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
第十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阮姑娘?”
魏檗微笑點頭。
陳平安問道:“這也需要你來提醒?以阮姑娘的脾氣,只要登山了,肯定要來竹樓這邊。”
魏檗一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受傷表情。
陳平安氣笑道:“我不過是與阮姑娘見一面,雖是夜晚,可眾目睽睽之下,你們又沒有什麼熱鬧可看,你這位北嶽正神,已經空閑到這個分上了嗎?”
魏檗一身正氣凜然,指了指山門,再點了點陳平安,道:“如今我北嶽轄境,分出了內院外院,內院裏邊最大的兩個地主碰頭,我能不上點心?”
陳平安不再理會魏檗,起身去迎接阮秀。
既然知道了她登山拜訪,身為落魄山的山主,還是要拿出些待客的禮數。
魏檗沒有隨行,留在原地,自言自語道:“真沒有點什麼?這傢伙瞧着很光風霽月啊。”
一聽說是那位對自己特別和氣溫婉的青衣姐姐造訪,裴錢比誰都開心,蹦跳起來,腳底抹油,飛奔而走,結果一頭撞入一道漣漪陣陣的山霧水簾當中,一個踉蹌,發現自己又站在了石桌旁邊。裴錢左看右看,發現四周泛起一些微妙的漣漪,倏忽變化不定,此起彼伏,她惱火道:“魏先生,你一個山嶽神靈,用鬼打牆這種卑劣的小把戲,不害臊嗎?”
魏檗無奈道:“你摻和什麼?打個比方,你師父困了,想要睡覺,你提個大燈籠在屋子裏邊逛盪,合適嗎?”
裴錢雙臂環胸,伸出兩根手指揉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認真問道:“還沒有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就睡覺,不太合適吧?我可聽說了,阮師傅如今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使,所以不太喜歡我師父跟阮姐姐在一起。不然魏先生你陪着我去逛一逛龍泉劍宗,拉着阮師傅嘮嘮嗑?明兒天一亮,生米煮成熟飯,不是二師娘也是二師娘了。嘿嘿嘿,師娘與錢,真是越多越好……”
這些當然是裴錢的玩笑話,反正師父不在,魏檗又不是愛告刁狀的那種無聊傢伙,所以裴錢言行無忌,隨心所欲。
不過裴錢在龍泉郡,最喜歡阮秀,發自肺腑地親近阮秀,不單單是因為看過了崔東山那幅光陰長河畫卷而已。裴錢到了落魄山後,第一眼見到那位扎長馬尾的青衣姐姐,就像看到一幅無比“溫暖”的畫卷,不是崔東山那種讓人骨頭冒寒氣的場景,而是煮海烹湖,天地沸騰,火漿漫天,鮮紅一片。
那個面容模糊的阮秀姐姐,高坐王座,單手托腮,俯瞰大地,另外一隻手中,握着一輪好似被她從天幕穹頂摘下的圓日,被她輕輕擰轉,彷彿已是世間最濃稠的火源精華,綻放出無數條光線,照耀四方。
裴錢看着阮秀,就心生歡喜。
只是這個秘密,裴錢連粉裙女童都沒有告訴,只願意以後與師父單獨相處的時候,跟他講一講。
魏檗頭疼。
好在崔姓老人已經走出竹樓,裴錢立即坐回石凳,轉頭問粉裙女童有沒有瓜子,後者趕緊掏出一把,遞給自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她們倆關係好着呢。
裴錢低頭嗑着瓜子,對那個光腳老爺子,她還是有些怕,尤其是聽過粉裙女童提及當年師父的練拳經歷,裴錢差點沒做噩夢,所以她寧肯成天在外邊晃蕩,就怕老爺子一眼看穿她是那千年難遇的練武奇才。
老人對裴錢和粉裙女童說道:“還不回去睡覺?”
裴錢只得拉着粉裙女童一起離開。竹樓不遠處,建造了幾座不大的府邸,裴錢跟粉裙女童住在一個院子裏頭,當鄰居。
老人望向山門那邊,冷笑道:“敢背着一把劍來見我,說明心性還沒有變太多。”
魏檗笑問道:“若是陳平安不敢背劍登樓,畏畏縮縮,崔先生是不是就要糟心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糟心?不過是多喂幾次拳的事情,就能變回當年那個小崽子。天底下哪有拳頭講不通的道理?道理只分兩種,一種是我一拳就能講明白的,另一種是兩拳才能讓人開竅的。”
魏檗苦笑道:“崔先生可是世族出身。”
“曾是崔氏家主又如何?我讀書讀成書院聖人了嗎?自己讀書不濟事,還能教出聖人子孫嗎?”老人自嘲道,“所以我既清楚讀書人的處世不易,更知道讀書人的劣根。”
魏檗不再言語。
這位東寶瓶洲當下最引人矚目的山嶽神祇,站在崖畔,玉樹臨風,白衣大袖,飄飄乎出塵,宛如一株玉白靈芝高崖生。
老人問道:“阮邛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不收下牛角山包袱齋遺留下來的那座仙家渡口?為何將這等天大便宜轉手讓給你和陳平安?”
