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少女和飛劍
第三章
少女和飛劍
一位雙鬢如霜的儒士帶着青衫少年郎,離開鄉塾,來到那座牌坊樓下。這位小鎮學問最大的教書先生,臉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頭頂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四字何解?”
少年趙繇,既是學塾弟子,又是齊先生書童,順着視線抬頭望去,毫不猶豫道:“我們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額四字,取自‘當仁,不讓於師’,意思是說我們讀書人應該尊師重道,但是在仁義道德之前,不必謙讓。”
齊先生問道:“不必謙讓?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趙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氣質要更為溫潤內斂,就像是初發芙蓉,自然可愛。當先生問出這個暗藏玄機的問題后,他不敢掉以輕心,小心斟酌,覺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學問,豈敢隨意?
齊靜春看着弟子如臨大敵的拘謹模樣,會心一笑,拍了拍趙繇的肩頭:“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不必緊張。看來是我之前太拘着你的天性了,雕琢過繁,讓你活得像是文昌閣里擺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著臉,處處講規矩,事事講道理,累也不累……不過目前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趙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齊靜春已經帶他繞到另外一邊,仍是仰頭望向那四字匾額。齊靜春神色舒展,不知為何,這個不苟言笑的教書先生,竟是說起了許多趣聞公案,對弟子娓娓道來:“之前‘當仁不讓’四字匾額,寫此匾額的人,曾是當世書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爭辯,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爭,‘古質’‘今妍’的褒貶之爭,至今仍未有定論。韻、法、意、姿,書法四義,千年以來,此人奪得雙魁首,簡直是不給同輩宗師半條活路。至於此處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細端詳,應該能夠發現,四字雖然用筆、結構、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實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開寫就的,當時有兩位老神仙還書信來往,好一番爭吵來着,都想寫玄之又玄的‘希’字,不願意寫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後齊靜春帶着趙繇再繞至“莫向外求”下,左顧右盼,視線幽幽:“原本你讀書的那座鄉塾,很快就會因為沒了教書先生,而被幾個大家族停辦,或者乾脆推倒,建成小道觀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個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復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間興許會‘換人’兩三次,以免小鎮百姓心生疑惑,其實不過是粗劣的障眼法罷了。只不過,在這裏完成一門芝麻大小的術法神通,如果擱在外邊,興許就等於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氣勢了吧……”
到後邊,齊靜春說話的嗓音細如蚊蠅,哪怕讀書郎趙繇豎起耳朵,也聽不清楚了。
齊靜春嘆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和疲憊:“很多事情,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來越無所謂,但我們畢竟是讀書人,還是要講一講臉面的。更何況我齊靜春若是帶頭壞了規矩,無異於監守自盜,吃相就真的太難看了。”
趙繇突然鼓起勇氣說道:“先生,學生知道你不是俗人,這座小鎮也不是尋常地方。”
齊靜春好奇笑道:“哦?說說看。”
趙繇指了指氣勢巍峨的十二腳牌坊:“這處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鐵鎖井,還有傳言橋底懸挂有兩柄鐵劍的廊橋,老槐樹,桃葉巷的桃樹,以及我趙家所在的福祿街,每年張貼的穀雨帖、重陽帖等等,都很奇怪。”
齊靜春打斷趙繇:“奇怪?怎麼奇怪了,你自幼在這裏長大,根本從未走出去過,難道你見識過小鎮以外的風光景象?既無對比,何來此言?”
趙繇微沉聲道:“先生那些書,內容我早已爛熟於心,桃葉巷的桃花,就和書上詩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書,為何只傳蒙學三書,重在識字,蒙學之後,我們該讀什麼書?讀書,又為了做什麼?書上‘舉業’為何?何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先後兩位窯務督造官,雖然從不與人談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齊靜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說無益。”趙繇立即不再說話。
齊靜春小聲道:“趙繇,以後你需要謹言慎行,切記禍從口出,所以儒家賢人大多守口如瓶。賢人之上的君子,則講慎獨,飭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於聖人,比如七十二座書院的山主們……這些人啊,就能夠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羅漢一般,一語成讖,言出法隨。這撥人與諸子百家裏的高人,到達此境界后,大致統稱為陸地神仙,算是一隻腳邁入門檻了。不過這些人物,人人如龍,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觀寺廟裏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龍見首不見尾,尋常人根本找不到。”趙繇聽得迷迷糊糊,如墜雲霧。
趙繇忍不住問道:“先生,你今天為什麼要說這些?”
齊靜春臉色豁達,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說也罷,總之,我本以為還能夠苟延殘喘幾十年的,突然發現有些幕後人,連這點時日也不願意等了。所以這次我沒辦法帶你離開小鎮,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無傷大雅的真相,也該透露一些給你,你只當是聽個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個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趙繇如何‘得天獨厚,鴻運當頭’,都不可以志得意滿,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葉離枝,皆是預兆。
齊靜春提醒道:“趙繇,還記得我讓你收好的那片槐葉嗎?”
趙繇使勁點頭:“與先生贈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樹葉離開枝頭的時候,如此蒼翠欲滴,新鮮嬌嫩?小鎮數千人,得此‘福蔭’之人,屈指可數。那片槐葉,可以經常把玩,以後說不定還有一樁機緣。”
齊靜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一直讓你在小鎮行善舉結善緣,無論對誰都要以禮相待、以誠相交,以後你就會慢慢明白其中玄機。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瑣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終收穫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縣誌》要差。”
趙繇發現有一隻黃鳥停在石樑上,偶爾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叫着。
齊靜春雙手負后,仰頭望着黃鳥,神情凝重。
趙繇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齊靜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邊,愈發眉頭緊皺。
他輕輕嘆息道:“蟄蟲漸聞春聲,破土而出。只是身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倆,是不是也太託大了?當真以為靠着自作主張的小半碗水,就能在這裏為所欲為?”
趙繇憂心忡忡:“先生?”
齊靜春擺擺手,示意此事與他無關,只是帶着他來到最後一面匾額下。
少年趙繇就好像驟然間聽到一聲春雷的蟄蟲,猛然間停下腳步,眼神直直獃獃。
只見不遠處,有一個頭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紗遮擋了容顏,身材勻稱,既不纖細,也不豐腴,她腰間分別懸佩一把雪白劍鞘的長劍和一柄綠鞘狹刀。站在“氣沖斗牛”匾額下的她,雙臂環胸,揚起腦袋。
齊靜春感到好笑,輕輕咳嗽一聲。
趙繇只是呆若木雞,根本沒有領會先生“非禮勿視”的提醒。
齊靜春會心一笑,竟是沒有出聲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風景地咳嗽出聲,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個少女。
少女好像始終沒有察覺到少年的視線。
她似乎格外欣賞“氣沖斗牛”這四個大字,相較其餘三塊正楷匾額的端莊肅穆,這塊匾額的大字獨獨以行楷寫就,其中神韻,簡直是近乎恣意妄為。她喜歡!
趙繇突然驚醒過來,原來是齊靜春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笑道:“趙繇,你該回學塾搬東西回家了。”
趙繇漲紅了臉,低着頭,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學塾。
少女這才緩緩鬆開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遠處,齊靜春打趣道:“趙繇啊趙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趙繇震驚道:“先生?”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神色認真道:“以後見到她,你一定要繞道而行。”
溫文爾雅的青衫讀書郎,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先生,這是為什麼啊?”
齊靜春想了想,說了一句蓋棺定論的言語:“她雖鋒銳無匹,但註定是一把無鞘劍。”
趙繇欲言又止。
齊靜春笑道:“當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歡誰,道祖佛陀也攔不住。便是我們條條框框最多的讀書人,咱們那位至聖先師,也不過告誡非禮勿言、視、聽、動而已,沒有說過非禮勿思。”
趙繇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竅,脫口而出大聲道:“她很香啊!”話一說出口,趙繇就蒙了。
齊靜春有些頭疼,倒不是生氣,而是局面比較棘手,沉聲道:“趙繇,轉過身去!”趙繇下意識轉身,背對先生。
牌坊樓下,少女轉頭,殺氣衝天。
她先是雙手下垂,兩隻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劍柄、刀柄之上。然後開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后,手腳驟然發力,雪白劍鞘的三尺長劍,碧綠刀鞘的纖細狹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與此同時,她身形彈地而起,雙手迅速握住刀劍,二話不說,當頭劈下!
黑衣少女和小鎮那對師生之間,被兩條並不粗壯的胳膊,拉伸、爆綻出兩條光芒璀璨的弧月。
絕非神通,更非術法。純粹是一個“快”字!
