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癸丑3

第24章 癸丑3

月澤去了菩提院,按照老祭神的吩咐,誦經打坐修行。

癸丑自大殿那日看見月澤,便一直記在心上。那是除了許清宛,他看見的第二個女魂,也是唯一讓他心裏不在乎老祭神偏心,不在乎無憂是否比他優秀的新的喜悅。

無憂離開無憂閣已在外遊歷三年,老祭神則一直留在無憂閣,似乎在梳理什麼。偶爾聖君會過來,向老祭神討教治國策略和祭祀典禮。

這時的聖君還未真正當上聖君,還在試用期。聖君不是在啟月國內月隱師中選拔,而是閻君在地獄十殿中選拔優秀精魂親自帶到無憂閣,由祭神主持進行一場莊嚴肅穆的洗禮,洗禮之後,閻君把精魂點化成啟月聖君,聖君也有月隱花,只是聖君的月隱花不是由一瓣一色慢慢疊生,而是由精魂本身的靈氣和緣業感召幻化,在精魂被點化成聖君的那一刻,月隱花也隨即出現。聖君的月隱花是七瓣六色彩。閻君看一眼祭神,表示非常滿意。

所以,聖君降落在啟月國,就與祭神非常親近。只是以往老祭神總是到處遊歷,來了也見不上面。而今老祭神待在無憂閣,聖君就來的勤快了些。一來二往,聖君與癸丑也相熟起來。聖君本來風神俊朗,翩翩公子,看見俊雅清貴的癸丑,幾番攀談下來,覺得癸丑有幾分才識,便對癸丑另眼相看,老祭神閉門修習的時候,聖君就會來找癸丑。

無憂還未歸來,老祭神也從不對其他月隱師說起讓無憂歸來的話,好像無憂回不回來沒什麼所謂。

“哎,無憂外出遊歷快十年了吧?”

“嗯,算算日子,九年零十個月了。無憂是不是不回來了?”

“或許吧,看來這祭神的位子怕是要癸丑繼任。”

“我看癸丑不如無憂,老祭神這些年對癸丑雖還是很上心,但總覺得不像是讓癸丑繼任祭神之位。”

“老祭神的心思,誰能看得懂。只要是為我們啟月國着想,為著啟月國好的,誰繼任祭神之位,我都誓死維護。”

“嗯,希望老祭神能長命百歲,一直待在無憂閣。”

這日,無憂閣山門前來一位一身黑袍,身形高挑,自帶威嚴的中年書生。這人看起來清寒書生打扮,卻自有一種讓人不敢怠慢的氣勢。山門下的侍從忙上前禮貌地作揖詢問。

“麻煩通報一聲,就說昔日好友上門拜訪老祭神。”

這中年書生把一串通透的月白色玉石手串遞給侍從,囑咐侍從拿給老祭神看,老祭神自會明白。

侍從接過手串,緩緩拾級而上,這中年書生背手而立,眺望青山白霧,遠景深林,不禁感嘆道:“縱然人間八苦處,願為青山入世來!好景緻!”不一會兒,侍從返回,恭敬地邀請書生前往無憂殿。

老祭神早已在殿內恭候,這中年書生進殿來,直接端坐榻上。侍從關上殿門,老祭神對着中年書生深深一拜。

老祭神:“拜見閻君!”

閻君:“老祭神,不必多禮。”

老祭神把玉石手串還給閻君,兩位對面端坐。

閻君:“自靈蛇廟一別,我與祭神已十三年未見了吧。”

老祭神:“是的。多謝閻君當日指點迷津。”

閻君:“時間真快啊!那少年應該已修成月隱師了吧?”

老祭神:“是的,無憂很優秀,一年便成為月隱師,且月隱花是珍貴的七瓣七色,更難得是他生來心懷慈悲。我讓他外出遊歷,至今已快十年,想必是快回來了。”

閻君:“老祭神,辛苦了。”

老祭神:“閻君,我一直想問當初在靈蛇廟的時候,您是從哪撿來這少年的?”

閻君:“這個以後再說吧。我今天來,是要跟老祭神說另外一個事情。”

老祭神:“嗯”

閻君:“我前幾日從孽鏡里看到,啟月國可能要發生血月。血月現,必不會是什麼好事情,火月祭必然要慎重,這火月祭已百年沒有過,這次出現血月亮,想必是不能輕易解決。還望祭神做好萬全準備。”

老祭神:“血月亮?!難道啟月國要遭遇動亂不成?”

