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人
姜兒恍惚抬頭,觸目是清淺的笑,如窗外的春風,將她渾身又吹暖了過來。
屋內熱鬧戛然而止。旋即是跪拜聲,田蛟僵着嗓子喊:“見過景吾君。”
姬照點點頭,慢悠悠道:“今日綠水巷不得聞笑,聞之,斬。”
話語調不大,卻令人頭皮發麻。
田蛟臉色幾變,咽不下氣:“呵,景吾君好大的口氣。您剛剛回國,還是不要四面樹敵的好。”
頓了頓,他泛起譏諷,加了句:“不過,聽聞景吾君質衛期間,過的日子不太好。如今回國想出口氣,也是可以理解嘛。”
聽到質衛經歷,姬照的眸刷的一寒,雖然只是瞬息,姜兒卻覺得心跳都僵了一刻。
再一瞧,男子依舊是清淺的笑,讓她都不禁懷疑,自己看錯了。
諸侯亂世,連年征戰,各國之間有互送質子的傳統。
七年前,燕敗於衛,送去還是孩童的公子照為質,七年後,衛國吃了幾場敗仗,國力式微,又兼燕國太子安夷君身子不好,燕國討要公子照,衛國遂把人送了回來,皆大歡喜。
離時尚總角,回時已弱冠,亂世之中一扁舟,誰都由不得己。
姜兒擔心的看了眼姬照,揭人傷疤的事,以為後者會如何發怒,然而出乎意料的,男子只是拉着她離去,根本不爭辯。
“君上不生氣么?”姜兒好奇。
“……他說的是實話。”姬照滯了一刻,回答。
姜兒下意識的把手抽了回來。
姬照臉色平靜,承認也夠坦然,但人皆有七情六慾,這份平靜過了頭,就讓人覺得膽寒了。
姬照沒有再拉她,出了綠水巷,弄里有一匹馬,幾個隨從,紛紛彎腰行禮。
“先退下。”姬照屏退眾人,翻身上馬,然後向姜兒伸出手。
“妾身份微賤,不敢與君上同乘……”姜兒低下頭。
話還沒完,姬照乾脆俯身,攬了女子腰,直接將她拽上了馬,似曾相識的感覺,姜兒卻覺得落在了雲端。
姬照的動作很輕柔。
扶着她坐定,從身後抄出手來握緊韁繩,連驅馬前行時,馬蹄的碎步也拿捏得剛剛好,如履平地。
姜兒都感覺不到是在騎馬了,身後的男子護她得緊,寬厚的胸膛還刻意遠離了一臂,保持着君子的距離。
“君上帶妾去哪兒?”姜兒暈乎起來。
“……還在生氣?”姬照反問,聲音低低的,如耳畔吟。
姜兒不說話。田蛟和柳望子的事,當然堵得難受。
“剛才看見了什麼?”姬照又問。
“宴飲。”姜兒想了想,回答。
“好。”姬照似乎一聲輕笑,笑聲也是羽毛般的,拂得姜兒心痒痒。
她抬頭看見四月的日光,雲,春風,和盛開的花兒,嘩啦啦的湧來,將她湮沒。
馬兒慢悠悠的踱到一家酒館,停下,姬照先下馬,向她伸手。
“這就到了?”姜兒微驚,話出口的瞬間又窘迫,暗罵自己嘴上不把關。
姬照笑笑,攬了女子下馬,進入酒館,要了二樓的雅間,是臨街的閣樓,門一關上很是安靜,窗外的桃枝伸到了屋裏。
姬照喚小二點了菜,滿桌飄香時,姜兒還是低着頭,不敢動。
對面可不是一般的貴人,而是今上燕王的兒子,一國的封君,綠水巷學的東西好像都不管用了,姜兒只管呆坐。
目光瞥到男子的衣角,是春水般的色澤,不知是不是特別挑的,應了那句有匪君子,綠竹猗猗,連這四月天也配得剛剛好。
真好看。
姜兒瞧出了神,姬照的聲音從對面響起。
“嘗嘗,這家小館最拿手的。”一碟糕點被推了過來。
姜兒一喜,下意識的抬頭:“棗糕!妾最喜歡吃棗糕了!多謝君上!”
撞入眼帘的是姬照的笑,彎彎的瞳仁,波光粼粼。
姜兒心尖一跳,慌得要低頭,卻沒想姬照一句:“抬起頭來……景吾君特准。”
最後半句加重了語調。姜兒的心又是一跳,如同扎了個猛子。
她只得看向姬照,謝了恩,吃那塊棗糕,不知如何湊巧,棗糕還是她最喜歡的金絲小棗,核都被剔得乾淨,入口香濃即化。
餘光瞥到姬照只是看她吃,姜兒一愣:“君上不吃么?”
姬照搖搖頭,沒有多解釋,姜兒無話,自己低頭吃糕,倒是吃得滿心甜。
獨獨在她沒注意的角度,姬照眸底有一劃而過的暗影。
棗糕?他最厭惡吃了,甚至厭惡在桌上看到它。
在衛國的時候,他是質子,日子怎麼盼到頭的,只有他自己掰着指頭數,那些衛國的公子怎麼羞辱他的,也只有他自己,眼淚流幹了捱。
那時候他們逼他吃棗糕,沒有剔核的糕。
年幼的他嚼得滿嘴血,卻還要血混着糕往肚子裏咽。
一旁衛國的公子們總是笑得開心,刺耳,天真無邪。
“君上,妾吃完了。”姜兒的聲音傳來,將姬照拉回現實。
他瞬間噙起笑意,問她:“……剛才還看見了什麼?”
姜兒明白這是問田蛟的喜宴,也明白了姬照帶她出來的用意,還真是給她出氣來的。
只是方式多少像個孩子,缺了什麼就補回來。
不過今日,姜兒尤其不討厭。
她抿嘴一笑:“還看見了歌舞。”
姬照若有所思:“舞就算了,歌,我倒是能歌一曲的。”
言罷,姬照取了幾個酒盅,倒上多少不一的酒,然後執起木箸輕敲,合著叮叮咚咚的清音,徐徐哼唱起來。
思美人兮,擥涕而竚眙。
媒絕而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達。
願寄言於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將。
……
屈子的詞,思美人。
男子青衫如水,眉眼安靜溫潤,窗外的桃瓣飛進來,落了他一肩的春意和芳菲。
間或與姜兒的目光對上,他一笑,風拂面,都能醉了人。
姜兒平生第一次意識到,有些人的笑就是那酒,還未入喉,就昏了頭。
姬照唱完,放下箸,又噙笑問她:“除了宴飲,歌舞,還看到了什麼?”
“相公。”話出口,收回都來不及了,姜兒恨不得地上有縫鑽進去。
卻是忽的,微風拂過,桃瓣飛。
“是這樣的相公么?”姬照的聲音從面前傳來,略微嘶啞。
姜兒一抬頭,便看到近在咫尺的面容,好看得宛若掉到泥里都自帶貴氣的眉眼,衣衫間的熏香是蘭草,墨發間的幽香是桃瓣。
最後一份暗香或許是四月,他眸底有雜花生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