齊靜春神色閑適,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輕輕一跺腳,一陣漣漪激蕩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體緊繃,殺意更重。
原本勢如破竹的一刀一劍,徹底落空不說,她整個人站在了刀劍出鞘時的地方。
齊靜春微笑道:“不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弟子,確實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將嗓音弄得成熟沉悶,將劍緩緩放入鞘內,變成單手握刀的姿態,以刀尖直指齊靜春:“你怎麼‘覺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麼做,是我的事情。當然,你可以……管管看!”說完迅猛前沖。
她前後腳所踩的地面,頓時塌陷出兩個小坑。
齊靜春一手負后,一手虛握拳頭,放於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離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陸地神仙聯手破陣,也不過是蚍蜉撼大樹。何況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無緣無故出現在了齊靜春左邊十數步外。
她略作思量,閉上眼睛。
齊靜春搖頭笑道:“並非是你以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類似佛家所謂的小千世界,在這裏,我就是……”
“咦?”
他突然驚訝出聲,便停下話語,瞬間來到少女身邊,一探究竟,雙指輕輕拈住刀尖。
齊靜春問道:“是誰教你的刀法和劍術?”
少女沒有睜眼,左手握住剛剛歸鞘的劍柄,一道寒光橫掃齊靜春腰間,試圖將其攔腰斬斷。
雙指拈住刀尖的齊靜春輕喝道:“退!”
地面上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塵土飛揚。片刻后,露出頭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少女雙腳一前一後站定,她腳下,到齊靜春身前,出現一條溝壑,就像是被犁出來的。
少女雙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劍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淪落到被人空手奪白刃的地步。而且她心知肚明,敵人除了對此方天地的“構架”之外,一直將實力修為壓制在與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這是技不如人,而非修為不到。
她整個人像是處於暴走的邊緣。
恐怕少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她為圓心的四周,光線都出現了扭曲。
這位學塾先生到底是最講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勸說道:“你暫時最好別跟我比較,有可能會妨礙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頂,循序漸進,至關重要。”
學塾先生此時的樣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劍尖,一手橫拿着劍身。
他突然笑了起來,模仿少女說話的口氣,“老氣橫秋”道:“聽不聽,是你的自由;說不說,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齊靜春笑着點了點頭,並非一味氣焰跋扈的驕橫女子,這就很好,他輕輕將刀拋給少女,說道:“刀先還你。”
他低頭看着手指尖的長劍,微微顫鳴。
雛鳳清於老鳳聲。
齊靜春惋惜道:“這把劍的質地相當不俗,但距離頂尖,仍是有些差距,導致最多只能承載兩個字的分量,其實都有些勉強了,否則以你的資質根骨,不說全部拿走四個字,三個字,肯定綽綽有餘……”
他嘆息的時候,順便抬起手,輕喝道:“敕!”
兩團刺眼光芒從“氣沖斗牛”匾額上飛掠而出,被他揮袖連拍兩下,拍入長劍之中。
匾額上,“氣”“牛”二字,氣勢猶在,“沖”“斗”二字,彷彿是一個病榻上的遲暮老人,迴光返照之後,終於徹底失去了精氣神。
齊靜春漫不經心地抖動手腕,那柄長劍眨眼間就回到了主人的劍鞘,因為已經歸鞘,所以暫時無人知曉,劍身上有兩股氣息遊走如蛟龍。
接下來的一幕,讓歷經滄桑的齊靜春都感到了震驚。
少女緩緩摘下劍鞘,隨手一甩,劍鞘傾斜着釘入黃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紗后,她眼神堅毅:“這不是我追求的劍道。”
齊靜春瞥了眼被少女捨棄的劍,內心深處感到一種久違的沉重,不得不問了個有失身份的問題:“你知道我是誰嗎?”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聽說這裏每隔甲子時光,就會換上一位三教中的聖人,來此主持一座大陣的運轉,已經好幾千年了。時不時有人從這裏出去,要麼身懷異寶,要麼修為突飛猛進,所以我就想來看看。看到你的時候,我就確定你的身份了,不然當時我出手,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
齊靜春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剛才自己到底放棄了什麼?”
少女默不作聲。
地上那把劍鞘中,長劍顫抖不止,如傾國佳人在哀怨嗚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轉意。
少年讀書郎趙繇早已偷偷轉頭,小心翼翼望着遠處的少女。
齊靜春不可謂不學識淵博,對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總不好將那把蘊含巨大氣數的長劍,強塞給少女,最後只好出聲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劍。接下來,小鎮會很不……太平。多一樣東西防身,終歸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說話,轉身就走,仍是不願帶上那把劍。
齊靜春有些無奈,揮了揮衣袖,將那柄劍釘入一根牌坊石柱高處,若是有人強行拔走,必然會驚擾到坐鎮中樞的自己,就像之前“說書先生”一明一暗,兩次出手,都沒有逃過他的遙遙關注。
親自將趙繇一路從學塾送到福祿街趙家大宅,齊靜春緩緩而行,他每邁出一步,大街兩側庭院深深的高門大宅,有些隱蔽地方,便會有些不易察覺的流光,一閃而逝。
齊靜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裏來的小丫頭?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學塾后,坐在案前,案上擺放着一柄玉圭,長約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鎮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銘文,不下百餘字。
依循儒教禮制,原本唯有一國天子,可執鎮圭。足可見這座小鎮意義重大。
將其翻過來,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兩個字。字跡法度嚴謹,又丰神獨絕。筋骨極壯,神意極長。
書案上,還有一封剛到沒多久的密信。
雙鬢霜白的齊靜春眼眶微紅:“先生,學生無能,只能眼睜睜看你受辱至此……”
他望向窗外,並無太多的悲喜,只是神色有些寂寞:“齊靜春愧對恩師,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當宋集薪從內屋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時,苻南華不管如何掩飾,都藏不住臉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壺,壺底落款為“山魈”。
宋集薪雙手疊放在桌面上,身體前傾,笑眯眯問道:“這把壺值多少?”
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好不容易從小壺上收回視線,抬頭坦誠道:“放在世俗王朝販賣,一兩銀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來賣,能買回來一座城池。”
宋集薪問道:“幾萬人?”
苻南華伸出三根手指。
宋集薪哦了一聲,撇撇嘴:“原來是三十萬。”
苻南華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為宋集薪會說三萬人。
杏花巷那邊,有個木訥男子蹲在鐵鎖井旁邊,盯着那根綁死在轆轤車底座上的鐵鏈,像是在糾結如何搬走它。
黑衣帷帽、氣質冷峻的少女,在小鎮上隨意走動,漫無目的,此時只懸佩了那柄綠鞘狹刀,雙手只是用布條潦草包紮而已。
她剛剛走入一條不知名巷弄。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後在少女身後乖乖停下,嗡嗡作響。
少女皺了皺眉頭,頭也不轉,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滾!”
又是嗖一下。那柄出鞘長掠至此的“飛劍”,嚇得果真躲回了劍鞘。
驕傲的少女。乖巧的飛劍。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處,偶爾會有人家掛出喜慶的大紅燈籠。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沒有什麼家族的精心鋪墊,沒有什麼草蛇灰線伏延千里,她就這麼孑然一身,闖入小鎮。
小巷不遠處,站着一個錦衣少年,雙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璽,稚童巴掌大小,雕刻有龍盤虎踞,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玉璽內隱約有絲絲縷縷的霞光亮起。錦衣少年抬頭眯眼望着手中這方至寶,滿臉陶醉。在他身邊,有個高大老人單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細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錦衣少年的眼角餘光,其實早早就已發現了奇怪少女。少女頭戴淺露款式的帷帽,懸佩一柄綠鞘狹刀,步伐沉穩,顯而易見,她絕不會是小鎮本地人。
只不過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細端詳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璽,內心深處,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奪寶念頭,要不然實在是太無趣了。
反正他已經兩樣東西到手,收穫之豐,遠超預想,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帶着老奴就此離去。對這個錦衣少年而言,會覺得缺少了點什麼。
就好比他在小鎮萬里以外的那個家裏,身上穿着一襲金黃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終少了一爪。
來此小鎮,每個選定之人,可攜帶三個信物,分別裝入錦囊綉袋,之前交給看門人一隻袋子,屬於必須掏出來的過路費。不管那個看門人身份高低,不論城門如何破爛不堪,即便是一國君主,或者一宗祖師來此,也得老老實實按照這個規矩來。其餘兩隻錦囊綉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撈取兩件寶物帶出小鎮,否則任你在這裏搜刮到十件、百件寶貝,也要一一還回去。袋子裏的信物,是三種形制特殊的銅錢,分別是市井百姓用以慶賀上樑的壓勝錢,皇宮每年懸挂於桃符上的迎春錢,以及被城隍爺塑像托在掌心的供養錢。說是銅錢,其實質地是珍稀異常的金精。對於“山下”大多數凡夫俗子而言,連官家紋銀都不常見,更何況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確實足以讓人心甘情願來兜售傳家寶。
錦衣少年對於三種不見於正史記載的銅錢,鑽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門道。
前方,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峻氣息的少女,筆直前行,將小巷主僕二人視若無物。
錦衣少年臨時改變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璽,裝入一隻早就準備好的布袋子,系掛在腰間,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沒有要讓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陰柔,細聲細氣道:“殿下,此人是個登堂入室的練家子,不可掉以輕心。若是在小鎮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這副走純粹武道的體魄,也時時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壓制,極為難受。一旦全力運轉氣息、竅穴大開,就會像是江海倒灌,經脈竅穴都會洪水泛濫,一發不可收拾。到時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於咱家照顧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業出現丁點兒紕漏,回去之後,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代?”