魏檗說道:“還以為崔先生不會在意這些紅塵俗事。”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朱斂這潑皮無賴,跟那幾個孩子在這裏下五子棋的時候,故意碎碎念叨,也不嫌煩,我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將他一拳打落山崖。”
對於朱斂,魏檗與之相談甚歡,相見恨晚。
朱斂厲害到了什麼程度?厲害到了讓魏檗都要由衷地認為早認識朱斂幾年,他魏檗就可以早幾年解開心結,就不會最後一次在棋墩山的小道上,與那個她擦肩而過,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而是應該早早離開棋墩山,去找到她,即便命里註定,雙方生生世世無法在一起,可既然他作為山水神祇,長壽如仙人長生,也該每一生一世,更近一些,看着她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而不是躲在棋墩山長吁短嘆,年復一年。
至於朱斂為何不願與崔老先生學拳,魏檗從不過問。
當下魏檗解釋道:“關於買山一事,我私底下與阮聖人有過兩場開誠佈公的談話。一方面阮聖人租借了陳平安那幾座山頭數百年,當時自然是互利互惠,陳平安只留下落魄山和真珠山,便不會風頭太盛,免去許多來自大驪京城和別處修士的眼紅視線,阮聖人也能壯大山門版圖,可是後來陳平安迅猛崛起,已經自保無憂,阮聖人便有些過意不去,覺得當年那樁原本出於好心的契約,是陳平安吃虧了,所以才願意收了渡口又轉手,如此一來,加上我從中斡旋,大驪朝廷,牛角山包袱齋,陳平安,三方都有台階下。”
魏檗笑道:“畢竟大驪朝廷,還是比較樂意見到我與阮聖人關係融洽些。”
老人笑容玩味,道:“至於另一個方面,是阮邛不希望跟陳平安有太多人情往來的牽扯,買賣做得越公道,陳平安就越沒臉皮拐騙他閨女了。”
魏檗對此不予置評。這都快成阮邛的心病了。
魏檗和老人一起望向山腳一處,相視一笑。
坐鎮一方的聖人,淪落至此,也不多見。
魏檗說道:“我去為阮聖人寬寬心。”
老人點點頭,道:“若說市井人家,為人父母,如此勞心,也就罷了,這個風雪廟打鐵匠,倒是讓我刮目相看。”
魏檗一閃而逝。
在大驪北嶽地界,魏檗就是山水之主,甚至比起聖人阮邛還要更加名正言順。
即便將來其餘大驪四岳確定,魏檗仍是整座東寶瓶洲五嶽神祇中坐擁疆土最廣袤的一位。由於東寶瓶洲地理形勢是南北長、東西窄,這就意味着東嶽西嶽相較於北嶽南嶽會有先天劣勢,而大驪根本還在北方,因為如今的京城是宋氏龍興之地,祖宗家業都在北部,這就使得北嶽又要稍稍高出南嶽一頭,因此哪怕一洲大局已定,大驪宋氏未來遷都南移,多半不會一口氣遷徙到中部綵衣國、梳水國以南,因為那兒還有一座觀湖書院,大驪宋氏不至於自斷一氣,割裂南北。
故而當大驪鐵騎的馬蹄,踩踏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唯一可以與魏檗掰腕子的山嶽神祇,就只有中嶽了。
落魄山的半山腰。
陳平安與阮秀相逢。
阮秀看着那個停步招手的年輕人,她眨了眨眼眸,快步向前,然後兩人並肩登山。
沒有什麼朋友間久而未見后的些許生疏。
陳平安笑道:“你那晚在書簡湖芙蓉山的出手,我其實在青峽島遠遠瞧見了,氣勢很足。”
阮秀微微羞赧,輕聲道:“下山歷練,跟一幫大驪粘桿郎同行南下,後來見着了一個自稱是你學生的崔東山,又一起跑了趟梅釉國。”
陳平安點頭道:“後來我和朋友一起遊歷梅釉國,我還見過你們追殺朱熒劍修的戰場,就在春花江那邊。”
阮秀沒有說話。什麼春花江,全然沒印象。
她從來不去記這些,哪怕這趟南下,離開仙家渡船后,乘坐馬車穿過那座石毫國,算是見過不少的人和事,她一樣沒記住什麼。在芙蓉山她擅作主張,駕馭火龍,宰掉了那個武運鼎盛的少年,作為補償,她在北歸途中,先後為大驪粘桿郎重新找出的三位候選,不也與他們關係挺好?到頭來卻連那三個孩子的名字都沒記住,倒是記住了綠桐城的好些特色美食小吃。
阮秀突然說道:“北邊不遠處,我爹剛買下一座金穰山,離落魄山和灰濛山不遠,我爹打算在那邊打造一座新劍爐,山頭上連夜趕工,我今夜就去那邊逛了逛,然後看到了你們這邊雲海給人打散的異象,有些擔心裴錢,就來看看。”
陳平安忍着笑,卻也沒說什麼。
別人不知道崔姓老人的武道深淺,神祇魏檗和聖人阮邛,肯定是除了藥鋪楊老頭之外最知根知底的。
阮邛知道了,往往就意味着阮秀也會知道。
阮秀自己也笑了起來,說謊話,確實不是她所擅長,別彆扭扭,爹就從來沒有被騙過,喜歡次次當面揭穿,可身邊這個人,就不會說破。
陳平安沒有去往竹樓那邊,而是帶着阮秀一路登頂。
說來奇怪,陳平安作為落魄山的主人,竟然還從未去過山巔的那座山神廟。
兩人言語,都是些閑聊,雞毛蒜皮。
例如神仙墳那邊的修繕成果,騎龍巷兩間鋪子的生意,當年陳平安要她照看的一窩雞,還有那條土狗。
臨近山神廟。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遠處,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兩人坐在台階上,在月輝映照下,道路兩旁又有古松古柏相依,石階之上,月色如溪澗流水斜坡而瀉,水中又有藻荇交橫,松柏影也,這一幕景象,置身其中,如夢如幻。
陳平安坦然道:“好像怎麼說都是錯,可不說更錯,最好是我自作多情了。男人被女子喜歡,沒有誰會不高興,這是人之常情,即便很多男人有了喜歡的姑娘,也故意與其他的好姑娘牽扯不清,我也不好說這些男人就是錯了,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以此為樂,甚至覺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這不是我陳平安的人之常情,真那麼做了,對不起寧姚,也對不起阮姑娘你。不過如果是我誤會了阮姑娘,是我多心了,那是最好。可是哪怕惹阮姑娘你生氣,以後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我今天還是要把話說清楚。阮姑娘你這些年幫了我很多忙,我都放在心頭,哪怕是當著寧姚的面,我還是會告訴她,阮姑娘的那些善意,要感恩,做人不能忘本,再過十年百年,只要是不該忘的,就不能忘記,能還就要還。我當然喜歡阮姑娘,可那不是男女情愛,若是當年我的某些言行舉止,害得阮姑娘誤會了,錯不在你,在我陳平安,如果這樣,怎麼辦呢……”
這番言語,如那溪澗中的石子,沒有半點鋒芒,可到底是一塊生硬的石子,不是那交錯漂蕩的藻荇,更不是水中嬉戲的游魚。
阮秀看着那個有些傷心也有些愧疚的年輕男人,她也有些傷心。
怎麼好不容易回到了家鄉,又要傷心呢?何況還是因為她。
至於什麼喜歡情愛之類的,阮秀其實沒有他想像中那麼糾結,至於對錯什麼,更是想也不想。
我喜歡你,老天爺也管不着攔不住;我不喜歡你,你是老天爺也沒用。
多簡單的事情。這個很懶的姑娘,甚至覺得自己如果真的喜不喜歡誰,跟那個人都關係不大。
但是阮秀沒有將這些心裏話告訴陳平安。
大道不爭於朝夕。
阮秀安安靜靜坐在那裏,問道:“如果你當年是先見到我,而不是寧姑娘,會怎麼樣啊?”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任何猶豫,道:“阮姑娘可以這麼問,我卻不可以作此想,所以不會有答案的。”
阮秀雙手托着腮幫,眺望遠方,喃喃道:“在這種事情上,你跟我爹一樣。我爹犟得很,一直不去尋找我娘親的轉世投胎,說即便辛苦尋見了,也已經不是我真正的娘親了,何況也不是誰都可以恢復前世記憶的,所以見不如不見,不然對不住始終活在他心裏的她,也耽誤了身邊的女子。”
涉及阮師傅,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阮秀轉頭笑道:“這次返回家鄉,沒有帶禮物嗎?”
陳平安尷尬道:“哪敢帶禮物啊,如果沒有把話說清楚,不是會更誤會嗎?”
陳平安隨即釋然笑道:“不過以後就可以給阮姑娘你帶禮物了。”
阮秀歪着腦袋,笑眯起一雙水潤眸子,問道:“怎麼就把話說清楚啦?”
