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某個名叫俄狄的老祖宗年輕時於一次漫長的遷徙途中,慎重或者輕率地揮舞長矛遠指曳郎高原之上的某座青山,然後帶着一家老小在半山腰上搭了幾間馬馬虎虎的茅棚住了進去。不久,這座青山有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澤麓。因為他是個畢摩(彝族祭司),滿腹經綸,能掐會算,人們便以為他居住的地方必然是風水寶地,因而沒過多久,這座山上便人煙四起,村寨遍佈。自然,他的茅棚家園裏也很快就子嗣如煙,人滿為患,多數男子還都成了祭司。他們不斷拓土開疆,把寨子建得越來越大,並取名為扎祖爾。可是幾個世紀之後,這些祭司的後代卻失去了這塊風水寶地,那是因為一卷經書引進了一股禍水……
那是自稱為“尼”和“諾蘇”的彝人們終年穿着森林一樣嚴實的粗布衣裳,習慣裸足行走的年代。那時侯,曳郎高原還是扎剌部落的領地。
遠古的時候,名叫“拉俄”的人有七個兒子,其中兩個兒子無後,其餘五個兒子又有諸多兒子。到了後來的某個時候,父親的名字成了子女的姓氏,名叫“拉俄”的先祖就有了姓氏各異的一群子孫。這些子孫共有一個家族名稱,便是“拉俄氏”,俗稱“拉俄七子”或“拉俄五子”。居住在澤麓的姓俄狄的這個祭司家族,便是拉俄氏的一支。他們曾以經師世家的身份高傲自居,名噪一時。據說這份榮耀由一卷名叫“者末”的經書所帶來。那時,一個名叫俄狄耶拉的年輕祭司掌握着這卷薪火相傳的經書,他因此年紀輕輕就成了扎剌部落的主持祭司,被冠以經師名號而著稱於世,給人留下了聲名顯赫的印象。
但是這一年的秋天,他時常夢見自己變成了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像澤麓山林中的獼猴一樣,在路旁跳來跳去,哼哼挑釁着名叫俄狄耶拉的人。
“這樣的夢在經書里找不到解釋。”他沒完沒了地跟妻子重複着這句話。
“牢騷!夢就是夢,亦幻亦真,你想像不到的都是夢。”妻子蘇茲嫫卻不以為然,照例不耐煩地說。
不久,俄狄耶拉得了內臟上的疾病,一時間卧床不起,氣息奄奄,元氣漸漸衰竭。
“不能這麼耗着,我們得趕快給你做做法事,你肯定是病魔纏身了。”他的弟弟俄狄吉哈無不着急地對他說。
“祭司是和神明打交道的人,祭司的生與死全由祖宗神靈掌握。凡人生病祭司幫着驅邪祛病,而祭司生病則只能聽天由命。自古祭司不能給祭司做法事,這是規矩。”他一改平時里虛懷若谷的性格,變得清高又頑固,嚴詞拒絕這些平庸的祭司給他做任何祭祀儀式。這個年輕而深沉的經師深知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但他寧願早年辭世也不願叫人懷疑他的威名。
“要是哪個名不見經傳的祭司把我治癒了,我還怎能背負大經師的稱號。一個被別人救過的祭司要是以大經師之名高傲自居,無疑是在褻du神聖的祖師爺。要是祭司能自己給自己做法事就好了,真是啊,祖師爺們為何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他看着掛在祖靈神位下面的銀鑲祭司帽,不禁黯然神傷。這頂不同凡響的祭司帽是扎剌部落現在的頭人阿羅王特意賜予他的。他至今記憶猶新地記得阿羅王把這頂帽子送給他時說的話:
“從今以後,這頂祭司帽將在扎剌部落里永遠獨一無二,它的主人也只能是卓爾不群的祭司。”
因為他無法冰釋的自負之心,全家人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衰弱下去。但那些前來探病的親友卻並未聽之任之。他們偷偷地在他耳聞不見的地方為他操辦起法事來。可他從親友們進進出出的景象和小心翼翼的舉動中看出了他們在幹什麼。
“快給我停住,你們要是不想讓我的人格尊嚴受到侮辱,就別管我的死活。”他歇斯底里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吃力地說道。