錦衣少年促狹道:“吳爺爺,你出宮之後,話變得多了。以前在宮裏頭,你一年到頭就是翻來倒去那幾句話,比我姐飼養的那隻笨鸚鵡還不如。”
老人自稱“咱家”,處處骨子裏透着卑躬屈膝,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宮中閹人。
他見這位小主人好像沒有聽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說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經有可能對殿下造成威脅。”
錦衣少年懶洋洋笑道:“雖然我早就聽聞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許多邪門歪道,更多旁門左道。但是我和她不過一場萍水相逢,她這就要見財起意,殺人奪寶?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豈不是早就天下大亂了?”
老人嘆了口氣,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雙方貌合神離,其實是相看兩相厭的立場。
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這筆爛賬算在一個丫頭頭上,不算大丈夫所為。”
黑衣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錦衣少年笑了笑,側過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緩腳步,微微側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滿戒備警惕。
當年邁宦官發現少女用棉布包紮的受傷雙手時,忍不住眉頭緊皺。
“放肆!”
驟然間老宦官一聲怒喝,如舌綻春雷,雙腳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來到錦衣少年身前,老宦官後背輕輕一靠,以巧勁將錦衣少年推到小巷牆壁上,同時左手張開五指。手心處傳來一記沉悶的撞擊聲。
原來是有人以石子作為暗器,砸向錦衣少年頭顱側面。聲勢驚人,力道幾乎足以貫穿一堵牆壁。
老宦官砰然捏碎手心拳頭大小的石子,卻不是殺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轟向那個黑衣少女。
懸刀少女略作猶豫,強行壓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歪過腦袋,剛好躲過這勢大力沉的剛猛一拳。拳風之烈,瞬間吹亂少女的帷帽薄紗。
老宦官變直拳為橫掃,拳頭正好砸向少女的腦袋。拳勢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雙臂,雙手手背疊放在一起,護在耳畔之外,呈現出十字交錯的防禦姿態,擋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個人側滑出去十多步。少女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伸出手心鮮血滲透棉布更多的那隻手,扶正了頭頂有些歪斜的帷帽。她有些生氣。
少女轉過身,望着那個左右張望了一下的老宦官,一板一眼說道:“如果不是我,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老宦官置若罔聞,只是相較之前,這個對於刺殺偷襲可謂經驗豐富的老宦官,已經將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則讓位給了小巷另一側的出手之人。
當然,小巷除了主僕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兩個。
小巷那邊,站着個高高瘦瘦的蒙面人。手臂卻極其粗壯,隆起肌肉如鐵球。
蒙面人腰間懸挂兩隻袋子,裝着滿滿當當的圓狀物體。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說,之前的偷襲,其實只是提醒罷了。
陰冷的視線,掠過少女身上的時候,男人偷偷咧了咧嘴角,眼神炙熱。
少女呵呵一笑,說了兩個字:“回來!”
話音剛落,一劍過頭顱。男人命喪當場。
莫名其妙的刺殺,莫名其妙的身死。天下殺敵最快者,劍修飛劍。
飛劍來到少女身邊,環繞她急速旋轉,如稚童撒嬌。
她沒好氣道:“滾!”飛劍一閃而逝。
主僕二人,呆若木雞。
年老宦官並非震驚於這一手飛劍術本身。而是對於少女能夠在此地隨意駕馭飛劍,感到由衷的恐懼。這種感覺,讓老人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年時代,初次入宮,戰戰兢兢,某天遙遙看着那位身穿大紅蟒服、行走於宮牆下的前輩。當然不是敬畏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紅。
錦衣少年回過神后,笑了笑,充滿自嘲,向前走出一步,關心問道:“吳爺爺,沒事吧?”
白髮蒼蒼的老宦官臉色沉重,搖頭道:“小心為妙。實在不行,咱家就……”
錦衣少年趕緊擺手,問道:“要不然咱們道個歉?”
老宦官有些措手不及,繼而悲憤和自責。
主辱臣死。尤其是帝王家!
但是錦衣少年已經笑道:“吳爺爺,做了錯事,說句對不起,有什麼難的。”
老宦官仍是覺得此舉不妥,但錦衣少年已經向少女走去。
剎那之間,老宦官百感交集。原來錦衣少年後背並無半點泥屑。
帷帽少女沒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錦衣少年,視線越過少年肩頭,望向那個亦步亦趨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鬱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殺人,雖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覺得這樣不對。”
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離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誠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陽郡人氏。吳爺爺若有得罪之處,我願意向姑娘道歉和補償。”
老宦官站在錦衣少年身後,心情複雜。所謂的大隋弋陽郡高氏子弟,其實不過是個含蓄的說法罷了。大隋國祚一千二百年,坐龍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龍興於弋陽郡。
少女對此無動於衷,抬起雙手繫緊繃帶,對老宦官說道:“若是在外邊,面對一位極有可能已經‘御風遠遊’的武道大宗師,我絕非對手。但是此時此刻,我只要假借飛劍,你必死無疑。”
老宦官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曉你的殺手鐧,以他那副小宗師巔峰的體魄,只要護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劍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況我比他高出兩個境界,其中一道門檻還被視為武道天塹。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來的底氣,才說得出來‘必死無疑’四個字。”
少女皺了皺眉頭,一隻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煩的人,更討厭跟人吵架,不然我們出手試試真假?誰贏了誰有道理,如何?”
極少有機會被人威脅的老宦官有些惱火。如果不是身處於這個神憎鬼厭的詭譎地方,就少女這般修為,任她再天賦異稟,老人一隻手也能碾壓虐殺十個。退一步說,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顧被大隋舉國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處自行循環的大道鎮壓重傷,也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犢不怕虎,勇氣可嘉,僅此而已,可這並不意味着猛虎就不會把牛犢吃得一乾二淨。
自稱高稹的錦衣少年趕緊打圓場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願意拿出此物作為彌補。”
高稹低頭打開腰間那隻布囊,掏出那方玉璽,單手托着,遞向遠處的帷帽少女:“以表誠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吳爺爺的無心冒犯,他畢竟是出於忠義,並無害人之心。”
眉發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頓時悚然,單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臢,此方玉璽卻是殿下機緣所在,是世間罕有的純粹寶物,甚至能夠承載民間香火,兩者如何能夠相提並論,殿下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貴胄的高姓少年臉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煩,譏諷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歡敝帚自珍。將那方玉璽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歡一句話,叫君子不奪人所好。”
少女行事乾脆利落,轉身就走。
高稹如釋重負:“起來吧,吳爺爺,跪着多不像話。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來只跪帝王。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禮部的人瞧見,拿出來說事,咱們倆都要倒霉。行了,這趟小鎮之行,我承蒙祖宗庇護,圓滿完成,我們就不要橫生枝節了,速速離開此地,而且在外頭跟自己人接應后,也不可掉以輕心。要知道大驪王朝內的六大柱國,其中袁、曹兩家雖是對立陣營,但是很不湊巧,這兩根大驪砥柱,與我們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吳爺爺你在此有了意外,戰力受損,我很難安然無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點點頭,緩緩起身:“老奴知曉事情的輕重緩急。”
當老宦官說到“急”這個字眼的時候,帷帽少女已經走出去二十餘步。
高稹身邊拂過一陣清風,鬢角髮絲和錦衣袍袖都被吹得飄蕩起來。
原來身邊這位在大隋權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沒有放過少女的心思,此時已經一衝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聲響沉悶,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餘,第四步的時候,老人已經高高躍起,一拳砸向少女後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擰轉,以左腳腳尖為支撐點,右手拔刀出鞘,小巷當中出現一抹比陽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輝。
老宦官以壓頂之勢撲殺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鋒上,手背竟然只被鋒芒氣盛的刃口割出一條血痕。老宦官雙腳轟然落地后,繼續前沖,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後倒退,隨即輕描淡寫伸出一掌,看似緩慢從容,實則閃電一般推在了少女額頭。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這顆隱藏在帷帽下的腦袋,連忙挪動腳步,身形橫移一尺,撲哧一聲,低頭一看,有利器從後背穿透自己右邊胸口,是劍尖。老宦官臉色不變,雙指併攏夾住劍尖,向後一推,將那柄循着少女心意來此的凌厲飛劍,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為受到飛劍的阻滯,老宦官並沒能一掌拍碎少女頭顱,那個身體倒飛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藉此喘息機會,起身後身形矯健如狸貓,很快消失在一條小巷岔道。
高稹臉色陰沉得可怕,雙拳緊握,氣勢勃發,滿臉怒容道:“御馬監掌印太監,吳鉞吳貂寺!你為何不肯聽從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執行事,當真以為這座小鎮就數你吳貂寺最為天下無敵?明明是我們做錯在先,事後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經願意息事寧人,為何你還要如此毒辣,簡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從少女逃離小巷的方向,收回視線,轉身走回,腰桿挺直,愈發顯得氣勢巍峨。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勢,被一個奴才壓迫,更是令他滿腔怒火,遂瞪大雙眼,咬牙切齒道:“御馬監吳貂寺,你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親自定奪。在咱家看來,殿下的安危,是山嶽之重,擺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鎮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來,已經成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萬事大吉,只有對她痛下殺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幾乎壓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嘆了口氣,輕聲道:“在皇宮大內任職六十餘年,咱家見過太多太多的鈎心鬥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計其數,對於人心,咱家實在是沒有絲毫信心。僅是護駕途中的刺殺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親手解決了不下三十餘起。殿下,那些刺客殺手的陰險狡詐,絕對出乎想像,尤其是一些喪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剛才的蒙面殺手和帷帽少女來說……”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臉色冷漠的老宦官,憤怒指責道:“閉嘴!你這個老閹人!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我只確定你毀了我的精心拉攏。就是個瞎子,也知道那個能夠駕馭飛劍的少女,是如何天賦異稟、驚才絕艷!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當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這樣的角色,莫說是大隋或是大驪,便是整個東寶瓶洲,她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養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夠成為我身後影子裏最厲害的刺客!任你是陸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師,算得了什麼?!結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來太子!是你這個吳老閹人的主子!”
