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5
他這話一說完,黎伯耀立刻撐着扶手,怒不可遏地罵道:“你還知道我是你爸!我問你,我辛苦一輩子都是為了誰?”
黎若谷忍耐地將兩手交握在膝蓋上,“您是不是永遠接受不了我們是兩代人的事實,您的人生經驗,您的觀念,對我來講毫無用處。如果您強迫我接受,只能招致我的反感。”
“反感?”黎伯耀氣極后笑出來,“我一沒讓你凍到餓到,二沒讓你遭人冷眼,反而是讓你含着金湯匙出生,我這樣的爹,竟然讓你反感?”
“您知道我說的不是物質。”
“沒有物質,你光着腳餓着肚皮去追求精神生活?”
“我從來沒說過物質不重要,但是沒有重要到您認為的那個地步,”黎若谷說道,他的耐心已經差不多用盡了,再多說兩句,估計又是兩敗俱傷的局面,“您仔細想想,這應該是我十二歲上高中以後,第一次努力地想嘗試跟您溝通解決問題。”
“問題?問題難道不是你太不像話!”黎伯耀說。說起上高中,當年就不該讓他去那麼遠並且住校,三年高中讀了回來,就像被洗腦了一樣。
黎若谷盡量不去理會父親的專橫,無論如何,他今天必須把該講的話講完,“在我們父子不和這個問題上,我承認我也有問題,我對於矛盾視而不見,從來不嘗試去解決,才讓衝突一直存在,甚至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作為一個兒子,我確實很不像話,請您原諒!”
黎伯耀被這出乎意料的道歉給震驚了,這個一向目中無人的小混蛋居然會跟他道歉?
黎若谷再次抬起頭,“同時,作為一個負責任的成年人,我至少應該為感情負責,如果她沒有離棄我,我也不會離開她。”
黎伯耀的臉色變得鐵青。
“我知道我很貪心,既想要和自己愛的人建立一個新的家庭,又希望原生家庭接納並支持自己的新家。我知道這是奢求,但也不想強迫您。”黎若谷說著,深深地彎下腰去,“如果我求您,您還不肯接納,我只能求您和媽媽,以後多保重!”
黎伯耀驚訝地望着黎若谷,臉上的表情疑惑不定。他在迅速估量這番話的目的是脅迫他讓步,還是他真的下定決心了。
在看到黎若谷起身,神情凝重地往外走時。黎伯耀終於看清楚,他生了個無情無義的兔崽子。
他還沒想好對策,卻已經率先開口叫道:“等等!”
黎若谷停住腳步,冷漠生疏地問:“您還有事?”
黎伯耀剛剛那一瞬間慌了神,現在冷靜下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開口挽留不可能,至於這個逆子,指望他良心發現,更沒可能。心裏正焦急,他的秘書走了進來,捧着他的手機,“LA來的電話。”
黎伯耀狀似冷靜地接過手機,對黎若谷說道:“你媽的電話,也許是有關你的事,等電話打完你再走。”
那語氣輕快得,就像黎若谷剛剛說的是一句“我要出去玩了”一樣。
黎若谷的神色難測,倒是沒再往外走。
黎伯耀溫和隨和地與妻子說話,明明那邊是一堆拉拉雜雜也無聊的事,他的語氣卻顯得很有興趣似的。
黎若谷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全家福,那是父親最滿意的照片,年輕的媽媽抱着周歲的他,臉龐和五官顯得有些天真稚氣,氣質卻端靜秀雅,落落大方。
這一切似乎顯得理所當然,畢竟媽媽有外公外公這樣的父母,以及著名女校的教育背景。
黎若谷又看向旁邊的父親,娶了媽媽這樣的妻子,反倒襯得他平庸老相。任誰看到他們夫妻,都毫不懷疑媽媽嫁給父親的目的是為了錢。
黎若谷卻很清楚,一直到他上高中,外公外婆都還禁止女婿進門。掌上明珠嫁了個和自己年齡大了一倍的男人,這讓夫妻倆不止受打擊,怕丟臉甚至和女婿家斷了往來,只允許外孫偶爾過去小住。
外公外婆教育出來的女兒,不可能貪錢。
他兀自想着往事,突然聽到父親說:“兒子在這裏,你要跟他說話嗎?”
黎伯耀切換揚聲器后,遞出了手機。黎若穀神色很不自然地走回去,接起了電話,“媽媽!”
“你回國那麼長時間,怎麼不跟我們說一聲?我去新澤西找你,竟然撲了個空。”
“我講過,您忘了而已。”黎若谷面不改色地說。
“啊?是嗎?唉,我記性越來越差了。那你什麼時候回美國?”
