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時小之在某一個瞬間忽然明白,陳半能長成如今這副根正苗紅的模樣是多麼的難得,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個奇迹。
這位普釋大師生了她,養了她,卻又不管她。像一粒種子,隨手拋進肥沃的土壤里,不論嚴寒酷暑,不理旱澇害蟲,只施肥澆水,任她自由生長。
她沒有長成野草,也沒有長成鮮花,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成了一棵挺拔向上小樹。
如果枝葉要侵佔她的養分,如果菟絲花要攀附她為寄主存活,如果松鼠要挖空她打造洞穴,這位普釋大師也樂見其成,讓枝葉、菟絲花、松鼠都來做她的玩伴。
即便這會令她停止生長。
時小之不清楚這是否也是一種愛,她只知道,普釋大師在暗示她,二十年,三十年,若陳半願意,陳半喜歡,就騙陳半一輩子。
可她那拙劣的謊言不足以支撐一生,還有……
作為時小之,她不想永遠活在宋菱初的陰影之下。
作為宋菱初,她想要全部的愛,想徹底佔據時小之的身體。
但這並非陳半所求。
陳半想要的是問心無愧。
“時小之不會樂意的,就算她樂意,我也不能這樣做。”
“那你能捧着手機過到老?”
“能!”
普釋笑了,打心眼裏覺得自己的女兒天真可愛,“你能,她能嗎?”
父女倆的目光齊齊落在“宋菱初”身上,而“宋菱初”從始至終,唯有沉默。
“好了,人活一輩子,總是身不由己的,連自己生死都不能掌控,何況這種事情,順其自然吧,有句話說的好,車到山前必有路,就看你要怎麼選擇。”
普釋三言兩語,已經給出了陳半答案。
可陳半此刻還聽不懂,只以為爸爸不管她了,一雙明亮猶如流星的眼睛頓時黯淡了幾分,而她討取父愛的方式也很簡單直白,只衝着普釋伸出手,委委屈屈的吐出三個字,“沒錢了。”
普釋笑着起身,拍拍她的肩膀,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遞給她,“密碼是你生日,大師我就這些積蓄了。”
“謝謝大師。”
“按理你應該叫我一聲施主。”
“謝謝施主。”
這樣的女兒,普釋怎能不愛,他看向時小之,猶豫了一瞬,說道,“寺里許願還挺靈驗,你們兩個上去轉轉吧,求個平安符也是好的。”
陳半還在賭氣,點點頭,牽着時小之轉身就走。
時小之回頭,見普釋站在原地,指了指腳下。
“我在這裏等你。”
……
托普釋大師的福,寺廟香客眾多,陳半和時小之排了好久的隊才求來平安符,轉而又去佛堂許願。
兩人都很少做這種事情,在旁邊看了好一會才學會流程,模仿着其他人的樣子供了香火,跪在蒲團上叩拜。
求佛的心不誠,許願的心倒是很誠,都跪了好久才起身。
從佛堂出來,陳半問時小之,“你許了什麼願啊?”
“不告訴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也對。”
“那你許了什麼願?”
“啊?你不是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嗎?”
時小之最會強詞奪理,“你又不信佛,難道還指望着佛祖幫你實現願望嗎?既然不能實現,說出來又怎麼了?”
陳半立刻被說服,“我許願……讓我的手機一輩子平平安安,不出意外。”
時小之幾乎下意識的笑出聲,可揚起的嘴角還沒落下去,眼淚就奪眶而出。
“哎,你怎麼了,別哭呀。”
“沒事……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麼呢。
就是有些後悔,有些心痛,有些想跪在地上求陳半原諒她的衝動。
時小之經歷過無數的苦難,隨便一件事拎出來就足夠普通人到死都無法釋懷,可她都不在意,她心裏始終有着堅定的信念,她會成功,會重獲新生,會把那些帶給她痛苦和磨難的人都踩在腳底下。
她曾把蔣安當成救贖,可現在回頭看,那只是一個讓她養成習慣的避風港,她早已不再需要,是刻在骨子裏的佔有欲讓她不願放手。
陳半不同。
她是陳半的枝葉,是攀附着陳半的菟絲花,是生活在陳半身體裏的松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與陳半緊密相連。
她怎麼能和陳半分開,是抽其筋骨,是剝其皮肉。
離開陳半,她就不會再有新生了。
“你不要哭啦,你哭的我也想哭。”
“那你哭呀。”
“……我有眼干症。”
陳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又讓時小之破涕為笑,“討厭。”
陳半看她笑,才鬆了口氣,緊緊牽着她的手說,“我哪裏討厭,是你情緒波動太大了,一會生氣一會開心,每次都搞的我很慌。”
“我在別人面前可不會這樣。”
“那,是我的榮幸啦!”
