卻到處都是草藥,角落櫃枱上甚至還堆了不少書。
“不知這裏可有按摩這類的醫書。”她開口笑問道。
程星卿想了片刻點點頭,竟然很快就知道她的意圖:“正好有一本,只是世子一向不准他人靠近,便沒了用武之處。”
他說完就轉身去了屋后,沒多久就拿出一本冊子——推拿抉微。
“夫人若是想學專治頭疼的,可能還要再看一本穴位知識相關。”
桌子上很快又出現一本——素問錄。
“這些都是神醫張大夫寫的。”他笑說著,兩本并行推到寧汝姍面前,“夫人若是想學,這兩本極為基礎,不妨仔細看看。”
寧汝姍眼睛一亮,嘴角兩側梨渦淺淺,亮如明珠的眼睛微微彎起:“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能來問你嗎?”
“自然可以。”程星卿笑着點點頭,他的目光隨意一掃,落在她的掌心。
被帕子包裹着的手心微微散開,露出裏面還未好的發紅腫脹的傷口。
“這瓶葯想必夫人用得上。”他隨手自身後的葯架上取下一個瓷白瓶,溫文爾雅放在她面前,點到為止,並不讓人多想。
寧汝姍視線一低,頗為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接過藥瓶低聲道謝。
程星卿笑着不說話,他笑起來總能讓人放下心防,人畜無害。
寧汝姍在回春耽誤了許久,等她帶着書離開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了下來,在她回自己院子途中,鬼使神差地繞過游廊,不知不覺站在隔壁院子門口,猶猶豫豫地看着裏面。
容宓和程大夫早已走了,院子內空空蕩蕩,此時門窗緊閉,不見一人。
整個院子空蕩蕩的,完全沒有花草樹木的痕迹,平整的青石板在冬日暗淡的天光下冰冷而孤寂。
她看了許久,這才緩緩嘆了一口氣,正準備離去,但身後就傳開一個輪椅碾過枯枝的聲音,寧汝姍一驚,下意識回頭,只看到容祈披着大氅坐在輪椅上,出現在自己身後。
一張臉冷若冰霜,冰冷陰暗的漆黑瞳仁不帶一絲笑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身後的冬青驚訝地看着她:“夫人來找世子的嗎?”
寧汝姍每次一看到容祈,目光總是忍不住落在他身上,直到看到容祈眉心不耐煩地皺了起來,這才回神,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他病了五年了,整個人都消瘦下來,連着衣服穿在他身上都顯得空蕩蕩的。
“世子怎麼不在屋內休息。”她忍不住關切問道。
冬青笑了起來,眉眼彎彎,“剛才今上送了賀禮,世子去接禮了。”
他的目光落在寧汝姍懷中的兩本書上,像是問人又像是解釋給容祈聽:“夫人剛從回春堂回來嗎?怎麼還帶了兩本書。”
“嗯,拿了點穴位按摩的書來回看看。”她輕聲說道,忍不住又看向容祈的小腿。
“世子總是頭疼,夫人學了一手正好可以給世子按按。”
寧汝姍捏緊手中的書,亮如黑玉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向容祈,強壓着心中的期冀問道:“可以嗎?”
容祈睫毛輕輕斂下,臉色冷漠,聞言只是嘴角一挑,毫無焦距的眼睛精準地落在她身上,漠然無情的臉上露出一點譏笑。
“不可以。”
冷冰冰的三個字砸在寧汝姍腦袋上。
寧汝姍面容僵硬,落在外面的手指被風吹得有點刺骨疼,愣在原處,只能直直地盯着容祈看。
“讓開。”容祈不耐煩地皺着眉,手指點着膝蓋,再一次不悅冷漠地說道。
寧汝姍咬唇,冬青站在後面對着她狂搖頭,示意她讓開。
輪椅毫無障礙地入了院子,寧汝姍低着頭站在門口,看着冬青把人推進書房,臨關門前對他眨眨眼。
“姑娘。”扶玉久久不見人來,心中着急出門尋了一圈人,這才大着膽子去世子的院子,一進門就看到自己姑娘站在院門口,失魂落魄,神情黯淡,心中一驚,連忙迎了上去。
寧汝姍從緊閉的門窗前收回視線,看着擔憂的扶玉,被風吹得發白的臉龐露出一點淺笑來:“你怎麼來了?”
