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年舊事
割豬草
小時候,割豬草是川西壩子農村小孩的重要工作之一。
凡家在農村的孩子,上小學以後,莫不是早上背着書包進學堂,黃昏背着背篼割豬草。
照理說,割豬草是一個輕鬆活,但那時並不輕鬆。川西壩子雖然平原沃野,自古以來草木豐茂,遍地綠茵,哪裏會缺少豬吃的飼料?但是,在70年代那會兒,川西壩除了田裏的莊稼帶有青綠之外,凡是能長草的房前屋后,溝邊河邊,田埂地角,墳塋空場,都光禿禿一片。雜草的生命力夠頑強了,生了一茬又一茬,但總是剛一冒頭,就被蜂擁而至的割草人搶割一空。
地面的草被割完了,自然朝着“海空”蠶食,水生的蘆葦、浮萍,全被拔盡;空中的嫩樹葉、高稈植物、藤蔓植物,凡能採的,能摘的,沒有不被掃蕩一空的。所以,我們每天背了空背篼出去,要割滿一背豬草回家,顯然極為困難。但如果出去半天,晚間背了空背篼回家,十個孩子,有九個會被家長打得雞飛狗跳,我絕對屬於難以倖免的人之一。那時的家長,似乎懶得過問土地為什麼不生草,只責問自己孩子為什麼割不回草。
到了草料短缺時節,尤其是冬季,每家每戶給生產隊養的豬,不免餓得打喔吼。
那時,養雞、養鴨都屬於走資本主義,沒有一家敢養。家家只能養生豬,但生豬屬於集體財產。社員雖把豬養在自家屋裏,但到肥豬出欄時都得上交給公社。生產隊根據生豬的重量,給社員計工分。農戶在養豬期間,若豬病了,瘦了,甚至死了,那是比家裏死了人還令人傷悲的事件,輕則把全年的工分扣完,重則以破壞集體生產論處。為此,生產隊專門選了一批成分好的社員,擔任生豬稱重的工作。生豬每個月要稱一次重量,稱量員輪流到每家每戶去給生豬過秤。
豬的糞便也屬於公有,只能由生產隊統一安排,社員們定期用糞桶到各家茅坑擔走,用作集體田裏的肥料。
某年,有人在夜間偷了自家茅坑裏的一桶糞水澆自留地里的菜,被巡邏的民兵發現,當晚即召開了“鬥私批修”大會。偷糞水的這家人,要不是平時人緣好,在批鬥大會上認錯態度也好,其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向毛主席懺悔,說不定就會被民兵押送到公社去。對於社員來說,被押到公社是一件極為恐懼的事情。
餓豬的嚎叫,叫爛了社員的心。豬若餓死了,不要說被鬥爭,光是扣掉全年工分,一年的吃食就成了問題。不少生產隊出現了社員到集體田地里“盜割豬草”的行動。儘管這種行為風險很大,若被逮住,後果不堪設想。
到了春節前,為防止“偷青”,生產隊加派了五六位社員晝夜巡查。但格外嚴峻的草料短缺形勢,仍迫使不少人鋌而走險。大人、小孩變着花樣與看護集體財產的人鬥智斗勇,如套近乎、互相掩護等等。
負責看護我家附近一大片集體田地的人,是當年出川抗戰的川軍士兵,叫郭玉平,但那時全生產隊的人都叫他“刮民黨”。有一年的除夕,天打麻子眼的時分,我在“刮民黨”的眼皮底下,居然偷割了滿滿一大背篼鮮豬草回家,使我家為集體餵養的豬兒,幸福地過了一個正月初一。
前年,縣裏統戰部編撰一部郫都區抗戰人物誌的書。我的朋友冷雨兄恰好是編輯之一。在他贈送給我的這本書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郭玉平”的名字列在“郫都區抗日將士名錄”里。小時候,郭玉平在我們生產隊是被當作管制分子來對待的,在憶苦思甜或者深揭猛批大會上,時不時要把他揪出來鬥爭一回。現在,他過世已經30年了。30年的魂靈,若泉下知道尚能進入“抗日名錄”,也當安息了吧。
今天,我也終於明白,當初我在他眼皮下偷割集體田裏豬草的時候,以他在戰場上與日本鬼子對視過的眼睛,不可能察覺不到和平歲月一個小偷的行徑。
為此,我心懷愧疚,也心懷感恩。