閻君:“血月出,風雲巨變,山河悲鳴。動亂肯定免不了,但至少提前做好防備,使動亂影響降到最低。”

老祭神:“自從靈蛇廟接手無憂,我心裏就有預感,這孩子不是尋常精魂,這次血月亮是否跟無憂有關?”

閻君:“老祭神多慮了。那少年的前世只是無意間起心動念,留下一絲執念而已。”

老祭神:“閻君不必憂慮,無憂心懷慈悲,天生佛緣,修行功德深不可言,我老頭子自然識得真明珠,想必是時機未到,因緣未成,還未識得無憂真身。”

閻君:“啟月動亂,必然惡鬼橫行,今日請祭神為我奔走一趟,去永嘉龍虎塔送一件東西。”

老祭神:“永嘉龍虎塔?那不是絕域鬼王的道場?”

閻君:“是的,我親自出面多有不妥,觀望之下,也只有辛苦老祭神走一遭,為我送一件東西。免得日後啟月國動亂的時候,再生事端。”

說著,閻君反轉手掌幻化出一面黑框銅鏡,銅鏡背面刻着“孽鏡”二字。

閻君:“這孽鏡可照惡鬼真身,驅逐邪氣。請祭神把這孽鏡置於龍虎塔底絕域鬼王塑像正前方。”

老祭神接過孽鏡,妥善保管好。對閻君又是深深一拜,這一拜,為啟月國,為無憂,也為了這一腔慈悲善心。

閻君似是還要再說什麼,盯着手中玉石手串凝望一會兒,情緒一瞬間的複雜后又歸於平靜。

閻君:“想必,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至於無憂,下次再說吧。”

閻君收起手串,與老祭神告別,邁出大殿門檻時,閻君忽然感嘆一句。

“生死一念,不在輪迴。”

老祭神腦海中一個念頭閃過,想要抓住又沒能抓住,但心頭似乎明白了什麼。

第二天老祭神詢問過癸丑的修行情況,便下山外出遊歷去了。癸丑想要跟老祭神一起,被老祭神拒絕了,只說了一句“悟在身外,自行解脫。”。

老祭神這一走便是十天,癸丑偶爾會去菩提院找月澤,可是月澤貌似總是在閉門修行抄經,菩提院的侍從們說是老祭神特別安排的。癸丑只好悻悻而歸,有時在無憂閣修習,有時在後山面壁參悟。

無憂這一走十年,幾乎把啟月國的每一個地方走遍,不過也可以說幾乎把人間每一個地方走遍。大好河山,四時風情,都讓他感嘆天地造化的神妙。有時候他甚至會替凡人們可惜,這世間只有凡人可以肆無忌憚地享用自然的造化,但偏偏凡人不懂得珍惜,在塵世蠅營狗苟,庸庸碌碌,為人事爭得頭破血流,看不見也不感恩自然的饋贈。

而他們這些非人們,只能在月色之下,踏遍青山,尋遍野寺,避開人世的聒噪,見不得陽光的榮耀與熾熱,就着月色和夜色,在陰涼里從生到死。

這一路上,無憂超度每一位遇見的惡鬼,尤其是遊盪在啟月國里的女惡鬼,他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如此,只是心裏莫名害怕會錯過什麼。佛說“一失人身,萬劫不復。”即便那些是惡鬼,一旦打散就性化靈散,與草木同朽,無情無智。人身已失,靈魂若是再被打散,就可能永遠失去再得人身的機會。

他不能如此絕情,也不願造此惡業,將心比心,他寧願超度他們。

所謂惡鬼,不過是執念太深,迷失本真。為什麼凡人總是那麼多執念?情執念,怨執念,愛執念,恨執念,痛苦執念,喜樂執念,權力執念,金錢執念,攀比執念,自卑執念,貪嗔痴,驕奢慢輕,真是無窮無盡的累贅和詛咒。