陳平安一臉獃滯,趕緊從頭到尾重新梳理一遍。
照理說,阮姑娘不喜歡自己的話,以及萬一真有一點點喜歡自己,他都算是把話說明白了的。
阮秀笑道:“行了,不就是你不是那種喜歡我,又怕我是那種喜歡你,然後你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怕說直白了,讓我難為情,雪上加霜,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對吧?放心吧,我沒事,這個不騙你。我的喜歡,也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以後你就會明白了,或者問問你那弟子崔東山,總之,不耽誤我們還是朋友。”
陳平安點點頭,阮姑娘說得有點繞,但好像比他說的是要更加透徹些。
阮秀問道:“寧姑娘也喜歡你嗎?”
陳平安笑道:“喜歡的。”
阮秀“嗯”了一聲,問道:“陳平安,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為什麼不多為自己想想呢?”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
阮秀拍了拍膝蓋,站起身,說道:“行吧,就這樣。突然覺得有點餓了,回家吃夜宵去。”
陳平安跟着起身,問道:“不然去我竹樓那邊,我有做夜宵的所有家當,咫尺物裏邊擱放着不少食材,魚乾筍乾,火腿鹹肉,都有,還有許多野菜,都是現成的,燉一鍋,滋味應該不錯,花不了多少工夫。”
阮秀微笑道:“我爹還在山腳等着呢,我怕他忍不住把你燉了當夜宵。”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
阮秀走下台階,轉頭笑道:“別送了啊。”
陳平安說道:“也要下山,就送到岔路口那邊好了。”
兩人一起緩緩下山。
阮秀神色自若,如神人夜遊林野。
然後兩人分道而行,阮秀繼續步行下山,陳平安走在去往竹樓的道路上。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句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言語。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落魄山外。
阮邛坐在一塊巨石上,魏檗站在阮邛身邊。
魏檗笑道:“阮先生,真不要看看落魄山那邊?若是我在場,不合適,我可以離開的,保證山上山外,我都不見不聞。”
阮邛喝着酒,搖頭道:“我還沒有那麼下作,信不過陳平安,難道信不過自己閨女?”
魏檗無言以對。你阮邛真要信得過,還偷偷摸摸跑這趟作甚?
阮邛喝着酒,魏檗就站在一旁陪着。
阮邛問道:“魏檗,你覺得大驪以後誰來當皇帝?”
魏檗不怕有人旁聽,在北嶽地界,誰敢這麼做,那就是嫌命長。
至於楊家藥鋪那位老前輩,是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
魏檗想了想,說道:“暫時看來,宋和與宋集薪都有可能,當然宋和可能性更大,朝野上下,根基深厚,更能服眾,至於宋集薪,也就禮部有些狗急跳牆了,偷偷往他身上押了點注。但是不管如何,這些都不重要,說來說去,也就是只看那兩個的決定,那位娘娘說話都沒用。我覺得宋長鏡和崔瀺,最後都會有出人意料的選擇。”
阮邛說道:“大驪皇帝走得有點巧了。”
魏檗微笑不語。
阮邛是大驪頭等供奉,還是誰都要討好的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師,好友遍及一洲,“娘家”又是風雪廟,雙方關係可一直沒斷,藕斷絲連,欲語還休的,沒有誰覺得阮邛就與風雪廟關係破裂了,不然那塊斬龍台石崖,就不會有風雪廟劍仙的身影,而只會是他阮邛乾脆捨棄了風雪廟,直接與真武山對半分。
而他魏檗卻是大驪宋氏敕封的山水正神,所以有些大逆不道的僭越言語,還是少說為妙。
說一說兩位皇子,無所謂,聊一聊藩王和國師,也還好,可魏檗這個北嶽正神之位,是大驪先帝當年親手鈐印,魏檗要念這份情,所以關於宋正醇的生死一事,無論是阮邛提及,還是那條黃庭國老蛟聊起,魏檗一直緘默。
遠處,出現一位青衣女子的身影,看似走得不快,身影卻如青煙飄蕩而至。
阮秀見着了阮邛和魏檗,先對魏檗點頭致意,然後望向她爹,問道:“爹,這麼巧,也出來散步啊?”
阮邛點點頭,隨手丟了那隻空蕩蕩的酒壺。
魏檗識趣告辭。
阮邛嘴唇微動,到頭來只是又從咫尺物當中拎出一壺酒,揭了泥封,開始喝起來。
阮秀笑道:“方才在落魄山上,我碰到了陳平安。”
阮邛板著臉,道:“這麼巧。”
不愧是父女。
阮秀便挑挑揀揀,將兩人的對話給她爹說了一遍。大致意思不變,只是一些個措辭,阮秀稍作更改。
阮邛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沉聲道:“陳平安是個睜眼瞎?我閨女哪裏不好了,不喜歡?誰借給他的狗膽,敢不喜歡?”
阮秀笑眯起眼。
阮邛憤懣異常,又大口喝酒,沉默片刻,道:“不過這小子,還算是個厚道人,不像很多男人,吃着嘴裏的,總惦記着鍋里的,這一點,挑不出陳平安半點毛病。”
阮邛突然狐疑道:“秀秀,該不會是這小子走了五年江湖,越來越老奸巨猾了,故意以退為進,好讓我不提防着他?”
阮秀眼神有些嫌棄,看着她爹,不說話。
阮邛悻悻然道:“那小子應該不至於這麼缺德。”
阮邛奇怪道:“秀秀,你就沒半點不開心?秀秀,跟爹說老實話,你到底喜不喜歡陳平安,爹就問你這一次,以後都不問了,所以不許說謊話。”
阮秀笑着抬起雙手,使勁搖晃,否認道:“沒有啊。”
阮邛將信將疑,又問:“如果爹跟陳平安打架,你幫誰?”
阮秀信誓旦旦道:“當然幫爹啊。”
阮邛有些欣慰。
他猛然轉頭,阮秀一臉真誠,毫無破綻。
“早點回家。”阮邛這才稍稍放心,拔地而起,化虹而去。
阮秀依舊優哉游哉,一個人行走山林間,最後來到一條溪澗旁邊,蹲在那兒,掬起一捧水,水中有明月,碎碎圓圓。
落魄山竹樓那邊,陳平安剛想要去石桌那兒獨坐片刻,就被崔姓老人伸手一抓,扯入二樓屋內。然後被老人一腳踹在腹部,整個人撞在牆壁上。陳平安單手撐地,身形翻轉,剛要落地站定,又被老人一道拳罡砸中額頭,竹樓隨之一晃,轟然作響,可見這一拳的力道之大。
莫名其妙就挨了一頓狠揍的陳平安,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跡,狠狠罵一句娘,然後怒道:“有本事以五境對五境!”
老人嗤笑道:“行啊,就以五境的神人擂鼓式互換?”
陳平安以六步走樁向前衝出。
老人紋絲不動,甚至一手負后,一手隨便伸掌向前,示意陳平安只管先出拳。
陳平安第六步重重踏地,氣勢如虹。
突然一個毫無徵兆的轉折,陳平安衝出尚未關閉的二樓竹門,輕喝一聲,劍仙飛掠出鞘,他踩在劍上,直衝雲霄,呼嘯遠遁。
喂拳,陳平安可以接受,可是今夜老傢伙明擺着是吃錯藥了,好像將他當作了出氣筒,這個不行。
光腳老人沒有立即出拳將其打落,嘖嘖道:“挺滑不溜秋一人,咋的遇上了男女情愛,就這麼榆木疙瘩了?小小年紀,就過盡千帆皆不是了?不像話!”
