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容祈身上還背負着毅勇侯世子的頭銜,又加上這樁婚事是官家賜婚,因此一個月後,容祈要帶寧汝姍入宮謝恩。
容宓雖身子不爽利,但今日還是堅持送兩人上馬車。
“入宮后只要跟着容祈就行,獨自一人入後宮拜見皇后時也不用緊張,娘娘是個謹慎的人,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就不會太多刁難。”容宓再一次跟寧汝姍囑咐着。
寧汝姍換了身青羅綉大袖翟衣,頭戴七株制式的花釵冠,冠有兩博鬢,鬢角又貼着細紅玉翹頭金鳳,嫩白耳垂掛着觀音水滴紅寶石,當真是金銀珠翠插滿,髻挽巫山一段雲,出落得格外精緻貴氣。
“真漂亮。”容宓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臉,掃了眼沉穩不動的馬車帘子,故意不輕不重地說了句,“瞧這小臉,可比滿臨安的各家貴女都好看呢。”
寧汝姍露齒一笑,眉眼彎彎,精緻的眼尾微微下垂,瑰姿艷逸,儀靜體閑。
只是馬車內依舊毫無動靜。
容宓對着寧汝姍眨眨眼,低聲罵了句:“無趣。”
扶玉扶人上了馬車,容祈早已端坐正中,眉目冷清,對着剛才的動靜充耳不聞。
冬青對着大娘子拱了拱手,駕車離開。
容宓笑眯眯地看着遠去的馬車,對着春桃笑說道:“不對勁,嬌嬌竟然今天沒敲車……怎麼了?”
她看着春桃臉色不對,艷麗濃稠的眉眼微微睜大,歪頭,不解問道,卻見春桃直接跪在地上。
“大郎君。”
緊接着,一雙冰冷冰白的手落在她腰間,瞬間收緊,讓她向後跌去,直到撞到一人懷中。
一股濃重帶着苦澀的的藥味撲面而來。
“抓到你了。”
那聲音虛弱卻又帶着一點滲人的笑意,貼着她的耳朵飄過。
容宓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淺長濃密的睫毛終於下垂,最後只能冷漠地看着地面的青石板。
“你怎麼來臨安了?”她伸手要推開腰間的手,卻激得身後之人力道加重。
“想你了啊。”他說的纏綿悱惻,可那隻手把她的手禁錮在腰間,冷冰又不帶一絲感情。
容宓盯着那截毫無血色的指尖,突然笑了一聲,柔聲說道:“你住哪,我帶你過去。”
“在驛館,怕你弟弟看了我生氣,你看我都避開他了。”宴清冰冷的唇落在她鬢角,低沉的嗓音中點出一點討好之色,“別生氣了好不好。”
“世子昨夜沒睡好?”馬車離開明光街后駛入大街,寧汝姍見人臉色不好,擔憂問道。
容祈沉默着搖搖頭,依舊目不斜視地看着正前方,對着她幾次搭話都不理睬。
寧汝姍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臉,不知道又是哪裏得罪他了,有些喪氣地低下頭,只好掀開帘子朝外看去。
清晨的臨安熱鬧喧盛,人來人往,叫賣聲絡繹不絕,來回穿梭之人皆是滿臉笑意。
——“嬌嬌,嬌嬌,等等我啊,我錯了別不理我。”
街上不知是哪位不知輕重的少年郎大聲喊着,快步朝着前面的人跑過去,羞得前面走路的小娘子掩面快走。
寧汝姍忍不住探頭去看那個粉衣少女,身形輕盈,渾身惱怒,活脫脫一個嬌氣小娘子,心神一動,不由掃了一眼容祈,噗呲一聲笑了起來。
原來叫嬌嬌的都很嬌氣啊。
這一笑,剛才的鬱悶心情瞬間消失不見,可又怕被容祈發現自己知道了他的小名,只好忍着笑,嘴角壓着帕子,轉移注意看去其他事情。
那聲音動靜不小,容祈自然也聽到了,連着外面善意的鬨笑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原本只是心跳加快一下,可不曾想,下一秒就感受到寧汝姍那個一掃而過的視線,不由渾身發緊。
那聲笑不就是在嘲笑他嘛。
他忍不住咬牙,再仔細聽去,又見馬車內沒什麼動靜,這讓他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還在背着他偷笑。
這麼一想,那種不對勁的難受就剋制不住地冒了出來。
“寧汝姍。”他最後忍不住開口喊了一聲。
“嗯?怎麼了?”