無憂站在月色之下,眼前山澗溪流輕輕緩緩,叮叮咚咚,在安靜的夜色里,溪水淙淙的聲音猶如天籟音樂。有那麼一瞬間,無憂心頭閃過一抹悲涼,他從未有過這種感受,超度惡鬼的時候,也只是愛惜生命的慈悲。而今站在這山月之下,他心頭突然就升起這股悲意。

“世人皆愛我慈悲,獨你愛我悲涼。”

無憂有一瞬間的驚慌,這回蕩着的聲音是誰?!他心裏爬過兩個字——執念。也許這就是他奔波十年才明白的執念,可惜這執念又是多少年月消散呢。無憂抬眼望着月色,山月無聲,只默默遍灑清輝。

選擇一塊水邊坪石,無憂雙腿盤坐,雙手合掌,雙眼微閉,默念無上清涼經。

身後不遠處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彷彿是什麼東西在悄悄靠近,無憂保持着原有的姿勢,背後悉悉索索的聲音漸漸靠近,稍微試探着觸了觸無憂的後背,那感覺有點毛茸茸的,有點涼涼的。大概試了三四次之後,那毛茸茸的觸感直接靠在無憂背後。無憂念完一遍完整的清涼經,小心翼翼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東西,原來是一隻純白貓的精魂。

無憂柔和的看着背後的小傢伙,自言自語道:“啟月國還能收留貓的精魂么?”

不遠處一個聲音傳來:“它不是貓的精魂!”

無憂沒有起身,安靜等待對方顯出真身。果然不遠處一片竹影間跳出一個月隱師來,他身材高挑,壯碩威武,一看就知道生前肯定練過幾個把式。

無憂:“不知怎麼稱呼?”

那月隱師道:“嵐風!”

無憂道:“無憂!”

嵐風一下躍到無憂所坐的坪石上,手指一揮,那白絨絨的一團變成一根通體烏黑的降魔杵,無憂這才起身,面對嵐風站着。

無憂永遠一襲青衫,氣質清絕如月下青松,神情幽靜如寒潭碧水,但眼睛永遠清澈明亮。嵐風待看清楚無憂,心內微震,眼前之月隱師,絕非凡俗!

無憂:“不知閣下從哪裏來?”

嵐風:“永嘉龍虎寺。被老祭神推薦,此去祈月城無憂閣。”

無憂:“看來老祭神又外出遊歷了,我也準備返回無憂閣,如此我們可以搭伴而回。”

嵐風:“你認識老祭神?!”

嵐風又仔細看了無憂一遍,無憂笑而不語。

一路上,嵐風被無憂的談吐和慈悲之心所折服,他在啟月國這幾十年,從未見一個月隱師如無憂這樣,不帶任何偏見,溫柔平和的善待一切所見所遇。月隱師雖然比凡人少一些貪嗔痴,但月隱師是凡人精魂所化,有執念困擾,縱然不會如凡人那樣嫌貧愛富,至少也會有點愛惡波動。

嵐風:“無憂,你是怎麼做到平等對待一切所見所遇的?”

無憂:“就自然而然而已,他們都是和我們一樣,是這天地之間的一種存在,大家都一樣。沒什麼要區別對待的。”

嵐風:“你是不是得道神仙幻化的,你不是啟月國的月隱師吧?”

無憂:“……”

嵐風忍不住又打量一番,帶着研究的眼光,像是要從無憂身上看出破綻。

嵐風:“你真不是得道神仙幻化的?”

無憂:“神仙若如此容易修成,我們便不會被執念所困。”

無憂發現,嵐風直脾氣,心裏有話藏不住,一張臉就能把他的心思明明白白表露無疑,不過好在嵐風俠肝義膽,心思細膩,做事情十分穩重,也分得清輕重緩急。

回到無憂閣得時候,剛好遇見月澤在老祭神那裏,正在被老祭神和藹的訓斥。不過這和藹的訓斥在無憂踏進無憂大殿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月澤雀躍着奔到無憂面前,掩蓋不住歡喜。

月澤:“無憂!”

無憂溫柔地笑着,眼神里是佛陀看向眾生的慈悲平和。月澤輕輕俯身,對無憂施了一禮,嵐風跟在無憂身後,一起像老祭神深深一拜。

老祭神:“回來了!”

嵐風:“老祭神!”

老祭神:“噢,嵐風!坐吧。”

無憂和嵐風依次坐下,月澤坐在無憂對面。

無憂:“老祭神,這十年您可安好?”