老人心中默默推衍片刻,一步來到屋外欄杆上,一拳遞出,正是那雲蒸大澤式。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陳平安,原本打算今夜就在天上賞一宿月了,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不承想連人帶劍,一併被老人一拳打落人間,又被老人隨手一巴掌輕輕下按,如有罡風雄勁如瀑布,從天幕傾瀉而下,正好將想要繼續踩劍御風的陳平安拍入山林中。
陳平安摔入一條溪澗,濺起巨大水花。
溪水不深,陳平安搖搖晃晃從水中站起身,駕馭劍仙返回背後鞘中。
結果看到蹲在溪邊的阮秀,正痴痴望向自己。
陳平安彎着腰,大口喘氣,然後抹了把臉,無奈道:“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正要說什麼的時候,又被莫名其妙一拳打得摔入樹林當中,一個熟悉的嗓音怒吼道:“好小子,就知道你賊心不死,有完沒完?惦念我閨女上癮了是吧?連苦肉計都用上了?”
一拳又至。
整條溪水,被那道“過路”的拳罡攔腰斬斷。
陳平安只得繼續駕馭劍仙出鞘,心意相通,御劍逃遁,堪堪逃過那一拳,此後險象環生。
陳平安連方寸符都用上了,一邊倉皇逃命,一邊嘀咕道:“再加上個魏檗,又能湊一桌。”
眼角餘光處,一棵參天古木之上,一襲白衣飄然而立,微笑道:“這多不好意思。”
魏檗嗓音不大,陳平安卻聽得真切。
陳平安一頭撞入漣漪中,下一刻,已經站在了仙氣瀰漫的披雲山之巔,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地上。
還好魏檗沒落井下石。
溪澗那邊,阮邛輕輕按住阮秀肩頭,一閃而逝。
返回龍泉劍宗后,阮邛親自做了桌夜宵,父女二人,相對而坐。
阮秀笑逐顏開。阮邛心中嘆息。
今日傷心,總好過將來死心。
披雲山那邊。
魏檗笑着彎腰伸手,將精疲力竭的陳平安攙扶起身。
陳平安苦笑道:“今夜就跟做夢似的。”
魏檗笑了笑,伸出手掌,倏忽之間,有夜遊於披雲山之巔雲海的青色鳥雀,墜於這位神人之手。魏檗一手托着青雀,另外那隻手輕輕揮袖,有一張白雲蒲團,在陳平安身後浮現而出。
陳平安在蒲團上,盤腿而坐。
魏檗微微抬起手掌,鳥雀遠飛,重返雲海。
魏檗輕聲道:“陳平安,根據你那幾封寄往披雲山的書信內容,加上崔東山上次在披雲山的閑聊,我從中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一件可能你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怪事。”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奇怪?”
自從與崔東山學了圍棋之後,尤其是到了書簡湖,復盤一事,是陳平安這個賬房先生的日常功課之一。
魏檗舉目遠眺,雲海根本無法遮掩一位山嶽神祇的視線,龍鬚河、鐵符江銜接在一起,更遠處,是紅燭鎮那邊的繡花江、玉液江。魏檗緩緩道:“阮秀在驪珠洞天得到的機緣,是如鐲子盤踞腕上的那條火龍,對吧?”
陳平安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真相。
魏檗又說道:“自從齊先生贈送你山水印后,於蛟龍溝一役,山字印崩毀,僅剩一枚水字印。先是在繡花江畔的那座秀水高風府邸,遇上了一位嫁衣女鬼;之後在桐葉洲,你與那位埋河水神娘娘有緣;青鸞國境內,去往獅子園之前,據說你在一座水神廟內牆上題字;黃庭國紫陽府那邊,遇到過居心叵測的白鵠江水神。無論善緣孽緣,依舊是緣。反觀山水神祇中的山嶽神靈,除了我之外,屈指可數,至少在你心目中,即便路過,都印象不深,對不對?尤其是這幾年的書簡湖,你在臨水而居,多久了?時日不短吧?”
陳平安認真思量一番,點點頭。
“難道你忘了,那條小泥鰍當年最早選中了誰?是你陳平安,而不是顧璨!”
魏檗慘然一笑,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如此‘親水’,而阮秀呢?水火之爭,難道有比這更天經地義的大道之爭嗎?”
陳平安愣了愣。
魏檗哀嘆一聲。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指了指背後劍仙,道:“放心,真要有一場水火之爭,我給阮姑娘讓道便是。理由很簡單,我是一名劍客,我陳平安的大道,是在武學之路上,仗劍遠遊,與講理之人飲酒,對不平事出拳遞劍,出最硬的拳,遞最快的劍。”
差點就是“形銷骨立”的年輕人,數年以來,從未如此神采飛揚。
“我希望有一天,當我陳平安站在某處,道理就在某處!”
魏檗仰頭望向天幕,圓月當空。
當初是成為神水國的山嶽神祇后,才得知原來在另外一座天下,有三月爭輝的奇景,至今魏檗都無法想像,那座天下的天地運轉,會因為多出的兩輪月亮,生出多少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大道規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着酒,想着要將珍藏在方寸物和咫尺物裏邊的好些酒,在落魄山尋一處相對山根深厚、水運濃郁的地方,埋入地下。細算之下,酒水種類真不算少。
老龍城桂夫人親手釀造的桂花釀,蜂尾渡的水井仙人釀,書簡湖的烏啼酒,紫陽府吳懿贈送的老蛟垂涎酒。埋河水神娘娘贈送的碧游府水花酒,還剩下大半壇,不過如今應該是碧游水神宮了。青峽島紅酥家鄉出產的黃藤酒,又名加餐酒,陳平安喝過,醇軟,極易入口。還有,當年想到家鄉還有裴錢和粉裙女童,逢年過節的時候,她們可以稍稍喝兩杯,就在遊歷途中專程購買了一批老窖藏,反正是市井酒水,並不昂貴。
行走江湖,書箱與劍,酒馬相伴,不會寂寞。
已經延後三年的北俱蘆洲之行,不能再拖了,爭取今年年底時分,先去過了綵衣國和梳水國,見過一些故人朋友,就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劍修如雲、以拳講理的著名大洲。
魏檗收回視線,越過落魄山,棋墩山,一直望向南邊的那座紅燭鎮。作為山嶽神祇,觀看轄境版圖,這點路程,清晰可見,只要他願意,紅燭鎮的水神廟,甚至是街上每位行人,皆可纖毫畢現。如今隨着龍泉郡的興盛,作為繡花江、玉液江和沖澹江的三江匯流之地,本就是一處水運樞紐的紅燭鎮愈發繁榮。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團。
這曾是古蜀國流傳下來的詩歌殘篇,後來成為紅燭鎮那邊的鄉謠,無論老幼,所有船家女都愛吟唱這首歌謠。
雖然他如今已經是大驪北嶽正神,可是紅燭鎮敷水灣那邊所有船戶的“賤籍”,依舊無法更改,除了那位已經身在長春宮修行的女子。
魏檗看護着敷水灣五大姓氏那麼多年,可是飛黃騰達之後,甚至從來沒有跟大驪開口求情的意思。世世代代,這麼多年了,當年神水國那五姓的後裔,始終無法擺脫賤籍,被“不可上岸”的鐵律,釘死在敷水灣內。
魏檗成為大驪山嶽正神之後,做了不少大事情,但是像更換敷水灣船戶版籍,且不說最終成與不成,不過是與大驪戶部和京城教坊司兩處衙門打聲招呼的小事情,結果好壞,無非是看禮部尚書和國師崔瀺點不點頭,可是魏檗偏偏沒有開這個口。
魏檗沉默許久,笑道:“陳平安,說過了豪言壯語,咱們是不是該聊點庶務了?”