很奇怪,飽經滄桑的年邁宦官,非但沒有被一口一個“老閹人”惹惱,反而眼神愈發欣慰。等到高稹發泄完畢,終於停下罵街行為,老人看着氣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雖然你可能因為有些事情,未曾親身經歷過,所以不知世道詭譎和人心險惡,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當年的風采。”
氣氛尷尬。高稹冷靜之後,應該是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了,在尚未被欽定成為太子之前,就對一位御馬監掌印太監兼大隋皇宮三位看門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關鍵此人還深得父皇母后兩人的信賴。皇子高稹張了張嘴巴,卻看到那個被自己罵作老閹人的權勢宦官笑道:“殿下,記住一點,不要跟下人隨隨便便說對不起,沒有必要,還白白作踐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領情。哪怕心懷愧疚,也應該深深埋在心底,須知被譽為人間真龍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憲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吳爺爺,以我如今的身份,說這個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體緊繃,如臨大敵,一把將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後,自己則望向蒙面殺手屍體那邊。
有個身材修長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現在小巷盡頭處,緩緩走入,來到殺手屍體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殺手臉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張奇怪的臉龐,無眉毛,被削鼻,臉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經是刑徒,這一點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預謀,恐怕這場謀划,要從那座文廟開始算起。
高稹眼神熾熱,從老宦官身後走出來,彎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禮再說,然後才抬頭恭敬問道:“敢問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齊靜春站起身,對高稹說道:“若非你率先佔據了一份大機緣,你們兩人今日無法如此輕鬆離開。”
外來人士在小鎮上相互廝殺,按照最早四位聖人訂立的規矩,懲罰並不重,但也不能算輕,相較於濫殺小鎮凡夫俗子必然會被驅逐,外人之間的爭鬥,就存在一個明顯的“漏洞”,讓人可以亡羊補牢。高稹在內的三撥人,之所以都攜帶一名“扈從”,也正是為此做了最壞的準備,以便在關鍵時刻推出來做替罪羊。要不然僅僅是一個名額,就要耗費大隋高氏皇帝內庫的一半積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國皇帝陛下的私房錢,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額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誰肯無緣無故當這麼個冤大頭?其實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花錢消災罷了。只不過在這裏的開銷,用搬空一座金山銀山來形容也不為過,世俗市井所謂的一擲千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繼續自顧自說道:“齊先生,以後有機會的話,能否去我大隋書院講學?我大隋願意專門為先生,將‘國師’虛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還是沒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論。
如果真的能夠說服這個讀書人,日後為大隋高氏出謀劃策,大隋皇帝肯定龍顏大悅。
齊靜春笑了笑,不曾答話。
老宦官對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殺伐果決,心狠手辣,此時面對這位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山崖書院的齊先生,就呈現出另一種極端姿態,低頭抱拳道:“齊先生,多有叨擾,還望海涵。方才對一個晚輩出手,實在是無奈之舉,希望先生體諒咱家作為高家奴僕的苦心。”
齊靜春一揮袖:“速速離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辭離去,剛好走了一條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線。
高稹低聲問道:“她死了?”
老宦官搖頭道:“肯定命不久矣。飛劍無非是讓她多活片刻,於事無補。”
高稹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吳爺爺是什麼時候看出她駕馭飛劍,其實遠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鬆愜意?”
老宦官說道:“過猶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馬腳。”
高稹訝異不解。
老宦官帶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輕聲道:“咱家問殿下一個問題,殿下見多了世間富貴豪奢的珍奇物件,還會對小鎮尋常瓷器感興趣嗎?”
高稹拍了拍腰間口袋,笑道:“當然不會,只有這方玉璽,或者跟它差不多水準的玩意兒,才能讓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點頭道:“正是此理。那個少女在御劍殺人的時候,心如止水,極其鎮定從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後察覺到我的真實武道修為後,便果斷放棄爭鬥的念頭,尤其是害怕我反過來看穿她的色厲內荏,才故意主動挑釁我們。她的真實意圖,是好給雙方各自找一個台階下,是怕咱家心存殺心,寧肯誤殺也不願錯放,對她斬草除根,所以她必須要破局。當然,事實證明她做得並不好。不過說到底,小小年紀,有此心思,已經很不簡單。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歸山,任其茁壯成長,將來對殿下的威脅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氣風發,若是熱血殺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實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緩緩思量之後的從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點心湖漣漪的殺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說,這隻能是被閱歷磨礪出來的性情,跟一個人的天賦高低、資質好壞,都沒有太大關係。無論修士還是武夫,許多天才早夭,就在於性情短板太過明顯,一遇坎坷就容易壞事。”
高稹哀嘆道:“不管怎麼說,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這樣一個人物的生死,都要嘆氣一次,那麼等到殿下以後真正站在山頂,應該會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說道:“不知是否錯覺,咱家感覺到那位齊先生,雖一身通天修為,卻好像出了不小的問題。”
這位大隋皇子滿臉無所謂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夠拿到這方‘龍門’璽,就算大功告成,哪裏想到這方價值連城的寶璽,竟然‘淪為’了大買賣的小添頭,所以咱們是該見好就收了。一說起那條金色鯉魚,我就忍不住想到那個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後找個機會,感謝一下那個少年?”
高稹搖頭道:“哪裏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銅錢。”
老宦官啞然失笑。
以後大隋說不定會有一位勤儉皇帝?
一條南北向的僻靜小巷,唯有車軲轆聲。
有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車前行,想着回到住處后,收拾收拾,趕緊打道回府,這個爛攤子,誰摻和誰倒灶。
有個身材苗條的黑衣人,突然從東西向的小巷岔口處,踉踉蹌蹌走出來,最後背靠着牆壁,緩緩移動,一手越過帷帽淺露薄紗,使勁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輕道人。
年輕道人趕緊低頭,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還是佛祖保佑,菩薩顯靈……”
一個道士事到臨頭,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薩,實在是有些不像話。果然,佛祖菩薩好像是不樂意搭理別教門下的徒子徒孫,那帷帽少女不知從哪裏冒出的最後一點氣力,搖搖晃晃沖向道人,撲通一聲重重摔倒,但是一隻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腳踝。
年輕道人雙手捧住腦袋,一臉崩潰的凄慘模樣,好像是在仰頭問天:“這麼大一個因果砸過來,不等於讓貧道在額頭刻上‘一心求死’四個字嗎?貧道這些年雲遊四方,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經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還有姓吳的老狗,你們給貧道等着,這筆賬沒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貧道的道行修為這麼淺,真的挑不起什麼重的擔子啊……”
已經語無倫次的年輕道人低下頭,只差沒有淚流滿面了:“小姑娘,你發發慈悲心,放過貧道好不好,回頭貧道就幫你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風水極好,肯定能夠福澤子嗣……哦,不對,姑娘還是黃花大閨女,那就……”
少女已經徹底暈死過去。年輕道人眼見四下無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開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飛劍凌空懸停,劍尖距離年輕道人眉心不過三寸。
年輕道人不露聲色地鬆開手,滿臉憐憫,大義凜然道:“人非草木,豈能沒有惻隱之心?貧道這一生光風霽月,豈是那種見死不救之人?!”
