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三個字映入眼帘,周遭一切盡數遠去,從前在宮中與爹爹相處的畫面一一浮現,爹爹抱着他手把手教他在奏摺上留下硃批。
“我兒雖為女郎卻勝過這天下泰半男子。”
“琛兒將來可為為父分憂。”
“今日我兒生辰,蕭遠下西平,雙喜臨門,這西平便作琛兒封號罷。”
……
這一切都比不上尚在襁褓的小皇子,小皇子出生那日,聖上龍顏大悅:“我大楚江山後繼有人。”
聖上未立太子卻要給公主賜婚,第一門親事以准駙馬逛青樓做結,聖上又緊接着為他訂了第二門。
第二位準駙馬是承平侯世子,顯是精挑細選的,性子寬厚樣貌不俗,趙琛一時半會尋不着他錯處,索性說要下江南,聖上允了。
在江南這幾年他們的關係倒是緩和了些,如今聖上親自下令召他回京,不想他還未歸京聖上便去了。
趙琛若真是公主,這便是喪報,但他不是,這就不僅僅是喪報,更是他今生無緣大統的宣告。
公主久久未語,青黛試探着喊了一聲:“殿下?”
趙琛回神,下意識喊了一聲:“青黛。”
“奴婢在。”
趙琛將那信箋攥在手中:“休整一番,今夜啟程。”
不立即啟程是擔心馬兒受不得,況且,即便快馬加鞭到京城也該過了關城門的時候,不如連夜趕路明日進城。
青黛領命,房內諸人皆退出,只余趙琛一人。他緩緩走到方才半夏所在的香榻前一應香具都整齊擺放在香席上,香爐中扣着香印,香粉還未填平。
趙琛跪坐在香榻前,細細填充香粉。
他雖在蘇州,京中諸事不說瞭若指掌,也差不離,他早知聖上有恙,但絕不至於到了這個地步。
皇帝駕崩,京中寺觀鳴鐘三萬下,消息早該傳開,如今沒有消息,秘不發喪,這其中定然是另有蹊蹺,歸京之事,宜早不宜遲。
深夜鸞駕重新上路,只是這次,趙琛不在車中,他同方海等人騎馬先行,這幾年在外沒少和同窗出遊,如今策馬也還算利落,只是裙裝多少有些不便。
夏日晝長夜短,夜行一路到京城,天色剛剛擦亮,巍峨的城牆聳立在晨曦中,趙琛勒馬,他身後方海等人也紛紛停下。
趙琛當年離京走的是南薰門,如今要敲開卻需費一番周折,他們便隨同清晨入城的百姓從瓮城進入。
今日城門的盤查比平日嚴苛許多,想要入城須得三人相互作保,好在此時入城的都是東京城附近的村民,大多相熟。
畢竟是天子腳下,這樣的情況一年裏頭總要有幾遭,排着長隊等待入城的百姓都習以為常。
趙琛在人群中格外顯眼,他雖騎馬穿的卻是女裝,臉上又帶着面紗,可見是未出閣的小娘子,明裡暗裏不知多少視線在打量他。
趙琛渾然不覺,方海川連等人倒是有意無意將他圍在中間阻隔了眾人的視線。
守城的侍衛看了令牌不敢怠慢,即刻去稟告上峰,不過片刻趙琛就被迎進了城,只是這東京城好進,大內卻難入。
一行人在西華門外不知等了多久,才算是等來了能做主的人,他卻並不像方才外城守衛那般輕易放行。
“殿前司都指揮使江源,見過公主。”
趙琛打量他,江源他自然知道,原本是殿前司御龍弩直都虞侯,不知如何入了聖上的眼,兩年前直接擢升為殿前司都指揮使。
現在不是研究他為什麼忽然陞官的時候。
“我要入宮。”
江源再次躬身行禮,畢竟是御前當值的,儀態挑不出錯,說的話就不那麼討喜了。
“在下奉命嚴守大內,今日任何人不得出入。”
徹夜趕路回京,看日頭已經快到正午,他卻還被堵在宮門外,饒是趙琛素來好脾氣,如今也有了幾分氣性:“我若偏要入呢。”
他說完便向里走。
守衛不敢攔他,江源向前跨一步,伸出胳膊擋住他的去路:“卑職奉命嚴守大內,殿下恕罪。”
趙琛停下來,冷笑道:“指揮使好大的威風。上四軍乃三衙精銳,護衛京師,深得陛下信任,指揮使說奉命,倒不知是奉了誰的命?”
“卑職……”
還能奉誰的命?皇帝一去,朝中自然是太師理政,趙琛知道,卻不能叫他說出來。
趙琛指着宮牆,打斷他:“指揮使口口聲聲喚我公主,要我恕罪,不知這大內也是我家么?指揮使奉的可是皇命?陛下不教我入宮?若不是……”他語調一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我竟不知,這天下還有誰能號令禁軍?”
江源果然無言,他又道:“莫非本公主離京三載,大楚江山已不是我趙家坐了?”