時小之感覺的出來,陳半在很刻意的調節氣氛,或許是想讓這最後一天輕鬆愉快的結束。
“我哭的都口渴了,想喝水。”
“啊,你不說我都忘了,山上沒有賣水的地方,我們上來前應該買兩瓶水的。哼哼,寺院裏連口水都沒得喝,你信不信山下那些超市都是我爸開的,表面是和尚,背地裏是奸商。”
“其實他對你挺好的,不是把自己賺到的錢都給你了嗎。”
“算了,不想說他,我們走吧,去吃飯。”
“可我還想去那邊逛逛。”
陳半雖然認為寺廟裏沒什麼可逛的,但她對“宋菱初”從來有求必應,“好吧,你在這等我,我去幫你買水,很快回來。”
就算山不高,就算路不遠,這一來一回也要二十分鐘。
因為愛“宋菱初”,所以不捨得“宋菱初”多受一點辛苦。
陳半的愛會把人寵壞。
時小之回到來時的遮陰亭,普釋大師果然等在那,一見她就笑了,那和藹的模樣一如面對陳半,“我就知道你有辦法把她支開。”
時小之走到他面前,生命中不會再有比這更謙卑恭順的時刻,“叔叔好,剛剛沒有自我介紹,十分抱歉,我是……時小之。”
“我知道,這種事也只有那小傻瓜會信。”
“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你騙了陳半?”
“嗯……”
普釋笑笑,很隨和的讓她坐下說話,“可我看你,並沒有後悔的意思。”
時小之垂眸斂睫,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我後悔。”
“是嗎,那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編造這樣的謊言嗎?”
會嗎?
時小之也這樣問過在自己,如果沒有編造出這樣拙劣可笑的謊言,她要用什麼樣的方式獲得陳半給宋菱初的這份愛。
答案是,用時小之的身份,她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靠近晨陳半。
沒有這拙劣可笑的謊言,就不會有她和陳半的今天。
所以……
“我會。”
“明明後悔,但仍會這樣做,就不必再後悔了,該想想怎麼解決眼前的困境才是正理。”
時小之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着普釋,她以為普釋要和她單獨見面,是想質問她,責備她,又或者警告她,時小之猜想無數,卻怎麼也沒想到,普釋要幫她。
“您不怨我騙了陳半嗎?”
“她甘願被你騙,我怨不怨的,重要嗎?”
“可她知道真相,會很難過……”
“我們不是在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嗎?”
時小之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自詡聰明,十七歲就取得了旁人四十七歲也無法取得的成績,二十歲就擁有了旁人六十歲也無法擁有的財富和地位,哪怕二十五歲從頭再來,也可以很快東山再起。
但在這位普釋大師面前,她就像小學生面對班主任,只有背手聽訓的份。
因普釋已超然物外,能拋開所有複雜的表面,一眼看穿問題的關鍵。
“您為什麼要幫我?您就不怕我對陳半別有所圖嗎?”