割豬草的另一種途徑,是到成都去割。
天蒙蒙亮,各生產隊的割草大軍騎了永久加重自行車,車后架兩邊各綁一個大筐,匯入到唐太路上,潮水般往成都方向奔流。夜幕時分,又見他們汗流浹背,馱了堆尖尖的兩大筐豬草,陸陸續續,疲憊歸來。
我父親腰有傷,不能騎車遠行。我見隔壁的大二哥下成都一次,就能割回足夠豬吃幾天的草,不由眼熱心癢,很想跟隨大二哥跑一次成都。那時我10歲多一點,爸媽也不甚放心,但眼看着野外的草葉藤蔓全被拔盡,也無計可施,便叫我自己去求大二哥,看他是否願意帶帶我。我找到大二哥跟他商量,他拍拍我的肩說,大弟娃兒,你騎不攏成都的。
第二天晚間,我已睡下了,忽聽籬笆門傳來汪汪的狗叫,又聽見有人壓低了嗓子在呼喚我爸媽:么爸么媽,開門。
是大二哥。
爸媽連忙起床,掌了燈出門。我聽見爸媽同大二哥在院壩里低聲說話,又聽見窗戶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我在枕上聽到大二哥推着自行車往外走,人似乎已經走到籬笆門外了,又停了下來,提高聲音對我爸媽說:么爸么媽,大弟娃兒還小,腦子又聰明,得讓他攢勁讀書。
籬笆門一關,外面的世界萬籟俱寂,只有蟲聲響徹在天地間。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看見灶房裏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鮮豬草,不由驚呼起來。我媽趕緊打斷我,悄聲說:你大二哥昨晚黑從成都割豬草回來,分了一半給我們。
關於大二哥囑咐我攢勁讀書的話,我媽卻沒向我轉述,但大二哥那晚說的話,以及他粗重的嗓音,竟然穿越40年的漫長時空,至今仍時不時地縈繞在我的耳邊。儘管說這話的人,也已經作古好幾年了。
童年遊戲
一、推鐵環
推鐵環的時節,一般在冬季。寒風中,鐵環滾在鄉間大地上,嗡嗡的聲音,帶着騰騰的熱氣,帶着山水的和鳴。
鐵環滾過冬天,又滾進春天。凡鐵環滾過之處,田埂、小橋、泥地、樹林、場院,都會遺落下鐵圈從別處沾惹上的水滴、種子、草葉、昆蟲、肥料,待陽光一拋灑,不幾天便有青綠從土裏鑽出來,油油的一片生機。
到了初夏,鐵環已經被磨得又細又亮,再不能推了。用一根草索吊它在房檐下,白天閃射太陽,夜間映照月光。大風來了,鐵環晃來晃去,或悠悠轉着圈,便有清越的歌聲,從那鋥亮的鐵質里飛出。
童年的路總是太短,而鐵環又總是滾得太快。推不了幾年,童年便推成了回憶,那鐵環就一直只在回憶里滾動。
如果鐵環不小心滾出了童年的邊界,那就是奇妙的穿越。今天,無論在鄉下,還是在城市的空場上,那些推着鐵環跑的人,並不是現在的小屁孩,而是一個個如同我一樣霜雪濡染頭頂的大爺大媽。
二、彈彈珠
趴在地上,瞅准目標,用食指猛然彈向地面的彈珠。彈珠飛速地滾向前去。吶喊、眼光和心情,也齊刷刷地往前滾。
彈珠一彈,童年的歡場便拉開了序幕,人生最初的博弈之門也開啟了。制定規則,體現公正,實施監督,測算距離和路線,躲避風險,守護陣地,發起攻擊……失敗了,要有氣量;勝利了,不要驕傲。
看似簡單的遊戲,卻蘊藏着成長的全部密碼。
那時候,哪個孩子衣袋裏沒揣過一大把彈珠啊。
與今天在電子產品中玩搏擊遊戲的孩童相比,我們那時的童年,是多麼簡單,又多麼快樂。
三、救子貓兒
“救子貓兒”是小時候最刺激、最快樂的藏貓兒遊戲。這個遊戲,參與的人數越多越好玩。一般有如下幾個步驟:
一是選將。由全體參戰隊員首先推出兩名主將,選出來的主將,其號召力、組織力、領導力、戰鬥力都特彆強,一個主將,往往可以決定一場戰鬥的結局。