老祭神:“嗯,一切都好。這十年,看來你又收穫不少。”

是啊,十年前,告別老祭神外出遊歷的那個青衫少年,已被山川風物增添一抹滿月的風采。十年遊歷,十年風餐露宿,十年渡他人也渡自己,當然得有點收穫。

月澤:“老祭神,無憂剛回來,你就說這些,真的一點都不體諒他的辛苦。”

老祭神哈哈一笑,道:“是,今天先不說這些,確實該先好好休息一下。”

“無憂,你們下去休息吧,遊歷見聞改日再說。”

無憂:“是,老祭神。”

月澤:“老祭神,今天我可以留在無憂閣嗎?”

老祭神:“不可以,剛才被打斷了,我佈置給你的任務還未完成,你快去菩提院,不能偷懶。這任務繁重,不得馬虎。”

月澤:“老祭神!您老真是……”

無憂和嵐風拉着月澤退出無憂閣,嵐風跟着侍從們去安排住處,無憂則送月澤下山。

兩位並肩而行,拾級而下,山月普照,樹影婆娑,無憂似乎永遠都是一襲青衫在風中飄搖,月澤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他一眼,月光落在他臉上,幾分明亮,幾分陰影。月澤渾身生出一種錯覺,好像他倆是踩着月光而下的仙人,從仙境一步一步走向凡間,又好像他們倆前輩子就像這樣在月光下並肩走過。月澤心裏慌了一下,腳下踩了一個空,趔趄了一下。無憂輕輕扶住了她。

“小心腳下!”

“無憂,你這十年在外遊歷,有沒有什麼特別的見聞啊?”

“有很多,這會兒肯定說不完,下次有機會,你來無憂閣,我講給你聽。”

“好!我過兩天就央求老祭神留在無憂閣。”

“你啊……”

“無憂,我聽無憂閣里的月隱師們說,你向來不愛說話,好像不願意與人親近,總是獨來獨往。”

無憂望着山下石階,輕緩踩着一級一級的石階,沒有答話。

“無憂,你是不是心裏有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我聽着。我聽菩提禪院的師兄們說,心若蒙塵,藏在心裏是很沉重的,說出來就像是給心清潔,心清凈,一切皆是美好。”

“我沒有心事,一切都很好。”

“我不信,你看起來就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月澤,有心事的樣子是什麼樣子?”

“就是你這樣,不愛笑,不愛說話,永遠一副冰湖無波的表情,讓人看不清楚。”

“誰說我不愛說話,我這不是已經陪你說了一路的話。”

把月澤送到山門口,無憂看着月澤的背影,心內莫名升起一種情緒,那情緒就像是在山澗溪流時莫名溢出來的悲涼。默默望了一會兒,直到月澤的背影消失,無憂才轉身,伴着月色緩緩拾級而上。不知是樹影還是眼花,在石階的盡頭,無憂彷彿看見一個清瘦的影子,站在山月之下,溫柔而堅定地等着他。

“我不等你,誰等你?!”

無憂用力再看一眼,什麼都沒有,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心裏蘊藏着說不清的情緒,一會兒溫情,一會兒悲涼,一會兒平和,一會兒激蕩,所謂五味雜陳大概就是這樣吧。

無憂以為是自己奔波這幾日太勞累,努力平復情緒,腳下步子也快了一些,回到自己住處,收拾妥當,念了幾遍無上清涼經,又閉目打坐冥想一會兒,才安穩睡下。

剛開始還算睡得安穩,後來就一夜魂夢迷亂,一會兒有哭聲,一會兒誦經做法聲,一會兒有琴聲,一會兒戰亂聲,無憂睡得極不安穩,心頭盤桓着說不清的悲涼情緒。

“大師,請問愛是什麼?”

“大師,為何你的慈悲不分我一點?”

“凡事不認真不收其效,不嚴肅不成其事,不獻身不明其志。”

“你曾賜我名字山月……”

“大師,我想以後永生永世都不再為人,你的慈悲,我再也不想要了……”

“江流月……斷念大師!”

無憂猛然醒來,神色疲憊又疑惑不解,夢裏兵荒馬亂一夜,那些難道是他的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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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空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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