年輕道人盤膝而坐,整張英俊的臉龐都快要皺成一團了:“接下來送往何處,也是麻煩啊。”
一直距離年輕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飛劍,迅猛前移一寸。
年輕道人耐心解釋道:“想要讓你主人活下來,貧道還需要一個幫手。對了,你去老槐樹那邊戳一片槐葉過來,貧道先替她吊住這一口元氣。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貧道不想為了救人而胡亂救人,到時候不小心耽誤了她的修行前程,這一樁新因果……又他娘的讓貧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飛劍好似在猶豫,劍尖微微顫抖。
年輕道人沒好氣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從鬼門關早走回來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飛劍眨眼間便消失不見。
年輕道人低聲氣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齊靜春齊大先生倒好,亂點鴛鴦譜,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輕道人一手托腮幫,一手掐指算卦:“容貧道來算算,將你送到小鎮哪戶人家,你既能活下來,對方也不至於家破人亡。先從盧家……盧家不行,跟趙家差不多,已經機緣在身,那就宋家?”
這邊小巷裏的年輕道人話音未落,福祿街上的宋家門庭,張貼在大小門扉上的所有門神,瞬間失去神采,黯淡無光,還有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縷縷青煙升起。
庭院深深處,有一個滄桑老人推門而出,赤腳站在院子裏跳腳怒罵道:“是哪個王八蛋在謀害我宋氏基業?!出來一戰!”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自言自語:“福祿街的劉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兒,試試看?”
劉家那塊傳承千年的家族廳堂匾額,砰然碎裂,出現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裂縫。
有老嫗嗓音渾厚,以龍頭拐杖重重敲擊地面:“何方神聖,能否出來一見?!”
年輕道人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就桃葉巷的魏家?一看你們家就是積善積德的,肯定承受得起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術傳音,向學塾那邊怒吼道:“齊靜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趕緊滾蛋,把位置讓給阮邛!讓他來收拾這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還是說這一切,就是你齊靜春本人在發泄私怨?”
有個男人在小鎮廊橋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領着人挖井,站直身後,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動。彷彿一聲聲春雷,在福祿街和桃葉巷上空滾滾響動:“夠了!不許對齊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絕不會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鎮事務!”
一時間,天地寂寥,萬籟寂靜。
而那個小巷推車旁邊坐着的罪魁禍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隻手,然後將那片飛劍帶來的翠綠槐葉,丟在她鮮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葉觸及少女手心傷口后,如冰雪消融,轉瞬消散。
年輕道人感慨道:“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要為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醞釀了半天,他也沒能想出讓自己滿意的言語。
年輕道人最後低頭,看着微微有些氣色流轉的少女,有些犯難:“既然你牽扯到的氣數,比貧道想像的還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鎮之上,六百戶人家,盤根交錯,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氣息,你要說讓貧道找個有氣數縈繞的傢伙,輕而易舉,可是找個窮光蛋,比登天還難啊。這就像是在朝會大殿上,找個當大官的,容易,找個乞丐,你讓貧道怎麼找?”
年輕道人咦了一聲。還真找到這麼一個可憐蟲。
他沒有絲毫驚喜,反而悚然,閉上眼睛,捫心自問。
年輕道人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先看你會如何選擇,貧道絕不強求,你若是不願,貧道便自己擔起這份因果好了。”
最後他學僧人雙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薩顯靈,一定要讓貧道渡過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輕道人彎腰推着一輛雙輪車,來到一處院門外停下,敲門后,問道:“陳平安在嗎?”
推車上,角落縫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長劍,鞘內飛劍病懨懨的,像是在嫌棄年輕道人找了這麼個破落戶。
年輕道人已經想好一大堆措辭,來應對陳平安那個“是誰”的問題,但是出人意料,院門很快打開,顯而易見,陳平安直接跳過了那個環節。
泥瓶巷是小鎮最為狹窄逼仄的巷弄,年輕道人的雙輪木推車不可能放在外頭攔路,好在陳平安雖然看着骨瘦如柴,沒幾斤氣力,事實上膂力不小,幫着年輕道人將頗為沉重的推車一起弄進了院子,並不怎麼費勁。從頭到尾,陳平安都沒有說什麼,這就讓關上門后的年輕道人有些尷尬了。這就像一個人厚着臉皮去登門借錢,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點良心,都會愈發難以啟齒。
年輕道人想着橫豎是難堪,不如來個痛快,就掀開覆在推車上的一張棉布褥子,露出一個身體側卧蜷縮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卻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強地遮擋着主人的容顏,不知為何,當掀開那層單薄被褥后,頓時有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陳平安這時候才發現少女一身黑衣,隱約有鮮血滲透出來。陳平安倒是沒有想到一塊小小被褥,為何就能完全掩飾住這股濃重氣味,只是後退數步,問道:“道長,你要做什麼?”
年輕道人說道:“救人!她受了重傷,小鎮上無人願意救她,也怪不得他們各掃門前雪,所以貧道思來想去,覺得你有可能會是個例外。”
陳平安一語命中要害,問道:“她怎麼受的傷?”
年輕道人臉不紅心不跳,道:“貧道方才推車經過牌坊樓的時候,見這個外鄉年輕女子,竟然說是去對‘氣沖斗牛’這幅匾額進行拓碑,帶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於拓碑啊,怎麼說呢,就是這麼個臨摹勾當,大體是讀書人吃飽了撐的,一時半會兒貧道也說不明白,反正這個小姑娘爬上去后,低頭彎腰坐在橫樑上,看得貧道心驚膽戰,只得停下來,時不時提醒她一聲,哪裏想到她最後仍是太過入神,冷不丁,啪嘰一下,就結結實實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邊地面,不比你們泥瓶巷,硬得跟福祿街青石板差不多,這下可好,摔得估計五臟六腑都傷到了。貧道是出家人,必須要慈悲為懷啊,不能不管,對不對?這一路過來,家家戶戶都嫌棄她一身鮮血,剛過完年沒多久,太晦氣,哪裏願意抬着她進家門。貧道也知道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這不實在沒法子,才找到你這裏來。說句難聽的,要是連你也不願收留她,貧道也不是什麼能夠從鬼門關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這位姑娘咽下最後一口氣,再儘力找處地方,挖個坑,立塊碑,就當了事。”
年輕道人故意講得語速極快,咬字也不清晰,顯然是想着把陳平安給兜圈子兜迷糊了,先矇混過關再說。萬事開頭難,只要起個開頭,之後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無絕人之路,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
陳平安眼神複雜,看了眼滿臉希冀的年輕道人,又瞥了眼死氣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戰後,點頭道:“怎麼救?”
年輕道人頓時神采飛揚起來:“得嘞!有你陳平安這句話,就算成了一半,別看她看着傷勢可怕,感覺像是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當然了,方才貧道所說也句句是真,這其中涉及種種玄機。譬如這位姑娘的求生慾望極其強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傳門道,能夠護住她至關重要的心竅和丹室等;還有就是咱們小鎮,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兒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輕道人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機,乾笑道:“反正你也聽不懂,對吧?”
陳平安認真道:“聽不懂,但是大多記得住。”
年輕道人試探性問道:“所以你在屋子裏一聽敲門嗓音,就知道是貧道這個擺攤的算命先生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對。”
年輕道人又好奇問道:“你記性很好?有多好?”
陳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輕道人笑着解釋道:“她現在處於一種比較玄之又玄的狀態,不能隨意挪動身體,最好稍等片刻。”
陳平安將信將疑:“我看東西,比聽別人說話,更容易記得住。”
年輕道人追問道:“打個比方?”
陳平安想了想:“比如我們那座龍窯的窯頭,姚師傅,他的‘跳刀’技術,是小鎮所有老師傅里最厲害的,我其實看一遍就記住所有細節了,但是……”
年輕道人笑着接過話題:“但是你的手腳始終跟不上,對不對?”
陳平安眼睛一亮,使勁點頭。
年輕道人會心一笑:“那你有沒有想過,姚老頭的那手絕活,真正厲害在什麼地方?”
陳平安臉色晦暗:“以前怎麼都想不通,後來劉羨陽跟我說,姚老頭說跳刀這門手藝,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穩,而不僅僅是手穩。我聽到這些話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亂,越亂就越容易出錯,一出錯,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像姚老頭,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龍窯那邊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輕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話叫,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可人家當師傅的,根本就沒想着把你領進門,你又如何修行?”
陳平安搖頭道:“我手腳笨,不說跟劉羨陽比,就是一般的學徒,我也比不上。姚老頭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輕道人突然笑道:“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穩’兩個字,有多難悟?很難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陳平安仍是搖頭道:“就像小溪里抓魚,我站在水深不到膝蓋的地方,彎個腰抓到魚,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裏一個猛子紮下去,憋氣很久抓到魚,那也是抓。同樣是抓到了魚,道長,但是這兩者不一樣的,對吧?”
年輕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說道:“咱們可以救人了。”
陳平安愣在原地,年輕道人也愣了愣:“發什麼呆,將這個姑娘抱到屋裏床上啊!”