二是點兵。全體隊員站成一長列,兩名主將站在隊列前,輪流着“一人一兵”地點,直到點完為此。點兵又分兩種方式:一種是“選點”,即兩位主將輪着優選,相中誰,即點誰的名字,被點中的,不管情願不情願,都必須服從命令。這種點法,主將會從最喜愛的兵開始點,你一個,我一個,點到最後剩下的,一般屬於搭配的角色,以小女生居多。開始點兵了,只見這個高呼王大毛,那個大喊李小小,一應一答之間,兩位主將的身後已經拉起了各自的隊伍。另一種是盲點,眾兵排成一橫排,主將從排在首位的兵開始,一邊念“點兵決”——“王子點兵,點到五更,五更雞叫,我的兵到”,一邊用手指按“一字一人”的對應節奏開始點數,最後一個“到”字落到誰的身上,誰就出列成為他的兵,依次循環,直到點完為止。
三是排兵。兩方分兵結束,各方主將帶領隊員各選一隱蔽處,研究排兵及作戰方案,包括:確定隊伍番號,如紅巾軍、義和軍、先鋒軍之類;識別隊伍記號,如頭纏一根稻草,手臂綁一條麻柳枝等;主將頒佈軍令,如見機行事、臨死不降等;制定攻防戰術之類。
四是佈陣。雙方排兵完畢,精神抖擻,氣勢如虹地回到戰場。戰場或是在秋收過後的空曠田野,或是生產隊的打穀場,或是某一家的大林盤。雙方各選一個點位,圍繞這個點位劃一個圓圈作為大本營標記。雙方大本營對距100米左右,這100米中間,或有草堆,或有墳塋,或有竹樹,或有溝壑,或有小坡,都是天然的屏障或助攻憑依。
完成上述步驟后,戰鬥即刻打響。雙方依據戰術,或派一人,或派兩人,或派多人前出陣地挑戰。各方人員在陣前奔跑、躲藏、掩護、搏鬥,以把對方兵員逮住,並押送到本方大本營為目的。一方的兵被抓到敵方畫了圈的大本營后,相當於關進了監獄的俘虜,自己不得逃離圈外,須得本家的兵來營救(即救子之意),只要救兵能衝過重重險關,跑來觸碰一下俘虜兵的手,即算救活,被救活的兵可就地參加戰鬥,也可奔回己方陣營休整待出。開戰以後,戰場上狼煙四起,喊聲震天。各方兵員或穿插,或圍捕,或伏擊,或偷襲,或聲東擊西,或誘敵深入……又要組織進攻,又要營救被俘人員,還要確保陣地不失。戰鬥到最後,以一方把對方兵將一個不留地全部逮進己方大本營為勝利。這時,響徹雲空的歡呼聲在戰場上空迴旋。
在我10歲之前,“救子貓兒”的遊戲玩得樂此不疲。關於強身,關於規則,關於合作,關於謀略,關於救援,關於保護弱小……所有這些成年後需要具備的素養,焉知沒有在童年遊戲裏埋下伏線?
進入80年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小孩子玩這個遊戲。我在白雲寺當老師那會兒,曾想在一年級組織一場“救子貓兒”,但總覺不合時宜,終究未予實施。
後來,隨着應試教育的迅猛撲來,更隨着電子遊戲產品的登堂入室,不只是“救子貓兒”,連我小時候玩的其他遊戲,如電報貓兒、鬥雞、拾拱、跳房、射箭、扯響簧、打洋火槍、丟窩兒、甩馬叉等等,都不見了蹤影。
1985年,當年在一起玩“救子貓兒”的幼時夥伴H兄與本縣唐昌、兩路口的三位戰友,奉命守衛中越邊境老山前線的一個貓兒洞。在一次激烈的戰鬥中,其他三位軍人陣亡,H兄負傷並榮立二等功。那年下半年,縣裏專門在陣亡烈士的家鄉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儀式。那時,我已是兩路口小學的一名教師,參加了在兩路口舉行的祭奠英烈儀式。后聽聞我老家的H兄轉業回郫都區,被政府安置到當時頗為吃香的供銷社工作。
其後的某次相聚,座中人無不感佩英雄浴血戰火的英勇事迹。我當時很想問一問這位功臣,其在激烈戰鬥中的騰挪閃躍,勇猛頑強,與小時候玩救子貓留存在意識中的機警有沒有關聯?但話到嘴邊,總覺不妥,也於英雄不敬,遂暗地自責,沒敢開口。
現在,每當看到一個個肥胖的小兒郎,看到愈來愈多且低齡的“眼鏡”,看到正沉迷於手機,流連於網吧的現代兒童,我常常做無端的比較:此時高度物質化的童年,與彼時在鄉間大地上摸爬滾打的童年相比,究竟哪個堪稱幸福呢?