“能做出那樣一款遊戲,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很有才華的人,年少得志者必自傲,財富地位唾手可得,怎麼會為了一點身外之物,賭上自己光輝燦爛的前程呢,況且,你聰明,有能力,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我真的聽不出來您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當然是誇你,也許在別人看來,你壞透了,可在我看來,卻是極大的有點。”
時小之聽懂了,普釋以陳半父親的身份,把她看做陳半的看門惡犬,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只要她不反咬陳半一口,陳半就可以永遠做一棵不知愁苦,無憂無慮的小樹。
他對時小之道,“這個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就是陳半,我對陳半別無所求你,只希望她能幸福快樂,可總有人看她天真單純,就跑來欺負她,讓她傷心難過。你大概不知道,她原來是個很開朗外向的小孩,特別喜歡交朋友,可突然有一天她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她問我有沒有朋友。”
普釋沉默了一會,又說道,“我告訴她,山川河流是我的朋友,星星月亮是我的朋友,這些朋友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出生,看着我死亡,只有我主動離開它們的份,它們永遠都不會離開我。”
時小之道,“所以從那以後,她就不讓任何人走進她心裏了。”
“是啊。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有人把自己變成她的所有物,對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她自然會交付絕對的信任。我很慶幸,你和我一樣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我當然不想……如果我不再是她的所有物,並且欺騙了她,這份信任是否會徹底坍塌,再也也無法重新建立?”
普釋嘆了口氣道,“果然,世人都是自私的,又或者說有一種避險的本能,你現在一定很苦惱,要怎麼做才能讓陳半原諒你犯下的錯,給你一次重頭再來的機會。”
卑劣的心思既然無處可藏,時小之也不做無畏的掙扎,“是,我很自私,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更不想失去她。”
“以己度人,你會選擇原諒嗎?”
“……不會。”
“還是那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順其自然就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要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
雖然普釋沒有把話說明,但時小之隱隱理解了他的意思,“多謝您為我解惑。”
普釋笑道,“真的懂了?”
時小之也笑,“陳半不是我,我只要做好自己。”
“果然聰明。”
……
陳半買水回來,不見“宋菱初”,嚇的魂都要丟了,連忙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可還沒等電話撥通,就聽到“宋菱初”喚她,“我在這呢!”
“你去哪了。”
“就四處看看,沒走遠。”
陳半一肚子話想說,看着她的臉,生生咽回去了,“給,渴壞了吧。”
時小之接過那瓶已經擰開蓋子的飲料,笑眯眯道,“謝謝施主。”
“你怎麼也來這一套。”
“我覺得挺有趣呀,可能是因為我從小沒有父母吧……”
陳半一看她又要傷心,立刻轉移話題,“剛聽人說後山開了好多花,我們去那邊瞧瞧,我帶了相機,給你拍幾張遊客照。”
“好啊!”
陳半和時小之在山上遊玩了一圈,臨近傍晚才下山吃飯,陳半訂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素食餐廳,等在這裏吃完,晚上還能去吃點別的。
時小之問道,“不叫上你父親嗎?難得來一趟,總要一起吃頓飯吧。”
陳半什麼也沒說,只是搖頭。
時小之原以為陳半還在生普釋的氣,可飯吃到一半才恍然大悟。
在遮陰亭那會,她始終沉默着沒有開口,陳半是覺得她不喜歡和普釋待在一起,所以才那樣不歡而散。
“今天一直是晴天。”
“嗯?”
“你不記得我們打的賭了嗎?”
“記得啊,你要和我說一個秘密。”
時小之醞釀了好一會,終於下定決心向她坦白,沒想到她居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有些哭笑不得,“你都不好奇呀?”
陳半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吃一頓飯,嘴巴牙齒忙得厲害,含含糊糊的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能有什麼秘密。”
時小之頓時張不開口了。
吃過晚餐,陳半開車帶着時小之去了Y市的市中心,比起富饒的S市,Y市也不遑多讓,滿大街都是外地遊客,廣場上烏壓壓的全是人。
陳半很怕時小之跟她走散,緊緊捏着時小之的手,她又愛出汗,搞得兩個人手心濕漉漉的。
“你很熱嗎?”