先前魏檗去落魄山的山門迎接陳平安,兩人登山時的閑聊,是名副其實的閑聊,因為落魄山有一座山神廟坐鎮,明擺着是一顆大驪朝廷的釘子,而且大驪宋氏也根本沒有任何遮掩,這就是一種無言的姿態,若是魏檗隔絕出一座小天地,難免會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以山巔那位宋山神生是忠臣、死為英靈的剛直秉性,必然會將此記錄在冊,傳訊禮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對此陳平安早有腹稿,問道:“若是與大驪朝廷簽訂地契順利的話,以哪座山頭作為祖師堂祖山更好?落魄山底子最好,可畢竟太偏,位於最南邊。而且我對於地理堪輿一事,十分外行。我如今有兩套陣法,品秩……應該算是很高,一座是劍陣,適合攻伐退敵,一座守山陣,適合防禦,一旦在山上紮根,極難搬動遷移,是一開始就將兩座護山陣放在同一山頭,還是南北呼應,分開來安置打造?不過還有個問題,兩座大陣,我如今有陣圖,神仙錢也夠,但是還欠缺兩大中樞之物,所以即便近期能夠搭建起來,也會是個空架子。”
魏檗不與陳平安見外,毫無顧忌,直截了當問道:“品秩是怎麼個高法?有說法?”
陳平安笑道:“除了鄭大風給我的那塊玉牌咫尺物之外,其實我還有一片得自桐葉宗的梧桐葉,也是咫尺物,只是收到此物的時候,被提醒過,所以這些年從未打開,裏邊除了桐葉宗掏出來的大把穀雨錢,最關鍵的是擱放着兩套護山大陣的珍貴陣圖,一套仿造桐葉洲太平山的攻伐劍陣,一套仿製扶乩宗的守山大陣,穀雨錢足夠打造出兩座陣法的開銷,還能夠維持兩陣運轉百年。”
陳平安苦笑道:“只是支撐兩座大陣運轉的中樞物件——九把上乘劍器和五尊金身傀儡,都需要我自己去憑機緣尋覓,不然就是靠神仙錢購買。我估摸着就算僥倖碰到有人兜售,也是天價,梧桐葉裏邊的穀雨錢,說不定也就空了,即便打造出兩座完整的護山大陣,也無力運轉,說不定還要靠我自己砸鍋賣鐵,拆東牆補西牆,才不至於讓大陣閑置。一想到這個就心疼,真是逼得我去那些破碎的洞天福地尋覓機緣,或是學那山澤野修涉險探幽。”
陳平安言語之後,看了眼魏檗。
魏檗點頭道:“不會有任何窺探。”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片泛黃的梧桐葉,看似尋常,若是修士就可以發現一片小小梧桐葉,實則玄機重重,氣象萬千。
陳平安遞給魏檗,輕聲道:“之所以不敢打開,是因為裏邊還藏着兩個杜懋飛升失敗后,崩碎墜入桐葉宗的琉璃金身碎塊,一塊小如拇指,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相較於杜懋墜入桐葉、東寶瓶兩洲版圖的其他琉璃金身,都算小的。一打開,就等於泄露了天機,說不定就會引來上五境修士的覬覦。”
魏檗雙指拈住那片梧桐葉,高高舉起,眯眼望去,感慨道:“幸好你沒有打開,飛升境修士的琉璃金身碎塊,實在太過價值連城,莫說是別人,就連我,都垂涎不已。氣息濃郁,你瞧瞧,就連這片梧桐葉的脈絡,浸染幾年,就已經由內而外,滲出金玉色澤,要是打開了,還了得?你要知道很多陰陽家修士,就是靠推衍出來的天機,賣與大修士,賺取穀雨錢,所以你忍着誘惑不看,免去了無數意想不到的麻煩。”
魏檗欣賞了梧桐葉片刻,遞還給陳平安,解釋道:“這片梧桐葉,極有可能是桐葉洲那棵根本之物上的落葉。都說樹大招風,但是那棵誰都不知道身在何處的遠古梧桐樹,幾乎從不落葉,萬年長青,聚攏一洲氣運,所以每一片落葉,每一截斷枝,都無比珍貴。對於一洲修士而言,枝葉的每一次落地,都是一場大機緣,冥冥之中,能夠獲得桐葉洲的庇護,世人所謂福緣陰德,莫過於此。當年在棋墩山,我精心培植的那塊小竹園,你還記得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了笑。
當然記得,如今陳平安還惦念着再跟魏檗討要一竿竹子呢,給自己和裴錢都打造一把竹刀,師徒二人,一大一小。如果竹子夠大,還可以再給裴錢打造一把竹劍。
與魏檗,陳平安可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魏檗的那片棋墩山竹林,其實只是竹海洞天那享譽九洲的十德竹,十棵仙竹之一奮勇竹的祖宗竹之子嗣而已。
當初給阿良一刀砍去無數,除了被陳平安打造成竹箱和雕刻為竹簡,真正的大頭,還是落魄山那座竹樓,不過竹樓的出現,是魏檗自己的意願。奮勇竹,無比契合兵家聖人的一句讖語,“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以此竹建樓,對於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裨益最大。後來李希聖又在竹樓外寫滿了符籙,光腳老人幾乎常年待在竹樓二樓,打坐修行,也就不奇怪了。
回頭再看,魏檗算是做了一筆一本萬利的好買賣,掙來了個大驪北嶽正神。
陳平安是走過書簡湖后,才知道原來能夠將買賣做得真誠且自然,沒有半點市儈和銅臭氣息,將生意做成了君子之交,就是為人處世的真正功力和火候。
魏檗可不清楚自己又要割肉,大概這就叫家賊難防。
這位大驪正神,還在那兒給陳平安講述那片梧桐葉為何珍稀呢。
“一定要收好,打個比方,你行走大驪,中五境修士,有無一塊太平無事牌,天壤之別,你將來重返桐葉洲,遊歷四方,有無這片梧桐葉在身,一樣是雲泥之差。如果不是知道你心意已決,桐葉洲那邊又有生死大敵,我都要勸你繞過桐葉宗,直接去桐葉洲南部碰碰運氣。”
“桐葉洲,我暫時是不會去了。至於緣由,不僅僅是杜懋和桐葉宗。”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隋右邊去往玉圭宗,將會從純粹武夫轉為劍修以及李芙蕖尾隨兩事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說給了魏檗聽。
桐葉洲的玉圭宗下宗,選址在東寶瓶洲的書簡湖,如今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實。
但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將與荀姓老人、姜尚真的關係道破,畢竟之前來往於披雲山和青峽島的飛劍傳訊,陳平安並不放心。