我的野草葳蕤一樣的童年啊。
四、電報貓兒
相對於“救子貓兒”的兩軍對壘而言,“電報貓兒”玩的是“以一敵眾”的遊戲。
場地一般選在地勢複雜,隱蔽性更高,易於藏身的地方,如春天的油菜田,夏天的麻田,秋天的高粱田,冬天的大林盤,以及生產隊的牛圈房……每一處,都曾留下我童年奔跑的身影。
參加藏貓兒的眾人以“麻尾”的方式確定一名“電報員”,余者皆為貓兒。先找到一棵大樹,或一個房舍的犄角,再圍繞樹或犄角畫一個圈,這個圈便是貓兒們的大本營。
電報員被人用布條或者手帕蒙了雙眼,蹲在營中,貓兒們隨即四散開去,各自找藏身所在。
不知哪裏傳來一聲“紅了”,電報員揭開蒙眼的布條,開始出營搜索。搜到一隻貓兒,只需用手一指,嘴裏大呼:電報電報,張小二!
這麼一電,張小二就成了死貓兒,要麼垂頭喪氣退出遊戲,到大本營附近找個地方等待遊戲結束;要麼存點念想,站在原地不動,等待還沒有被“電”到的活貓兒來救他。活貓兒只需跑過去觸碰到死貓兒的手,死貓就算復活了。
對於電報員而言,其電死的隊員越多,他的戰績越好。對於貓兒來說,他不但要藏好不被電到,還要找準時機,一溜煙跑回大本營才算最後勝利。整個藏身、跑步、匍匐、跨越、掩護的過程中,任何時候被電到,任何時候即變成死貓,只能停止在原地。
電報員可以視其戰果,隨時結束戰鬥,他只需喊一聲:停電了,出來吧。那些藏在遠處近處的貓,樹上房頂的貓,披了迷彩樹枝的貓,趴在墳塋里的貓,一個個得意揚揚地走出來,個別貓兒,甚至就從電報員的眼皮底下冒出來,氣得電報員直跺腳。這些沒有被電到的貓,一個個興高采烈,盡情享受着勝利的喜悅,而順利跑回大本營的貓,更是被當作英雄一般擁戴。那些被電在原地的貓,卻只能唉聲嘆氣,或是指指點點恨聲連連,指責某個要好的夥伴,在自己被電到時,不去援救他。
電報貓兒是我的強項。最輝煌的一次,是我當電報員時把所有的貓兒,一個不剩地電在原地,包括電死後被救活的,讓他在狂奔中遭到二次剿殺。
其實,我最樂於的,還是當貓兒王。這個遊戲,本來是各自為政,各自逃奔,相當於散兵游勇的游擊戰。但我趁電報員蒙眼蹲守在大本營的工夫,召集其餘的貓,統籌部署對電報員的反擊戰,如哪些貓有意在某位置被電住,哪些貓藏在遠處搖晃樹枝以吸引電報員,哪些貓匍匐在某處負責接應隊員,哪些貓專門負責救援被電死的貓……最震撼的一次是,全體貓兒並不採用深蹲藏身的方式,而是以一起一伏打運動戰的方式推進。只見戰場上人影晃動,枝飛葉舞,前奔后突,左右包抄,一個接應一個,一個掩護一個,一個救援一個,如層層疊疊的浪,朝大本營梯次推進。電報員剛電死一個,背後又有身影在飛縱,剛一轉身,這邊的死貓又被救活了……這一次的結局是,所有貓兒一個不少,全部回到大本營。
關於電報貓兒,記憶里最深的一次:秋後的黃昏,勞動一天的小夥伴又玩起了這個遊戲。那回,我藏在麻田裏與電報員抗衡比耐力,電報員不喊“停電”,我始終匍匐着紋絲不動。後來不知怎麼的竟睡著了。睡在那一望無際的青紗帳里,似乎還做了一個夢,夢見星光滿天,自己與昆蟲、飛鳥在天空飛翔……忽地,麻田外面的田埂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喚聲,幾道手電筒射出的光像紛亂的銀蛇,在夜幕下滑動,還有火把在原野上燃燒。
我睡眼惺忪地從麻田鑽出來。我媽已哭成淚人,在田邊當即給了我一頓狠揍。拖回家,又被罰跪在堂屋裏,直到半夜被我父親抱上床。