陳平安紋絲不動:“然後呢?”
年輕道人天經地義道:“當然是先幫姑娘換上一身潔凈的衣裳,然後再去藥鋪抓幾味補氣養元的藥材,到那個時候,就需要貧道親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陳平安黑着臉問道:“姑娘醒過來后,我會不會被她打死?”
年輕道人斬釘截鐵道:“不會!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間豈會有如此忘恩負義之人?!”
陳平安默不作聲。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氣勢驟降:“大概不會吧?”
陳平安嘆了口氣,試探性問道:“隔壁家有個姑娘叫稚圭,讓她來做這些事情?”
年輕道人無奈道:“不可以,問題癥結就在這裏。”
陳平安也沒有堅持,蹲在地上,雙手撓着腦袋。
年輕道人突然問道:“你就沒有想問的?你問出口的話,貧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盡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陳平安嘆了口氣,起身道:“先救人。”
年輕道人笑逐顏開:“善!”
他悄然拂袖,將一柄蠢蠢欲動的飛劍,死死壓制在鞘內。
陳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內走,將她輕輕放在墊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劉羨陽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剛剛修好沒多久,床底下墊了條板凳。
年輕道人跟在身後跨入門檻,環顧四周,家徒四壁,不過如此。
年輕道人一拍腦袋,出門去拿紙筆,準備開個方子讓陳平安去抓藥。
回到屋子后,年輕道人搖了搖頭,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邊,心想着這貧寒少年,板上釘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來坐在床沿上的陳平安,已經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張滿臉血污的蒼白臉龐。
所謂的七竅流血,大概就是陳平安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
陳平安連忙起身,先從桌邊拿了條凳子放在床邊,然後快步跑去一處角落,那邊搭了一個小木架,整齊地放着鍋碗瓢盆,木架旁邊,有一隻覆以木板遮擋蚊蠅的小水缸,水缸里裝滿了從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打來的井水。陳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蘆瓢,蹲在水缸旁,從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後將一塊乾淨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邊放在凳子上,開始幫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輕道人轉過頭,揚起手裏一張紙:“福祿街那邊有家小藥鋪,你拿這個方子去抓藥。”
陳平安疑惑道:“道長先前不是說……”
年輕道人一臉懵懂,眨眨眼道:“對啊,貧道是說讓你抓藥的時候小心一些,不要過於高調張揚,以免弄得滿城風雨,壞了姑娘的名聲。”
陳平安哦了一聲,一邊清洗棉布一邊問道:“道長有沒有抓藥的錢?”
年輕道人頓時緊張起來:“你沒有?”
陳平安將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從何處取出的金色銅錢,輕輕按在桌面上:“道長,我拿這個跟你換普通銅錢,至於怎麼個換法,道長你說了算。”
年輕道人思量片刻:“桌上這枚銅錢,就夠買藥方上的東西了。貧道這就去給你取錢。”
很快,年輕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銅錢,還有幾粒碎銀子,一股腦兒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叮囑道:“這盆水,回頭我來倒,道長不用幫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較喜歡新鮮事情,讓他瞧見了,不好。”
年輕道人鄭重其事道:“陳平安,你難道就沒有想問的問題?”
陳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過銅錢和碎銀子,做到心中有數后,小心翼翼收起來,眼神示意出去說話。兩人走出門檻后,陳平安抬起頭,緩緩道:“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常人。姚老頭很早喝醉酒時就說過,我們小鎮不同尋常,哪裏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麼地方奇怪,姚老頭也說不出個什麼來,我當然就更不懂了。這次顧璨說那個說書先生,一隻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顧璨雖然挺惹人煩,可這件事情,我知道他沒有說謊。就像……”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就像今天有個子很高的女人,在門外這條巷子裏,她用手指彈了我額頭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後她說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說的話,是真的。”
年輕道人臉色沉重。
陳平安最後說道:“道長你說你寫的符紙,燒了后,能夠給我爹娘帶去好運,我其實是相信道長的。所以道長找上門來,說讓我救人,我剛才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希望道長答應我一件事情,如果答應,接下來道長不管要我做什麼,都沒有問題,如果道長不答應,這趟抓了葯,再幫道長煎完,我就會趕人了。”
年輕道人問道:“什麼條件,你說說看。”
給人印象一直很平穩老練的陳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當時我很小,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很多事情,我都記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樣,總是模模糊糊,記不真切。後來吃了一段時間的百家飯,是靠着街坊鄰居才活下來的。有一次我無意間聽人說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聽他們口氣,應該不是一個怎麼吉利的日子,隔壁有個人說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陳平安一直在繞彎子,停了停,終於直奔主題,低下頭,語氣沉悶:“幫道長救了人之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長能不能幫我下輩子投胎,還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輕道人沉默不言。
陳平安咧嘴一笑,撓撓頭:“不行就算了。確實,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情,是我為難道長了。”
年輕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辦?”
陳平安猛然轉過身,背對着年輕道人,揚起拳頭揮了揮,破天荒開起了玩笑:“她長那麼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輕道人望着故作輕鬆、推門離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裏的陳平安,好像想起了誰,一下子就淚流滿面了。
陳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時候,剛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將蔡金簡送去顧璨家后,沒有急於回家,而是穿過巷弄那頭,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邊的小鋪子,雖然沒有購買什麼物件,心情仍是不錯,一路蹦蹦跳跳,歡快輕盈。
生長於鄉野,好似帶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與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閨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樣的。
她見到陳平安后,沒有像以往那般低斂眉眼,微微加快步伐側身而過,反而停下了腳步,凝視着這個不經常打交道的鄰居,欲言又止。
陳平安對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過,然後跑得越來越快。
稚圭安安靜靜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轉頭望去,陽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隻生命力頑強的野貓,四處流竄,長得不咋樣,但好像也餓不死。
稚圭在小鎮上並不討喜,受累於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鐵鎖井打水,還是趕集買東西,或是給少年添置文房用品,總給人一種不合群的感覺。她也沒有什麼同齡的玩伴,遇上熟人從來不愛多說話,對於偏好熱鬧喜慶的小鎮百姓而言,這樣的少女,實在是很難親近起來。
在這方面,陳平安的境況和婢女稚圭,其實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陳平安雖然也不愛說話,但其實本身性格絕對不惹人厭,相反,陳平安生性溫和友善,從來沒有什麼刺人的鋒芒,只是家境敗落的關係,又早早去了龍窯燒瓷討生計,才顯得和鄰里之間關係沒有那麼熟絡。當然,泥瓶巷的街坊們,對於陳平安的生日,確實會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忌憚。五月初五,在小鎮鄉俗里,屬於五毒並出的“惡日”,陳平安在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紛紛去世,他早早成了家裏最後一根獨苗,自然而然會讓人心裏頭犯嘀咕。尤其是上了歲數、喜歡在老槐樹那邊湊熱鬧的老人,對於這個泥瓶巷的少年,尤為疏遠,私下也會告誡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當孩子滿臉不情願,刨根問底問為什麼的時候,老人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時一個修長身形從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邊,婢女稚圭轉過頭,一言不發,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轉身與她並肩走在泥瓶巷裏,那人正是學塾先生齊靜春,小鎮唯一的讀書人,正兒八經的儒家門生。
稚圭腳步不停,臉色冷漠:“我們兩個,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嗎?而且先生你別忘了,之前確實是你佔據天時地利人和,我一個小小的賤籍奴婢,當然只能忍氣吞聲。但是從最近開始,先生你那座遠在不知幾千萬裡外的法脈道場,好像出了點問題,對吧?所以現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齊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罷了,暫且入鄉隨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沒有想過,你雖是天地眷顧,應運而生,可是當真以為我沒有壓勝的手段?還是說你覺得幾千年前,四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聖人,聯袂蒞臨此地,親自訂立規矩,只是嘴上說說而已,沒有留下半點後手?說到底,你只是坐井觀天罷了。蒼穹之高,大地廣袤,遠遠不是井口那點光景模樣啊。”
稚圭皺了皺眉頭:“齊先生,你也莫要拿話來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爺宋集薪,對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說辭,不感興趣,也從來不信。先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罷,我都接着。”
齊靜春緩緩道:“勸你脫離此處樊籠后,不要得寸進尺。涸澤而漁,無論對誰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後,不管是否結為道侶,都應當收斂銳氣,不可跋扈恣睢。這並非什麼威脅,而是離別之際,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說,兩人身份天壤之別,婢女稚圭卻極為不卑不亢,甚至當下氣勢還要隱約壓過齊靜春半頭。她譏笑道:“善意?數千年來,你們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畫地為牢,拿此地作為一塊莊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復一年,千年不變,怎麼到了現在,才開始想起要同我這孽障‘與人為善’了。哈哈,我聽少爺說過一句話,被你們很多人奉為圭臬,叫作‘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吧?所以也怪不得齊先生,畢竟……”
齊靜春繼續前行,輕輕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後。婢女稚圭臉色微變。
兩人不知何時站在了一處地方,四處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唯有遙遙的頭頂上方,有無數孕育着神聖氣息的光線灑落而下。
他們如同置身於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黃色的陽光從井口緩緩落下。
齊靜春一襲青衫,衣衫上有陣陣流光,流轉不息。浩然之氣,正大光明。
稚圭先是面容猙獰,只是很快就恢復了臉色淡漠的麻木模樣,呢喃道:“六十年佛門梵音,如耳畔打雷,聲聲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籙,如附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氣,遮天蔽日,無處可躲。六十年兵家劍氣,如地牛翻身,無處不被濺射。每一個甲子就是一次輪迴,整整三千年了,永無寧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所謂大道根柢,到底在哪裏,先生書本上的白紙黑字,先生傳道授業解惑時的微言大義,我看得到聽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氣凜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窮鄉僻壤籍籍無名的教書匠,也是儒家山崖書院的齊靜春,一個連大隋王朝權勢大貂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的讀書人。
稚圭突然笑了,問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勸我向善?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過‘有教無類’?”