魏檗聽完之後,愣了一下,思量片刻,皺眉道:“玉圭宗應該是藉此機會,在向中土文廟示好,但是又不願與文聖一脈撕破臉皮,所以就讓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門下的那位大修士,當了探路的過河卒,而不是讓姜尚真這個自家人,立即趕赴書簡湖,殺了你。殺了你,自有替死鬼;不殺你,有了這番動作,也算對亞聖一脈的陪祀聖人有了交代,不枉費人家支持玉圭宗創立下宗。而那位桐葉宗祖師堂大修士也不蠢,不願被借刀殺人,又鬼鬼祟祟推出了元嬰修士李芙蕖。李芙蕖雖然境界不如前者,卻也不笨,尾隨了你一路,才決定現身,與你在梅釉國那邊演了一場戲。”
魏檗又將上宗下宗之間的諸多內幕規矩,給陳平安說了一遍。
陳平安終於恍然,為何玉圭宗會反覆無常,從出現在老龍城的那個荀姓老人,再到姜尚真,最後到宮柳島,都不念半點“香火情”,原來涉及宗門的千秋大業。
陳平安晃了晃養劍葫,唯有嘆息,沒了喝酒的興緻。
不知道荀姓老人和姜尚真在這場謀划中,各自的角色又是什麼。
如今最了解龍泉郡西邊群山底細的,肯定就是魏檗,轉移山水氣運,都不是難事,但是回到陳平安最初的問題,兩座護山大陣建在何處,何時破土動工,魏檗神色並不輕鬆,緩緩道:“兩座大陣,品秩極高,耗費更是驚人,既然你當下還缺了關鍵之物,如果不是很着急的話,我建議你晚一些再做決定。護山大陣一事,是所有修士開創門派的重中之重,等到真正萬無一失了,再一鼓作氣搭建好陣法,最好不要斷斷續續。”
魏檗笑道:“反正如今龍泉郡有我在,你那些山頭,就暫時都不用擔心。實在不行,再加上一個阮聖人嘛。”
陳平安一陣頭大。
開過了玩笑,魏檗繼續說正事:“精通陣法和機關術的墨家高人,東寶瓶洲別的地方不好找,我們大驪剛好有不少。這件事,倒是可以早些準備,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這兩座大陣,尋常墨家修士還真不敢接手,必須早點敲定人選,再來湊時間,而不是先定日子再找人。所以你最近就可以找個機會,聯繫一下那位豪俠,許弱,此人在大驪幕後,分量極重,我都看不出他的深淺。這件事,你不用管,我出面幫你打聲招呼,不然你未必找得着許弱。”
魏檗大概是擔心陳平安操之過急,一定要趕在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建好大陣才放心遠遊,便耐心提醒道:“修行路上,大道漫漫,許多機會,要爭,有些好事,則是靠等。切不可因為書簡湖之行,無比煎熬,度日如年,就覺得世間光陰都是如此……緩慢。”
陳平安點點頭,道:“這個道理,我懂。”
魏檗微笑道:“還好,我還以為要多磨磨嘴皮子,才能說服你。”
陳平安無奈道:“說實話,我確實很想要有個像樣的山頭,闊綽,氣派,我在不在山頭上,身在千萬里之外,都能安心,那是一件……想一想就很開心的事情。只不過你都這麼說了,也就只能憋着,慢慢來吧。”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別好養劍葫在腰間,問道:“魏大山神,不曉得還有沒有多餘的奮勇竹?一竿就成。”
魏檗笑眯眯問道:“這算不算敲竹杠啊?”
陳平安悻悻然道:“該多少神仙錢就多少,按市價欠着披雲山便是。我這不是想着才回來沒多久,很快就要離開龍泉郡,有些對不住裴錢,您給她做兩把竹刀竹劍,作為臨別禮物,省得她哭鼻子。”
魏檗伸出一根大拇指,道:“幫你聯繫許弱,是第一件事。”
伸出一根食指,再道:“厚臉皮討要一竿奮勇竹,是第二件事。”
魏檗最後伸出中指,又道:“說吧,湊個大三元。”
“還真有。”陳平安呵呵笑道,“我如今只剩下一袋子金精銅錢,必須給畫卷四人留着。我那件法袍金醴,只要丟入金精銅錢,就可以提升品秩,有人說過,最好是一口氣吃出個半仙兵品秩,肯定不會虧本,哪怕我將來躋身了金身境武夫,穿不了了,大不了轉手一賣,就是天價。可是按照現在大驪的說法,是所有金精銅錢的賒欠,在將那些山頭賣給我后,就會一筆勾銷,我就想着魏大山神能者多勞,再周旋一二,好歹給我擠幾袋子金精銅錢出來,實在不行,就當我欠着大驪朝廷的債嘛。”
魏檗笑容燦爛,問道:“敢問這位陳少俠,是不是不小心將臉皮丟在江湖哪個角落了?忘了撿起來帶回龍泉郡?”
陳平安一臉正氣道:“瞧你這話說的,傷了感情倒是其次,關鍵是一點都不神仙風範了,這可要不得。”
魏檗伸手揉着眉心,問道:“陳平安,你其實是朱先生和裴錢的馬屁師傅吧?”
陳平安靜等下文。
魏檗想了想,說道:“一竿竹子還好說,送你就送你了,就當是我送給那個小丫頭的見面禮。可是跟大驪多要幾袋子金精銅錢的事情,事情本身不算大,但臨時開價,到底是壞了生意規矩的,所以我得好好想想如何開口。”
陳平安抱拳而笑。
魏檗正色道:“陳平安,別嫌我小題大做,無論是山水神祇,還是山上修士,有些規矩,瞧着越小,越在底層的,看似肆意踐踏都沒有任何後果,但其實你越應該尊重。”
陳平安點點頭,道:“在書簡湖當賬房先生的時候,也曾想過此事。後來遊歷各處,關於此事,有些心得。”
魏檗這才恢復正常神色,苦兮兮道:“好一個能者多勞。”
魏檗望向落魄山那邊,笑道:“落魄山又有訪客來了。”
陳平安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心中一緊,害怕是阮邛猶然氣不過,直接打上山頭了。
魏檗一把按住陳平安肩頭,笑道:“一見便知。”
陳平安突然說道:“等會兒。”
魏檗停下動作,一臉悲憤道:“還有事情?陳平安,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嘛。”
魏檗雙手揉着臉頰,哀嘆道:“來吧,大四喜。”
陳平安重新取出那片梧桐葉,然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那塊陪祀聖人的玉牌,上書“吾善養浩然氣”。
魏檗瞥了眼玉牌,嘖嘖道:“這玩意,不是一般燙手。”
陳平安先遞過去玉牌,笑道:“借給你的,一百年,就當是我跟你購買那竿奮勇竹的價錢。”
魏檗毫不猶豫就拿過玉牌,哈哈笑道:“這敢情好。從你回到龍泉郡后,我就開始等你這句話了。有了這塊玉牌,我這大驪北嶽正神的寶座,就算徹底坐穩了,便是給我半座東寶瓶洲,在我轄境內,也能保證山水穩固,絕對撐不壞我魏檗的肚子了。”
陳平安再將梧桐葉放在魏檗手上,道:“裏邊那塊大一點的琉璃金身碎塊,送你了。梧桐葉我不放心帶在身上,就留在披雲山好了。反正如今不着急打造兩座大陣。”
這下子是真正讓魏檗出乎意外了:一塊大如稚子拳頭的琉璃金身碎塊,送給自己?