即便聖上已去,小皇子尚且年幼,這天下畢竟還是趙家的,公主只會成為長公主。
江源神色微變:“公主言重。”
趙琛輕嗤,伸手推開他的胳膊,他料想江源不會再硬攔,卻沒想到他觸電般的迅速縮回了手。
趙琛看他一眼,沒有探究,對身後方海吩咐:“讓青黛和半夏明日入宮。”
這話不僅是對方海說的更是對江源說的。
他未成親,沒有建府,真要論起來三百府衛算是違制,江源放他進去卻不會放方海等人,青黛等人就不同了。
鼻尖縈繞的香氣已經遠去,胳膊上的觸感卻似乎還在,江源沉默着,目送他離去。
趙琛獨自入宮,徑直去了柔儀殿。
柔儀殿比從前肅靜許多,多了不少生面孔,從前趙琛來,院中諸人都笑盈盈問好,如今卻都一板一眼地問安。
大內沒有專門劃出來的所謂的冷宮,所謂冷暖都是皇帝決定的,皇帝若不去了,再熱也是冷的。
欺君之罪沒有那麼容易揭過去,柔儀殿是這樣,長信侯府只怕也受了牽累,他在外這些日子以為一切安好不過是爹娘聯合做戲。
聖上顧全了他,不曾明着處置張家。
趙琛沉沉吐出一口氣,向里走去,到殿前終於看見一個熟面孔,是貴妃入宮便跟在她身邊伺候的人。
葉娘見了公主便笑:“殿下安好,娘子在佛堂抄經。”
貴妃並不信佛,柔儀殿原先沒有佛堂,神龕供的都是老君,如今卻跪在觀音像前抄經。
“娘子,殿下來了。”
貴妃聞聲停了筆,抬頭看過來,見了趙琛便落下淚來,趙琛有些無措,他是公主卻也是男子,多少有些不便,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
“我兒受苦了。”
趙琛沒什麼苦,要說在外頭他還自在,只是這話說不得,說了娘親又該自責,她原就有些後悔當初做下那樣的決定。
“可憐我琛兒蟄伏多年,如今竟叫齊氏那……”孩子面前她到底是沒有說出什麼難聽的話。
齊氏就是淑妃,是小皇子的生母,趙琛從接到信后就在猜測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大楚周遭強國林立危機四伏,聖上的志趣尚在人間,沒有求仙問道的樂趣,從不服丹藥,又在宮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怎會突然出事。
“是同淑妃有關?”
“你爹爹食不得蝦蟹,齊氏在粥中下了海參。”
趙琛呼吸一窒,沉默良久,方才問道:“爹爹他,如今在何處?”
貴妃搖頭:“我如今尚在禁足,太師進宮我便不宜插手。”她眼中又帶了恨,“齊氏動手之前便已吞了金。”
淑妃也死了。
她只怕是知道了什麼,擔心趙琛回京恢復身份,他比七皇子年長許多,又自小跟在皇帝身邊長大,同他相爭七皇子沒什麼勝算便先下手為強。
她算準了陛下一去,趙琛一生都只能是公主,七皇子就坐穩了皇位。
誰也沒想到她會下那樣的手。
貴妃眷戀地碰了碰趙琛的臉:“一眨眼,琛兒便這樣大了,若是尋常人家也該娶親了。”
“琛兒出宮去,去你外祖家取了金銀細軟便離京,找個好地方隱姓埋名娶妻生子,做個富貴閑人。”
趙琛沒有立即應下,安撫她道:“娘親且寬心,兒自有計較。”
趙琛一夜未眠,公主的身份此時倒也便利,他在殿中還留有卧室,同貴妃說了一會子話便先去休息。
他側卧着,盯着遠處香爐上細軟的白煙,沒什麼困意,聖上是帝王,也是他的父親。
皇帝喜歡心思縝密沉穩之人,他便日日打篆,只為了他來時露一手。
從柔儀殿到崇政殿,他花了三年,七歲他第一次進了崇政殿,用的是他馴養的小鳥。七歲一直到離京,他幾乎是在崇政殿長大,朝中的勢力他心中分明,天下大局瞭若指掌。
他看着皇帝處理政務,看着皇帝制衡新舊勢力,旁人諱莫如深的帝王心術直白得呈現在他眼前。
他離皇權只有一步之遙,而現在,他再也無法踏出這一步。事關國祚,如今聖上不在,即便是貴妃,也無法為他正名。
現如今他眼前不過兩條路,要麼繼續當公主,要麼賭一把公開身份。
他若公開身份,朝臣首先便不認,即便認了,也還有越不過去的欺君之罪。
更大的可能是他們根本不認,屆時意圖混淆皇室血脈的帽子扣下來,便是死罪。
這很好想,君臣之道不進則退,皇權勢弱,權臣才好掌控朝堂,十七歲和三歲,他要是薛潤章他也選小的。
趙琛若沒有逼宮的能力,這條路就絕了。他不光不能說,還得把身份捂緊了,除非像貴妃說的那樣當個富貴閑人。
這也不是沒有後顧之憂。
怎麼走是個問題,公主自然不能憑空消失,即便真的一走了之,娘親和外祖一家又當如何,運氣好些,一輩子見不了幾次,若東窗事發……
趙琛翻身,嘆了口氣,這事並沒有那麼簡單,手中無權註定是任人擺佈的,還得從長計議。
心中有事睡不踏實,不到半個時辰趙琛便醒了,外頭有些動靜,他起身出去瞧,就見一內侍跪伏在地:“求娘子乞憐,殿下尚且年幼,如今已在崇政殿聽政兩日,實是受不得了。”
這是七皇子身邊的人。
貴妃無動於衷,她對七皇子,不遷怒便是寬宏大量,自然不會幫他什麼。
趙琛想得多些,皇位即便不是七皇子坐也輪不到他,他看着那內侍,忽然意識到,其實也不是沒有轉機。
內侍來尋貴妃,無非是希望她出面,新帝年幼太后垂簾聽政自古便有,貴妃雖不是小皇子生母,兩方拉鋸總比一家獨大的好。
垂簾聽政……
趙琛斂眸,向外走了兩步出現在眾人視線中,貴妃即刻換了笑顏:“琛兒醒了。”
內侍跪在地上,雙膝用力,快速向前爬了幾步到他腳邊:“求公主垂憐,救救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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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很多,完結一起列,直接引用會另做標註,大部分設定參考兩宋,本質架空,私設勿考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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