“還好,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回頭得去看一看中醫……”陳半頓了頓,偏過頭來對時小之笑道,“看我這記性,我身邊不就有個現成的中醫嗎。”
時小之鬆開手,把汗盡數蹭到她外套上,“你好的很,一點問題都沒有。”
“看來我是沒救了。”
陳半視線偏移,見廣場上有人再賣氫氣球,拖着時小之跑過去,一口氣買了三個,仔仔細細的綁在一起,又系在時小之的手腕上,“這樣就好啦!不管你走到哪,我都能很快找到你。”
時小之仰着腦袋,看着彷彿要蹭到雲朵的氫氣球,忍不住笑,“是不是太誇張了點?”
陳半一本正經,“這樣我才能放心!”
“很不方便欸。”
“有什麼不方便的,多酷啊,你就是這個廣場上最炫酷的崽。”
“可我還是想牽你的手。”
“你不嫌棄我出汗?”
時小之牽起陳半的手,笑着搖搖頭,“我喜歡,又滑又嫩的,像塊豆腐。”
陳半微微紅了臉,仰起頭來往天上看,“好像是挺不方便的。”
時小之忽然哪也不想去了,也不想拍什麼遊客照了,她湊到陳半耳邊,小聲的說,“我累了,想睡覺。”
陳半沒有低頭,仍盯着那個氫氣球,喃喃自語似的說,“太不方便了,待會坐車還要往裏面扯,我們送給小孩吧。”
……
回到酒店時,已經是深夜了。
“去洗澡吧。”
“你先洗。”時小之躺到床上,胡亂蹬掉自己腳上的鞋,“躺一會,今天走太多路了。”
陳半掏出手機看了眼微信步數,也很驚訝,“我居然走了兩萬多步。”
時小之側身枕着自己的胳膊,頗為納悶的問,“你平時都不怎麼活動,冷不丁走這麼多路不累嗎?”
“誰不怎麼活動,我以前收租的時候,一天要爬好幾個七樓,沒有電梯的。”
“你也說了是以前啊。”
“可能是身體素質好吧,反正比時小之強。”
“……你快去洗澡。”
陳半洗澡非常快,不到十分鐘就從浴室里出來了,她沒有穿酒店的浴袍,渾身上下只有一件打底的白T,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覽無餘。
時小之宛如垂死病中驚坐起,瞬間有了精神,“哇——”
兩個人赤/裸相見都多少回了,陳半的羞恥心早已被消磨殆盡,可叫時小之這麼一“哇”,還是很不好意思,動作利落的穿上了牛仔褲。
時小之笑道,“何必多此一舉呢。”
陳半楞了一下,“好像很久沒聽你這麼說話了。”
“嗯?”
“就是,文縐縐的。”
陳半輕輕嘆氣,“當今社會真是一個大染缸,把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小色批。”
時小之沒有接這句話,轉身進了浴室。
在Y市最好的酒店,最大的套房,落地窗可以一覽外面的夜景,那樣繁華,絢爛,光彩奪目。
陳半想到這樣的夜景,宋菱初以後大概見不到了,心裏就跟被蟲啃咬似的疼。
她真的能捧着手機過一輩子嗎?
順其自然的結果,她真的可以接受嗎?
就在陳半產生動搖,糾結着明天要不要和時小之商量延長租期時,放在床上的手機突然響起,在寂靜空蕩的酒店房間裏,簡直有一些恐怖。
蔣警官。
不知為何,陳半十分抵觸這通電話,她把手機扣過去,裝作沒有看到。
可蔣安緊接着又發來微信,一條接着一條的消息轟炸,持續了長達一分鐘。
陳半不得不看。
蔣安:你和時小之的事,我都知道了,不用再瞞着我
蔣安:你也是被她矇騙,我不會怪你的
蔣安:這件事實在不可思議,我用了好長時間才消化
後面發來的,都是一些圖片。
又或者說是蔣安這段時間以來收集的所有證據。
她像一個正義使者,揭穿了時小之駭人聽聞的騙局,並把這騙局拆的四分五裂,仔仔細細的擺在陳半面前,讓陳半可以清楚的知道時小之每一步計劃。
這一刻,陳半發自內心的恨蔣安。
恨她為什麼不等到明天早上再告訴自己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