這可是能夠讓上五境修士都不惜打生打死的世間至寶。對於山水神祇而言,最是裨益,猶勝修士。
這是魏檗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
魏檗憋了半天,問道:“好事成雙,不如將剩餘那顆小碎塊一併送與我?”
陳平安豎起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
魏檗如釋重負,道:“看來是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不會後悔了。”
魏檗小心翼翼收起梧桐葉,贊了一句陳平安真乃善財童子。
陳平安得意揚揚道:“這叫要想馬兒跑,就得給吃草。”
魏檗斜眼看着陳平安,問:“真不後悔?”
陳平安搖搖頭,有些神色恍惚,眺望遠方,雙手籠袖,盡顯疲憊。
“書簡湖之行,單槍匹馬,伸個胳膊走步路,都要戰戰兢兢。我不希望將來哪天,在自己家鄉,也要時時刻刻萬事靠自己,我也想要偷個懶。”
魏檗沉默片刻,笑問道:“那個琉璃小碎塊,原本是想要送給落魄山山神的吧?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攏好關係,不是壞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現在看來可以省下來了。”
魏檗說道:“這就很不善財童子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本來就不是!”
魏檗一笑置之。
陳平安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如今牛角山有無渡船,可以去往綵衣國一帶?”
魏檗點頭道:“北嶽正神這點面子,還是有的。”
陳平安笑道:“下次我要從披雲山山腳開始登山,好好走一遍披雲山。”
魏檗說道:“可以順便逛逛林鹿書院,你還有個朋友在那邊求學。”
正是大隋皇子高煊。
陳平安對此人觀感不壞。
魏檗感慨道:“積土成山,風雨興焉。陳平安,你確實可以期待一下未來。山頭之內,落魄山、灰濛山、拜劍台等等,諸多地盤,會有崔老先生、崔東山、裴錢、朱斂等等,諸多修士。大驪之內,我魏檗、許弱、鄭大風、高煊,諸多盟友。”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人生重重磨難過後,往往柳暗花明又一村。
魏檗再次按住陳平安肩頭,叮囑道:“別讓客人久等了。”
輕輕一推,陳平安已經從披雲山消失。
魏檗獨自留在山巔。披雲山極高,雲海滔滔,彷彿與天等高,與月持平。
舉目望去,風景壯麗。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陳平安一個踉蹌,一步跨出,如同置身於一片琉璃色彩的仙境,出現些許暈眩,定睛一看,已經來到落魄山山腳。
陳平安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當年在藕花福地,這是常有的事。
是“蹚水”之一,水是光陰長河。
地仙修士或是山水神祇的縮地神通,這種與光陰長河的較勁,是最細微的一種。
而當世的縮地神通,據說相距遠古時代仙人、神人的那種移山跨海,已經遜色太多。有上古遺篇,曾言“縮地黃泉出,升天朝天闕”,是何等逍遙。這些都是崔東山早年的無心之言,至於崔瀺所謂移山的三山,跨海的四海,陳平安當時沒有深思,後來購買了那本倒懸山的神仙書後,才發現浩然天下根本沒有三山四海之說,再後來與崔東山重逢於東寶瓶洲東南,兩人下棋的時候,陳平安隨口問及此事,崔東山嘿嘿而笑,只說都是老皇曆了,沒有聊下去。
此時,陳平安見着了一個身形佝僂的漢子,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那傢伙也看到了陳平安,嘖嘖道:“可以啊,移山縮地。怎麼,是嫌棄那個金腦袋礙眼,乾脆自己來當落魄山的山神老爺啦?”
陳平安無奈道:“是魏檗的神通,我可沒這本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問:“走走?”
鄭大風瞥了眼陳平安,幾年沒見,瘦了估計得有十幾二十斤,個子應該又長了些,不過當下垮着脊樑、雙肩,便不顯得個子高。
鄭大風驚嘆道:“看來離開老龍城后,隋右邊功力見長。”
陳平安一頭霧水,問道:“此話怎講?”
鄭大風語重心長道:“年輕人就是不知節制,某處傷了元氣,必然氣血不濟,髓氣枯竭,腰痛不能俯仰。我敢肯定,你最近有心無力,練不得拳了吧?回頭到了老頭子藥鋪那邊,好好抓幾方葯,補補身子。實在不行,跟魏檗討要一門合氣之術,以後再與隋大劍仙找回場子,不丟人。男子初出茅廬,往往都不是女子的對手。”
陳平安總算聽明白了鄭大風的言下之意。就鄭大風那脾氣,這類調侃,越計較,他越來勁,要是隋右邊在這裏,鄭大風估計要挨上一劍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句道教正經上的聖人言語,微笑道:“大道清虛,豈有斯事。”
鄭大風對此嗤之以鼻。
陳平安問道:“你師父又收了兩個弟子,我見過面了。那女子與你和李二一樣,都是純粹武夫,但是為何那個桃葉巷少年,看上去似乎不是走武道一途?”
鄭大風搖頭道:“老頭子咋想的,沒誰知道。我連李二之外,到底還有多少散落各地的師兄師姐,一個都不清楚,你敢信?老頭子從來不愛聊這個。”
陳平安問道:“現在是怎麼個打算?”
鄭大風一臉天經地義道:“這不是廢話嘛,瞪大眼睛找媳婦啊,我如今是恨不得大晚上提個燈籠,在大街上撿個娘們回家。你以為打光棍好玩啊?長夜漫漫,除了雞鳴犬吠,就只有放個屁的聲響了,還得捂在被窩裏,捨不得放跑了。換成你,不覺得自個兒可憐?”
陳平安抹了把臉,不說話。
鄭大風笑問道:“跟你商量個事。”
陳平安好奇道:“你說。”
鄭大風指了指身後落魄山山腳那邊,問道:“我打算重操舊業,看門,在你這兒蹭吃蹭喝,如何?”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不是開玩笑?”
鄭大風怒了,大聲道:“老子趕了一晚上夜路,就為了跑來落魄山跟你開玩笑?”
陳平安笑道:“行啊,回頭我讓朱斂在山門那邊建造一棟宅子。”
鄭大風白眼道:“山上也得有一棟,不然傳出去,惹人笑話,害我找不到媳婦。”
陳平安環顧四周后,湊近鄭大風,與他竊竊私語。
鄭大風聽完之後,趕緊抹了把口水,賊眉鼠眼笑嘻嘻,道:“這不太好吧?傳出去名聲不太好。我還是沒有媳婦的人呢。再說了,你都送給了粉裙小丫頭,再問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要回來,這多不合適。”
陳平安說道:“這可是你說的,以後別眼饞,放着山頭不管,成天待在山上逛盪。”
鄭大風一把拉住陳平安胳膊,忙道:“別啊,還不許我靦腆幾句啊?我這人臉皮子薄,你又不是不知道。咋就逛了這麼久的江湖,眼力見兒還是半點沒有的。”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道:“算了,粉裙女童那邊的狐皮美人符紙,還是不去討要了,回頭我找人,幫你在清風城那邊再買一張。”
鄭大風使勁點頭,突然琢磨出一點意味來,試探性問道:“等會兒,啥意思?買符紙的錢,你不出?”