但親友們依舊不肯聽他的話,在他們看來,什麼都沒有生命那麼重要。
“一群蠢蛋,能夠在我頭頂上念經做法的人還沒有出生呢,除非是祖師爺阿什拉則轉世了!”他終於把埋在心底的實話說出來了。
“哦,又是一個自傲的可憐人,既然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們還能怎麼辦。”親友們最終很不情願地中止了法事。
“我的好哥哥,你曾挽救過多少人的性命,如今我們卻眼睜睜看着你忍受病痛的折磨,我們於心不忍吶。再說,你也不能把妻兒丟下不管阿!”俄狄吉哈把頭貼在哥哥的胸前,兩眼淚汪汪地道。
“聽我說,人死靈魂在,我會永遠陪伴在你們左右。至於你的嫂子和侄兒,就隨你安排了。你要是願意,就把你的嫂子接過去添作二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別人管不着。好啦,現在把眼淚收回去聽我說。”因為長時間不吃不渴,他的嗓子乾澀得說不上幾句長話了,因此他停頓下來喝了一點水,然後繼續說道,“不久前我做了幾個奇怪的夢,現在看來是我將歸天的預兆,因為這些夢在經書里找不到任何解釋。如果這個預兆變成了現實,就證明在占卜經里找不到解釋的事物有可能是災星。”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占卜學說中補充經驗。
最終,這個毫無根據的預兆變成了事實。秋天的某個早晨,扎剌部落獨一無二的年輕經師從魔爪下解脫出來,在陣陣誦經聲中回到了祖宗們的身邊。阿羅王知道他的死訊后,無不哀傷地說:“俄狄耶拉是扎剌部落修道最為精深的一代祭司,恐怕以後沒人敢戴那頂帽子了。”
於是,那頂同樣獨一無二的祭司帽也永遠地屬於俄狄耶拉了。照阿羅王的話說,他可以戴着它在天上的神靈們中間炫耀。毋庸置疑,他短暫的為人誦經祈禱的生平令人敬仰讚歎,但他一生的高峰聲望並不出現在他生前的某次祭祀儀式的主持中,而是出現在他的葬禮上。喊了和沒有喊的遠方的親友們都急忙趕來,那些曾請他做過祭祀的人也聞訊趕來了,甚至與他並未沾親帶故的有可能僅有一面之交的人也不勝悲痛地來赴喪。從頭至尾,來奔喪的人不計其數,他們來自四面八方,而且人人帶着厚禮而來,但重要的是前來為這個英年早逝的好人流灑或多或少的淚水,為他哭訴一點衷情。在曳郎高原,這樣的葬禮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這次葬禮便長久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美談。
扎祖爾的一片片麥茬地里,曾與眾麥爭肥瘋長了一個季節的篙枝枯老了,把戰勝后孤傲的頭卷幾個圈低下來,默守不存一絲水分的軀桿,等待做最後的釜底柴禾。就是在這樣一個萬物枯息的季節,俄狄耶拉的墳坑裏長出來了一株嫩綠的松苗。人們於是四處傳揚:“匪夷所思,拉俄氏經師復活了!”
俄狄耶拉的兩個兒子俄狄宗牧和俄狄宗嬰久久活在對父親盛大葬禮的回味中,數月後他們被領去認父親的墳坑時,那株神奇的獨苗一下子把他們吸引住了,對葬禮的回味又被他們拋之腦後。
“松樹!是我的!”小兒子俄狄宗嬰搶先道。
“是我的,不,是我們的!”大哥俄狄宗牧也惟恐沒有自己的份。
“是我一個人的,是我一個人的!”小兄弟指着大哥惱怒起來,還擺好了去搶奪的姿勢。
兩個孩子互不相讓的爭吵激怒了他們的伯父俄狄吉哈,這個大人忍無可忍地給了他們一人一小耳光。
兩個孩子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但誰也不可否認這株松苗是屬於他們的,因此,俄狄吉哈又補充道:“想要你們和你們的後代祥和旺盛,你們就得好好保護它。”
大人的迷信之言贏得了兩個孩子的絕對擁護,這株松苗立刻就移植進了他們的心底,成為父親靈魂的象徵,從此陪伴他們一道成長,讓他們一刻也不忘父親的挺直與蒼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