扶玉咬唇,勉強笑道:“姑娘跟春嬤嬤久不見回來,有些擔心。”
“不礙事,藥房有些遠,我又耽擱了點時間。”她轉身離開,溫柔說道。
扶玉臨走前,扭頭看了眼冷清的院子,正巧看到冬青開窗的動作。
“連大娘子都勸不了世子,姑娘何必自討苦吃。”扶玉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道。
寧汝姍抱緊手中的書,繞過寂寥的花廊,聞言沉默了片刻。
“因為……我太想為他做些什麼。”
扶玉呼吸一窒,手中的帕子攥緊,盯着自己姑娘的側臉,卻又絲毫沒有看到一點憤懣抑鬱之色。
“那條河真冷,我當時在想,若是沉下去也不是不好。”
“可他把我救了上來。”
“他叫我向前走別回頭,可自己卻留在這裏。”她停下腳步,看了眼廊檐下冒出的紅色小花,莞爾一笑,“可你看,花還開呢。”
花開着,便就是還有希望。
這世間,誰不期望希望。
她蹲下來看着擠在假山後面的小紅花,扭頭對着扶玉笑道:“我們帶回去用水養幾天吧。”
扶玉看着她嘴角淺淺梨渦,一如既往地溫柔,心中一陣接着一陣地抽疼,但臉上還是露出笑來:“正好,屋子太冷清了點。”
主僕兩人很快就回到自己的院子,玉覃玉思從角屋裏迎了出去,原本安靜的院子多了一點生機。
一牆之隔的院子依舊安靜到連鳥獸都不願落足。
“都查過了沒有問題。”冬青低聲說道,“寧家情況簡單,嫡庶子女加起來不過三人,除了夫人是外室生的,當年直接抱着小孩入府,其餘兩人都是寧夫人膝下的。”
“寧將軍對玉夫人母女很好,甚至破了很多先例,最後連自己的乳母秋嬤嬤都請出來重新伺候玉夫人了,不過寧將軍常年領兵在外難免顧及不到。”
冬青慢吞吞地說著,眼神掃了一眼世子,見他面色平靜,並無深聽下的打算,只好咽下寧如姍在府中處境的話,繼續說道。
“寧夫人從不帶夫人參加各家宴會,不過聽府中下人說夫人也不愛出門,一年也出不了幾次門,母女二人在東跨院很少出來,也很少和寧夫人打交道,一應物件都是分開的。”
當年這對母子突然出現的時候,臨安城也算掀起一陣大波,畢竟當時寧夫人也才剛剛臨盆,且寧家之前通房妾侍一個都沒有,人人都誇寧昱海深情,可誰知道這下卻是直接打了一眾的臉。
但臨安畢竟是皇城,每日都是層出不窮的消息,沒多久就是燕魏交戰,那對母女自入了寧家從不出門,所以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眼前,要不是今上賜婚,寧家偷天換日,大抵是被人眾人遺忘了。
冬青暗自看了一眼,其實世子對寧家頗為關心,可就算如此,對寧汝姍也只是聞名不見人,人人都說寧昱海愛極了這對母女,把人護得好好的。
“寧昱海對她們倒是放縱。”容祈冷淡說著,手指揉着手腕,“那更不應該嫁過來了。”
寧家和容家五年前就有婚約,寧家親自提的親,容祈當時並未反對,讓本來不同意的容宓不得不點頭,結果容祈出事後,寧家卻一直想要退親,容宓這等暴脾氣自然不肯鬆口,就這樣死死拖着寧家。
不曾想,今年入秋時,本就一頭官司的官家也不知怎麼開始關心起容祈的婚事來,大手一揮,要兩家趕緊成婚,態度強硬。
寧家也不知如何考慮,竟然光明正大換了嫡女寧姝,拿庶女寧汝姍頂了上來,絲毫不給容家面子,但聖旨上只時說寧家女,官家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寧昱海一直領兵在外,從不參與朝政。”冬青眼觀鼻子,冷靜說道,“應該和近日的事情沒關係。”
“那她為何嫁進來。”容祈疑心又警惕的暗自問道。
冬青閉口不說話,其實他早就發現夫人看世子的眼神中那絲藏不住的情意,也許事情並沒有世子想得這麼複雜,但他終究不好說出口。
“大娘子剛才派人來問。”冬青在他沉默片刻,突然想起剛才大娘子臨走前的眼神,只好梗着脖子又問道,“六日後的回門……”
他吞吞吐吐地瞅了世子一眼,見他面色冷凝,嘴邊的話怎麼也說不出來,但還是破罐子破摔地吐了出來:“世子去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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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書瞎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