陳平安笑道:“出還是我出,就當墊付了你看守山門的銀子。”
鄭大風急眼了。
陳平安收斂玩笑神色,正經道:“你真想要一個清凈的落腳地,落魄山之外其實還有不少山頭,灰濛山,鰲魚背,拜劍台,隨便你挑。”
鄭大風搖搖頭:“看大門,沒什麼丟人的,如果我真是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栽了,要躲起來不敢見人,哪裏去不得?還跑來龍泉郡做什麼?”
鄭大風拍了拍陳平安肩膀,緩緩而行,抬頭望向落魄山山頂,道:“這裏,有人味,我喜歡。當年的小鎮,其實也有,只是從一座小洞天降為福地后,沒了禁制,千里山河,落地生根,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就是瞧着熱鬧而已,反而沒了人氣。”
陳平安這趟返回龍泉郡,經過小鎮,確實有這種感受,只是心中所想,不如鄭大風說得這般直接。
鄭大風說道:“如果哪天我覺得落魄山也是這麼個鳥樣了,我會搬走的,到時候別怪我不跟你打招呼。”
陳平安想了想,問:“不然還是跟我打聲招呼再搬?”
鄭大風不置可否,突然伸手,拍了拍陳平安後背,笑道:“別故意彎着了,累不累。我鄭大風便是個駝背,又如何?我長得英俊啊。”
陳平安擠了擠,仍是笑不出來。
鄭大風當晚就住在了朱斂那棟院子裏,這兩位同道中人,只要給他們兩壺酒,幾碟子佐酒菜,估計能聊一宿。
一想到有個朱斂,對於鄭大風主動要求在落魄山看門,陳平安就心安幾分。
估計朱斂到時候不會少往山腳跑,兩個人一旦開始小酌侃大山,估計鄭大風都能侃出老子是天庭四門神將的風采吧?
陳平安返回竹樓那邊,崔姓老人站在二樓,扯了扯嘴角,轉身走入屋子。
陳平安頭皮發麻,仍是登上二樓。
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調侃道:“不謝我送你一程,讓你白白看到了一幅月下美人的旖旎風景?”
陳平安與他相對而坐,板著臉道:“昧良心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老人點點頭,道:“可以理解,幾年沒敲打,皮癢膽肥了。”
陳平安心知不妙。
老人譏笑道:“還跑?就不怕我一拳將你直接打到神秀山,再讓阮邛一鐵鎚把你砸回落魄山?”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
老人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拋給陳平安,道:“你學生留給你的。”
陳平安伸手接住信封,老人隨手一拳已至,哪怕陳平安其實心生感應,仍是措手不及,砰然一聲,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
老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一個五境巔峰的武夫,還不如當年三境武夫來得機敏?難怪只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頭吃灰。”
陳平安將那封信收入咫尺物,摘了背後劍仙,脫了靴子,身形佝僂,看似拳架松垮,拳意內斂,實則筋骨驟然舒展,關節如爆竹響動,以至於身上青衫隨之一震,四周灰塵砰然散亂起來。
如果朱斂在這裏,一定要大吃一驚,然後開始溜須拍馬,說一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因為陳平安這些年“不練也練”的唯一拳樁,就是朱斂獨創的“猿形”,精髓所在,只在“天門一開,春雷炸響”。陳平安如今雖未大成圓滿,卻也已經極其神似打熬數十年的朱斂。
然後陳平安以一身猿形拳意,擺出一個學自藕花福地國師種秋的校大龍拳架,出拳之姿,卻是鐵騎鑿陣式。他招呼老人道:“來!有本事只用五境打死我!”
光腳老人緩緩起身。
竹樓一震,四周濃郁靈氣竟然被震散不少,一抹青衫身影驟然而至,一記膝撞砸向還在抬頭直腰的老人的腦袋。
老人輕描淡寫伸出一手,按住陳平安膝蓋,隨手一推,將陳平安甩出去。老人依舊是緩緩起身,在這個過程當中,速度不增一分,不減一毫,就那麼站直,氣定神閑。
陳平安被摔出去后,卻不顯狼狽,反而雙腳腳尖在那堵竹樓牆壁之上,輕輕一點,飄然落地,皺眉道:“六境?”
老人顯然是不屑回答這個幼稚問題。
只見老人略作思量,便與陳平安如出一轍,以猿形拳意支撐神氣,再以校大龍拳架撐開身形,最後以鐵騎鑿陣式開路,微笑道:“不知天高地厚,我來教教你。”
陳平安雙膝微蹲,一腳後撤,雙手畫弧如行雲流水,最終由掌變拳,擺出一個老人從未見識過的古怪姿勢,道:“只要是五境,我怕你?”
老人“哦”了一聲。
一拳遞出。
陳平安竟是當場暈厥過去,罵娘的言語,只能出口半句。
因為老人這一拳,分明不是五境境界,別說六境,說不定七境都有了。
老人一手負后,微笑道:“不好意思,沒收住拳。”
並非是老人故意戲弄陳平安,而是天大的實話。
這幾年老人在這棟寫滿符籙的竹樓,以文火溫養一身原本至剛至猛的拳意,今夜又被這小兔崽子的拳意稍稍牽引,那一拳,有那麼點不吐不快的意思,哪怕是在極力剋制之下,仍是只能壓制在七境上。
老人心中嘆息一聲,走到屋外廊道。
雖然重歸十境三重境中的最後一重,是早晚的事情,但是曾經視為志在必得的武夫十一境,是真不用奢望了。
當初是他自己面對掌教陸沉,放棄了躋身十一境的那一線機會,以此換來兩個年輕人的安穩,雖然不後悔,可豈會沒有半點遺憾?
老人轉頭瞥了眼屋內的年輕人,收回視線后,想了想,又過去踹了陳平安一腳,將其打得清醒過來,不等陳平安說什麼,老人又是一腳踢中他額頭,可憐陳平安又暈死過去。老人嘀咕道:“以後要是沒本事躋身十一境,看我不打死你。”
老人再次回到廊道,覺得神清氣爽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將孫子關在書樓小閣樓后搬走梯子的那段歲月,每當那個孫子學有所成,老人便老懷欣慰,只是卻不會說出口半個字。有些最真心的言語,例如失望至極,或是開懷至極,尤其是後者,身為長輩,往往都不會與那個寄予厚望的晚輩說出口,如一壇擺放在棺材裏的老酒,老人一走,那壇酒也再無機會重見天日。
老人對陳平安如何?
裴錢未必清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也未必真正明白,唯獨朱斂知道。
所以朱斂才不會有向老人請教拳法的念頭。
珠玉在前。
群山之巔,有一老一少,教拳與學拳,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