寧汝姍正看着一隻小貓在台階上伸懶腰,年幼的小女孩蹲在台階下,痴痴的看着它,小貓的尾巴嬌滴滴地纏着人手腕,看得正入神時聽人喊她,這才把目光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軟軟地應了一聲。
這聲音?
容祈皺眉,突然扭頭‘盯’着她看。
寧汝姍被他突然狠厲的目光嚇了一跳,忙問道:“怎麼了?”
面前的容祈一臉嚴肅,眉眼都是緊繃著的,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把人看得不由摸了摸臉,也不知從哪冒出一點心虛:“世子?”
她想破腦袋也沒想到,一切的古怪都是因為半炷香前的事情,還是因為自己無意的一聲笑。
容祈見她聲音終於正常了,一邊憤恨自己竟然看不見面前之人的模樣,一邊又惱怒阿姐的嘴,最後忍不住冷哼一聲,扭頭不去看她。
寧汝姍一頭霧水,索性皇宮也快到了,這才忙着收斂心情,開始擔憂入宮的事情。
“我有點緊張。”下馬車前,寧汝姍對扶着她下車的冬青小聲說道。
她自小就很少出門,更別說皇宮,寧姝好歹還跟着吃了幾場宮宴,她便是連皇宮大門在哪都不知道。
此刻,看到巍峨宮門,紅牆綠瓦,心中的緊張忍不住冒了出來。
一側的容祈冷靜下來也發現剛才是自己小題大做了,可又拉不下臉來緩和氣氛,此刻聽到她說話,以為是跟自己說的,這才故作矜持地說道:“等會跟在我身邊,不用害怕。”
他頓了一下,口氣難得柔和下來。
寧汝姍沒想到他會開口安慰自己,平白多了點受寵若驚。
冬青臉色大喜,忙不迭咽下嘴裏安慰的話,喜氣洋洋說道:“世子說得對,夫人不用擔心,到時候站在世子的左手邊即可。”
今日容祈入宮沒有坐輪椅,也沒有帶拐杖,乍一看和一個普通人沒什麼區別,只是他的步子要比別人慢,卻也比別人更堅定。
毅勇侯位是三品侯,若不是容家接連喪父喪母,緊接着連容祈自己都差點折戩蠡州博野,他也算是五陵少年中的頭一等郎君。
容家當年傾全族之力一力護送高宗南下,子弟損傷十之八/九,到最後只留下嫡系一支,如今又時運不濟,命途多舛,只留下容家兩姐弟,姐姐遠嫁,弟弟瞎眼,誰不嘆一聲可惜。
官家對此格外憐惜,對容家也總以包容為主,哪怕容祈得罪了不少人又或是有人公報私仇,假公濟私,可他還是按下摺子,諸多維護。
今日出門接他的人是官家身邊的大黃門,安定。
“世子這邊請。”安定遠遠見了人就主動迎了出來,態度不卑不亢又帶着一點尊敬,“官家憐愛,特賞了轎子,世子上轎吧。”
寧汝姍抬眸偷偷看了一眼面前說話的人。
安定。
官家身邊兩大紅人,一為曹相,一為他。
他長得極為高大,面白無須,臉頰圓潤如麵糰,說話的時候,嘴角的笑都沒下去,看上去格外好說話,可若是仔細看去,便會發現他眼底格外冷,哪怕是笑着也沒染山一點笑意。
只是她還未來得及收回視線,就見安定恰到好處地扭頭去看世子一側低眉順眼的新夫人。
這一看,他不由愣在原處。
寧汝姍偷看別人被抓頗為不好意思,對着他點頭致歉,卻見他還看着自己發獃,不由睜大眼睛,小聲喊了句:“中貴人。”
“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他倏地回神,面不改色地對着她點點頭,“官家也備了轎子,世子,世子夫人這邊請。”
小黃門愣了一會,這才哎了一聲,指揮着不遠處的抬腳小子抬着兩架轎子停在三人面前。
容祈上轎的時候,突然出聲說道:“阿姍,過來。”
隔壁扶着安定手的寧汝姍扭頭去看容祈。
“那是中貴人的轎輦。”
寧汝姍一愣,眼睛微微睜大,驀然多了點局促。
安定反應極快,立馬說道:“奴才得官家憐惜這才賜了轎,夫人尊貴,自然要上轎,奴才走路即可。”
“過來。”容祈聽着聲響,目光精準地落在寧汝姍身上。
安定是誰。
官家身邊的大紅人,曹忠看了他都要彎腰。寧汝姍自然不會真信了他的話,連忙縮回手,小心說道:“豈敢勞煩中貴人,我走路……”
“與我同坐。”容祈伸手,態度堅定,“過來。”