“下個月吧。”
“太好了,到時你先飛LA,我有個朋友的女兒——”
“媽,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誒?什麼時候的事?你爸見過了嗎?”
黎若谷抬頭看了父親一眼,“已經見過了,”然後意有所指地說,“爸一貫是很着急地。”
“他見過那我就放心了。唉,好可惜,我朋友那個女兒,我還挺喜歡的。不過你已經交了女朋友就沒辦法了。”
黎若谷掛完電話,剛剛那絕決的一頁彷彿就這麼揭過去了,誰也沒提起。
黎伯耀見黎若谷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心裏踏實下來,“你媽說的那個,你回美國去見見吧。”
黎若谷拿手支着額頭,眼睛在陰影里。半晌,他才拿下手,“您知道我剛剛差點產生一個什麼想法嗎?”他頓了頓,“我在想,如果媽媽知道您當初要求賀敏私下將研究結果告訴您,去搶注專利,她會怎麼想?”
黎伯耀神色一變,隨即便鎮定下來,冷靜地說道:“你隨便聽信別人說了什麼就來懷疑你爸,你以為你媽跟你一樣嗎?”
“如果有錄音呢?”黎若谷說,“我不知道賀敏出於什麼原因,她把錄音文件給了趙寧靜。”
黎伯耀顯得很意外,“錄音?她竟然還錄音?”說著就罵黎若谷,“你說說你都看上些什麼人?她是安心要跟你當一家人的嗎?”
“您提了不當要求,她錄音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既然是不當要求,她直接拒絕我就行了。裝作很高興很感激我的樣子,背後來這套。”
“她要是不答應,您還會去收買組裏其他人。她這樣的做法難道不是很聰明?如果研究結果被竊取,這就是證據。”
黎伯耀盯著兒子出了好半天神,才開口說道:“賀敏當時是我未過門的兒媳,我把她當成一家人。她當時只是個學生,那項研究如果被做出來,功勞都是導師的。作為她未來的公公,我問她,你甘不甘心,不甘心的話,我可以給你資金,給你提供場地,結果一旦做出來,你就去搶注專利,那麼巨大的利益都將是你一個人的。”
黎若谷激動地站起來,“怎麼能這麼做?”
“不能就不能,這麼回答我不就行了?”黎伯耀說,“你們聰明人怎麼想的?我提出讓她去做這件事,就是我想竊取這個成果。如果她不先答應下來,與我虛於委蛇,那麼我可能還會去收買組裏其他的人,索性一邊答應,一邊安撫,以防萬一還錄了音。”
“難道不是嗎?”黎若谷問,“您那個提議本來就不對,不,是有那個想法就不對。”
“我不管對不對,我只管對家人是不是有利。”
“這就是我永遠無法和你溝通的原因。”黎若谷說,“只要是對自己好的,什麼事都可以做,不論是非,不管對錯。”
“不是,只是你們這代人對親情過於冷酷了。”
黎若谷簡直不可理喻,“那您覺得,如果媽媽知道這件事,她會怎麼看待?”
黎伯耀愣了片刻,整個人忽然變得蒼老無比,“這是底線了,兒子!”
黎若谷搖了搖頭,“您現在知道,我的底線被觸犯時的心情了?”
黎伯耀狠狠瞪着他,“你拿你媽跟她比?”
“為什麼不能比?”黎若谷說,“因為外公外婆是教授,所以您對媽媽的愛就很高尚;而她的父母離婚,父親早逝,所以我對她的愛就很低賤?”
“你以為生活全是嬉笑怒罵,風花雪月?你根本不知道,家裏有個人突然離開,會陷入一種什麼樣的混亂,即便你有的是錢。”黎伯耀說完,忽然感到很倦怠,“我不想再跟你說了,有句話叫虎毒不食子。你好自為之。”
黎若谷很煩躁,每次見面,永遠是這個結果,誰也不會服誰,也爭不出結果。
最後改變不了的事實是,父親還是父親,兒子還是兒子,父子依舊不和。
“您一點都不愧疚嗎?當您知道她複發差點自殺的時候?”
“我的目的只是要她離開你,”黎伯耀走到樓梯口,又轉過身來,“我的兒子,不能娶一個有家族自殺史,還抑鬱的女人。”
“她那是病,誰希望自己生病的?”黎若谷說,“目前的醫療手段,對大部份人來說效果明顯,並不影響生活。”
“生活是什麼?你活了30多年也不明白。”黎伯耀說,“生活說白了,就是平衡你身邊各種的生活關係,原生家庭與新家庭的關係平衡,夫妻關係的平衡,與子女關係的平衡。你總以為自己什麼都對,任何一種關係都能被你弄得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