齊靜春搖頭道:“跟你講一萬句聖人教誨,也沒用。”
稚圭看似在和這位儒士雲淡風輕地閑聊,實則整個人就像一張緊繃的弓,眼角餘光不斷打量四周,尋找破局的蛛絲馬跡。
齊靜春對此視而不見,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實有無窮無盡的憤怒、怨恨、殺意。我並非容不得異類,只是你要知道,隨意起惻隱之心,泛濫施行慈悲之舉,從來不是真正的三教教義。”
“我們家少爺經常念叨,跟讀書人掰扯道理,最沒意思了。”稚圭扯了扯嘴角,眯起那雙詭異的黃金重瞳,“原來齊先生是真的迴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齊靜春一笑置之:“道理講不通無妨,但是只要我齊靜春在世一天,還有資格坐鎮此地一日,你這忘恩負義的孽障,就別想張牙舞爪!”
稚圭伸手指了指自己,笑問道:“我忘恩負義?”
齊靜春怒色道:“當年在你最虛弱之時,不得不低頭俯首,主動與人締結契約,是誰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誰這麼多年來,一點點蠶食掉他的僅剩氣數?!”
稚圭笑道:“餓了,就要找東西吃,把肚子填飽,這不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再說了,他本來就沒什麼大的機緣,早死早投胎,說不定下輩子還有點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這種無根浮萍留在小鎮,嘿,那可就真是……”
齊靜春一揮大袖,輕聲喝道:“住嘴!”
他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豈是你可以一言斷之?!人生各有命數緣法,你有什麼資格替他人做出選擇?!”
稚圭頭頂,憑空出現一隻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氣勢威嚴,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鎮壓邪祟,迅猛按在她腦袋上,迫使她瞬間跪下,額頭重重磕在地面。磕頭聲,砰然作響。
低頭的稚圭,雙手撐在地上,掙扎着起身,不見容顏的她,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你們可以壓我低頭,但我絕對不認錯!”
那隻威勢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稚圭的腦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頭。此次聲響重如春雷。
齊靜春沉聲道:“別忘了!這一線生機,是聖人們給你的,並非你爭取而來!否則別說鎮壓你三千年,三萬年又有何難?!”
始終被按住腦袋的稚圭嗓音沙啞:“你們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齊靜春高高抬起手臂,對着身前虛空猛然拍下:“放肆!給我鎮!”
從井口投下的金黃光線中央,浮現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長寬,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個古老文字,有極其鮮紅刺眼的沁色,無數紫色雷電縈繞印章,滋滋作響。
隨着齊靜春一聲令下,真可謂是傳說中的言出法隨,巨大印章從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稚圭的背脊。
這一枚蘊含天道威壓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實物,沒有將稚圭壓得整個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挾風雷迅速嵌入地面,再無蹤跡,好似雨點大雷聲小。但是一瞬間后,稚圭整個人像是被重物砸斷了渾身骨肉,一攤爛泥般癱在地上,無比凄慘。即便如此,少女有一隻手五指如鉤,使盡全力,五指指甲好像正在地面上刻字。
齊靜春面無表情,冷聲道:“三次磕頭,是要你分別禮敬天地!蒼生!大道!”
稚圭眼神獃滯,沒有回應。
齊靜春輕輕揮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嚴:“我齊靜春不過是聖人門下一介腐儒,就能壓得你三磕頭,你出去之後,一旦為所欲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講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將你碾碎?”
齊靜春嘆了口氣:“你在此地,確是被鎮壓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世間哪裏有絕對的自由。我儒家至聖制定種種禮儀,何嘗不是在為萬物蒼生,謀取另一種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違制,只需恪守禮節,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處去不得?”
稚圭抬起頭,死死盯住齊靜春。
齊靜春走出一步。天地恢復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陽光溫暖,春風和煦。
稚圭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容慘白,微微露出森森的牙齒:“先生今日教誨,奴婢記下了。”
齊靜春不再說話,轉身離去。
稚圭突然問道:“就算我對陳平安忘恩負義,但是先生身為出類拔萃的聖人門生,為何會袖手旁觀?為何只對弟子趙繇和我家少爺,青眼相加,對於身世平常的陳平安,不過爾爾?這何嘗不是與商賈做買賣無異,若是奇貨可居,便精心栽培,對待粗劣貨物,便敷衍應付,能否賣出好價格,根本不在乎?”
齊靜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稚圭茫然。
當齊靜春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時,稚圭頓時浮現出滿臉不屑,狠狠呸了一聲。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經過陳平安家的時候,皺了皺鼻子,擰了擰眉頭,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於那個該死的讀書人的道行崩壞,當下小鎮已是處處天機泄露,就像一艘四處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顧不暇,更要為將來仔細謀劃一番,也就懶得去斤斤計較了。
當她推開院門后,一條粗看不起眼的四腳蛇,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落躥出,飛快爬到她腳邊,被她氣呼呼地一腳踢飛。
陳平安屋子裏,年輕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觀鼻鼻觀心。
前不久還是將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床上,盤腿而坐,也沒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張讓人記憶深刻的臉龐。
倒不是說少女如何傾國傾城,只是過於英氣勃發,很大程度上讓人忘記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雙眉不似柳葉似狹刀。當她以一種充滿審視的意味,凝視年輕道人的時候,後者有些難得的局促,分明沒做任何壞事,卻有些心虛。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趕緊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說好,你是貧道救下的,但背你進屋子,幫你摘去帷帽,再給你洗臉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陳平安,這棟破敗宅子的主人,是個黑炭似的窮苦少年,父母雙亡,當過燒瓷的窯匠,還跟貧道求過一張符紙來着。大體上就是這麼多,姑娘你如果還有什麼想問的,貧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陳平安這就給賣得一乾二淨了。
少女點了點頭,沒有惱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誠心誠意說了句:“感謝道長救命之恩。”
更加心裏打鼓的年輕道人乾笑道:“無妨無妨,舉手之勞,姑娘無恙就好。”
黑衣少女問道:“道長不是東寶瓶洲人氏?”
年輕道人反問道:“姑娘也不是,對吧?”
她嗯了一聲。年輕道人也跟着嗯了一聲。
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笑道:“貧道姓陸名沉,並無道號。平時稱呼陸道人即可。”
少女輕輕點頭,瞥了眼陸沉的道冠。
陸沉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那少年雖然有些事情不合禮節,但是事急從權,加上貧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癒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陸道長,我不是蠻不講理的人。”
陸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陸沉的笑容便隨之刻板僵硬起來。
她環視四周,眼神平淡,隨口說道:“我聽說此洲鑄劍第一的‘阮師’,打算在這裏開爐鑄劍,我就一路跟到這裏,希望他能夠幫我打造一把劍。”
陸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話,讓他親自鑄劍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顯也有些煩惱:“是很難。”
這個時候,陳平安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藥包,右手拎着個小包裹,先象徵性敲了敲房門,才快步跨過門檻,將藥材放在桌上,輕聲道:“道長,你看看有沒有抓錯,如果有,我馬上去換。”
陳平安始終拎着包裹,轉身望向少女,盤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與陳平安對視。
黑衣少女平靜道:“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陳平安下意識道:“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他有些神色尷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陳平安!”
寧姚倒是沒什麼,陸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陸沉突然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勁,連忙轉移話題:“綠水潭龍鱗檉的嫩葉,哦,在咱們這兒就叫三春柳,它的葉子採摘時候不對,晚了七八天。還有這包龍飛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時候也太馬虎了,還有這紙堆花,楊家鋪子更是不像話,說好了三兩,怎麼少了一錢的分量?”