寧汝姍雖然不知道容祈的態度為何如此奇怪的,但還是對着安定屈膝福了福身子,低聲告辭。
安定盯着她的臉,片刻之後側開身子,眉眼低垂。
“不敢。”
寧汝姍轉身時輕輕鬆了一口氣,背後升起一陣汗毛。
——那個安定為什麼一直在看她。
直到走到容祈身邊,她這才故作輕鬆地接過小黃門的動作:“我扶世子上去。”
轎子不大,坐了兩個人難免有些擁促,胳膊對着胳膊,大腿抵着大腿,衣擺交纏在一起,容祈身上的雪松的香味,湊近了格外好聞,寧汝姍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耳鼓中劇烈跳動。
世子真好看。
她盯着那人的側臉,忍不住想着。
容祈不知在想什麼,半響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對她的視線視而不見。
“離安定遠點。”下轎前,容祈藉機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著。
寧汝姍連連點頭,又發現容祈看不見,這才悄悄伸手勾了勾他手指。
容祈手指一僵,忍着要抽回來的衝動,反手握住她的手,把人一起帶出轎子。
安定比他們早一些落腳,視線從兩人交纏的手上一閃而過,臉上笑臉盈盈說道:“袁相也快議事結束了,請世子在此稍等片刻。”
容祈沉默寡言地點頭。
沒一會兒,就聽到大門咯吱一聲響起,寧汝姍抬頭,看到一個身着紫衣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長得頗為儒雅,面白美須。
“袁相爺。”安定上前行禮。
袁忠避開他的禮,直接伸手把人扶起,笑說著:“不敢。”
“毅勇世子。”他目光落在台階下的兩人身上,未語先笑,“這位便是世子夫人吧。”
袁忠,大燕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富貴。
寧汝姍連忙低頭行禮。
“袁相。”容祈不冷不淡地抱拳。
“世子看上去情況不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袁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眼波微閃,“世子的腿,好了?”
容祈大方地伸手握住寧汝姍的手,矜持點頭:“多虧內人照顧。”
一側的寧汝姍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笑來。
倒也有點新婚燕爾,如膠似漆的模樣。
袁忠這才把視線施施然落在她身上,只這一看不由咦了一聲。
“你是寧家第幾個女兒。”他問道。
“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妾身乃是第三女。”
袁忠打量着面前之人,眸中驚疑之色一閃而過:“我怎從未見過你。”
“妾身自幼體弱,甚少出門。”
袁忠還未說話,就看到安定自殿內走出,不偏不倚地打斷了袁忠要說出口的話,笑臉盈盈說道:“官家有請世子、世子妃入殿。”
容祈向前坐了一步,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故意,正好擋在兩人中間,讓袁忠的目光不得不從寧汝姍身上移開。
“失陪。”他冷淡地說著。
寧汝姍鬆了一口氣,後背不知不覺中濕了一片,她盯着容祈衣袖上近在咫尺的花紋,剛才順着鼻尖一閃而過,如高山雪松,清冽鎮定。
袁忠驚醒,笑着後退一步,彬彬有禮說道:“是我打擾了,請。”
容祈拉着寧汝姍的手朝着大殿走去,他走了幾步停在台階下,眉心微微皺起。
“小心,有台階。”寧汝姍就在此刻及時靠近他,伸手,小心握住吹垂在一側的手,柔聲說道,“有三級,高度沒有我手掌大。”
她把自己的手掌合在他的手心。
細白修長,溫熱綿軟,像一隻小小的麻雀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