陸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幾乎就沒一樣是滿意的,感覺像是跟楊家藥鋪有什麼私人恩怨,但最後來了一個大轉折,蓋棺定論道:“這鋪子掌柜的良心給狗吃了,不過桌上這些藥材,煎藥救人倒是夠。當然了,這主要歸功於這位寧姚姑娘的身體底子好,跟楊家鋪子至多有半枚銅錢的關係。”
陸沉一拍腦袋,攤開一張素白紙張,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叮囑道:“差點忘了,貧道這就再給你寫一份煎藥的方子,這是件實打實的細緻活,陳平安你可馬虎不得。貧道這藥方既是療傷,同時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於不敗之地的前提下,以戰養戰的上乘路數。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溫,不傷人,頂多就是所耗時日多一些,多買些藥材,無非是開銷銀子的事情。何時武火急煎,何時文火慢煎,貧道都已詳細寫在紙上,甚至什麼時辰煎藥,也有講究。總之,接下來一旬,陳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擔子的人,要不然怎麼會有頂天立地大丈夫一說?切不可推脫責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說到“頂天立地”四字的時候,陸沉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
一服藥方不過半張紙,如何煎藥倒是用了兩張紙,字體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規規矩矩。
陳平安有些着急,問道:“道長難道之後就不管了?這種生死大事,道長是不是親自盯着更穩妥些?”
陸沉無奈道:“貧道這就要離開小鎮了,南澗國境內有貧道這一脈的宗門,有個典禮要舉行,貧道想去親眼看看。”
陳平安更加無奈:“道長,可是我不識字啊!”
陸沉愣了愣,笑道:“沒關係,寧姑娘認得字,煎藥之前,你多問她相關事宜便是。”
少女點頭。陳平安還想要說話,陸沉猛然記起一事,從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瓏,對着印面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對着書寫藥方的那張紙,重重按下,從紙面提起印章后,頗為滿意。印章收入袖子后,陸沉連同兩張紙一起遞給陳平安:“好好收着,小鎮上書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購買不易,如果真想學字,可以從貧道這服藥方學起。”
陸沉向寧姚笑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寧姑娘,那咱們後會有期?”
寧姚正色道:“陸道長,後會有期!大恩不言謝,將來只要需要在下幫忙,就可以飛劍傳書至倒懸山,只是道長記得,千萬別忘了署名‘陸沉’二字,否則倒懸山未必會允許飛劍進入山門。”
聽到“倒懸山”這個名稱后,陸沉顯然有些驚訝,欲言又止,寧姚微微搖頭,他很快領會心意,不再刨根問底。有些事情,對屋內的陳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陸沉率先離開屋子,不忘拉上陳平安的手臂:“陳平安,貧道最後與你說些話。”
陳平安先將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寧姚說是新買的衣裳。
之後兩人來到院子,陸沉直接低聲問道:“以你的記性,想必早已認得第一服藥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個讀書種子,‘不識字’這個說法,不是你攔着貧道離開的真正理由。”
陳平安回答道:“以道長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陸沉啞然失笑:“你是覺得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怕無人照顧那個小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當時我既然開了門,就要負責到底。”
陸沉站在推車旁邊,雙指併攏,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齊靜春按入兩字劍氣的白鞘長劍悄悄飛進屋內,應該是寧姚不願嚇到陳平安,便默認了這把飛劍的僭越之舉。陸沉思量片刻,他思考問題的時候,會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敲擊頭頂的蓮花冠,最後說道:“來此之前,聽一位師兄說過,做事情要講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貧道也不好太過死板苛刻,雖說世人各有各的緣法,可既然貧道所在宗門的根本教義,本就與一般道統宗門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緣,勉強還算是一段善緣,貧道不妨順勢而為,那簽筒和一百零八支簽,無法贈送給你,因果太亂,一旦理不清,又斬不斷,很是麻煩。至於那方私印,有點重啊,送給你,小鎮一旦沒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貧道不是害你是什麼。唉,難不成要送點金銀銅錢?這未免也太不講究,太俗氣了些,貧道哪裏好意思……”
不料陳平安斬釘截鐵道:“陸道長,送錢的話,很講究,不俗氣!”
陸沉玩味笑道:“之前兩樣東西,你聽不懂,但是肯定曉得意義不小,為何不開口討要?”
陳平安緩緩道:“能夠最少裝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燒符紙給陰間長輩的道長,受了重傷、奇奇怪怪的姑娘,還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銅錢,以前是姚老頭嘴上說我們這裏很奇怪,但是現在是我親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兩個外鄉男女之前,我肯定會躲着你們所有人,今天門也不會打開。”
陸沉斜靠在推車上,沉聲道:“那名外鄉女子,用手指點了你的眉心,是一門強行開人竅穴的下作勾當,在武學上被稱呼為‘指點’,手法有高低之別,用意也有好壞之分。打個比方,你家院門並不牢固,對不對,她便故意用鐵鎚敲打,門當然可以進,但其實壞了根基。試想一下,在以後風霜雨雪的天氣里,那個開門之人,早就腳底抹油,但是你這個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麼辦?”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還算能夠吃苦。”
看着一點不像是說笑話的陳平安,陸沉氣笑道:“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強健、氣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歲不難;之後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舉,才是真正的致命傷,壞了你身軀本元不說,還斷了你的長生之路……準確說來,你本來剩下一線機緣,藉著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轉的大運勢,未必沒有可能續上大道修行。這就像滾滾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龍魚蝦無數,運氣好的人,當然收穫大,但是哪怕運氣最不好的,別人撈起蛟龍蛇黿,他說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條小魚小蝦之類的。”
陳平安沒有滿臉駭然或是驚慌失措,安安靜靜站在那裏,甚至沒有絲毫故作鎮定的跡象。
陸沉既無欣賞,也無貶低,輕聲嘆息道:“陳平安,年紀輕輕,看淡生死,可不是什麼好事啊。你是不是覺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沒法子,老天爺實在不讓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對不對?因為死這件事,其實對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機會?”陳平安沒有否認。
陸沉突然罵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你能夠在浩浩渺渺的陰冥之間,僥倖與你爹娘相逢,當他們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陸沉越說越氣,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戳着陳平安的腦袋,像是要把這顆榆木腦袋給戳得開了竅:“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說里的白無常,頭頂高高的白帽子,每當他來到陽間拘押死人魂魄的時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頭,寫着四個大字:你也來了!陳平安!我問你,你爹娘見到你的時候,會不會很高興地問你陳平安:‘兒子,你也來了啊?’他們還能夠安心去投胎嗎?你真以為世間有幾人,有那洪福齊天的氣數,能夠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貧道明明白白告訴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讓山河變色的上宗掌教,也無此通天本事,更何況是你陳平安,一個朝不保夕、三頓飽飯都沒有的窮光蛋?!”說到最後,陸沉疾言厲色,極為嚴肅。
陳平安茫然失措。這是他懂事後,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懼,手腳冰涼。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抱着頭,這一次沒有撓頭。
陸沉低頭看着那個瘦小的身影:“罷了罷了,為了救人,貧道欠你一個人情,本想着能賴賬是最好,不然剩下點放在來世再說,如今看來,還是全部都還你,以後就兩清了。貧道與你說三件事,你一一記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寧姑娘身體好些,帶着她去小鎮外南邊溪邊,找一對姓阮的父女。切記,是帶着她一起去,否則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沒用。去了之後,哪怕死皮賴臉撒潑打滾,你也要爭取做他們的幫工學徒,挖井搬石也好,鑄劍打鐵也行,總歸都是找到了一處蔭涼的落腳處。如此一來,寧姑娘也算是還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別覺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後,你要經常去廊橋底下的小溪,撿石頭也好,抓魚摸蝦也罷,隨你,總之經常去,心煩意亂的時候去,心生感應的時候更要去,至於收穫如何,以你的那點機緣,天曉得,但好歹是‘勤能補拙’了。若是這樣還一無所獲,你小子就認命吧。”
陸沉說完兩件事後,開始推車,看到陳平安仍然蹲着不動,只不過面朝自己。“起來幫忙!”陳平安起身後,去幫着推車,好奇問道:“不是說好三件事嗎?”
陸沉冷哼一聲:“早就跟你說了,自己想去!”陳平安愕然。
之後陸沉又叮囑了一些事情。
“那些銅錢挺金貴,好好留着。
“接下來一段時間,少出門。
“多笑笑,總板着長臉,模樣又不英俊,你小子給誰看呢?”
絮絮叨叨。
陸沉倒像是個長輩了。
將車子弄出院子,陳平安說他來推出泥瓶巷,陸沉也沒有拒絕。
一前一後走在小巷裏,陸沉最後說道:“有句話,還是說了吧。按照貧道推算的命數來看,你爹娘早逝,並非你的過錯。”
陸沉停頓很久,直到推車馬上要離開泥瓶巷,這才輕聲說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還是受累於你爹娘。”陳平安默不作聲。
最後陸沉堅持不讓陳平安送行,獨自推車向東門遠遠離去。
回首望去,陳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勁揮手,笑臉燦爛,全然不像是一個將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