我兒子很小的時候,雖然電報貓兒早已絕跡了,但我時常在家裏同他玩這個遊戲,衣櫥、衛生間、廚房、沙發背後、床下、門后,都是父子藏身之所……今天,這小子已經20多歲,父子仍如兄弟,如稱呼上常常聽不出輩分來,他直呼我名字,我叫他哥兒。我想,這樣親密的父子關係,肯定不是靠說教可以得來的。那麼,會不會是在他的童年裏,我給了他電報貓兒的時間和機會,而沒有趕着他早早走進數不勝數的所謂興趣班的緣故呢?
童年是多麼短暫的一段旅程。或許,少年時代的遊戲,真如一些教育家所分析的一樣,都藏了智慧的萌芽在裏面。這是必然的,但還不是最重要的。相較於並非一帆風順的人生而言,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在本該快樂的童年時代,我從遊戲裏,實實在在地品嘗到了這份快樂。作為過來人,當我們面對今天的兒童時,理應把這份快樂,歸還給他們。
閱讀往事
一、網購少時書
半月前,我在一個後生晚輩的殷勤指引下,成功註冊淘寶、京東等網上商店,並綁定了銀行卡,終於趕上時代的趟子,躋身“剁手黨”行列。
雖然被發達的信息技術和現代的商業模式給全副武裝起來了,但我穿着“新經濟”范兒式的鞋子,走的仍是懷舊之路。
前幾日,我從一個叫孔夫子舊書網的網店,一氣訂購了《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春潮急》《艷陽天》《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苦菜花》《虹南作戰史》《海島女民兵》《沸騰的群山》《青年近衛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一系列我少年時代閱讀過的舊書。
幾天來,來自全國各地的舊書源源不斷地飛到我住的小區。每天黃昏,或是快遞小哥的電話,或是風巢、速遞易、易郵櫃來的短訊,提示我到樓下的門衛室旁邊取包裹。我樂顛顛地下樓又上樓,空手而去,滿載而歸。
是年紀老使人懷舊,還是懷舊使人顯老,這個且不用去研究。閱讀少年時代的讀物能夠使自己心情愉悅,這樣的時光,就足夠美好。
由於受時代的局限,在我從兒童轉向青春期的花季,我能讀到的讀物,除了“三國”“水滸”“聊齋”這一類的書之外,也就如上所列書目了。與今天少年兒童海量的閱讀比起來,那時的閱讀雖然蒼白,但印象深刻。閱讀的時間是1976年到1981年間。
包裹拿回家,一個人坐在安靜的角落,用刀片開始拆除包裝,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彷彿每開拆一本,都在開拆一個故事,一段歲月,一片真純。
前一段日子,我趕時髦,醉心於微信聽書和讀書,竟連續六周奪得了閱讀時間排位第一的佳績。在線下,我也擠出時間讀季羨林、梁實秋、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等大家的美文,這些作品,除了讓我在閱讀時內心激起沒話可說的美感之外,閱讀以後卻覺得茫然。這些精緻或是樸素到至美的文字,雖然增添了中國文化的底蘊和魅力,但我的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爸媽是讀不懂的,我身邊的普通朋友,也因為那文字的宮殿太高大,太輝煌,太深邃,大家只能仰望星空。星空雖燦爛,但它屬於文化人,普通百姓卻遙不可及。
而我購回的這些舊書,有的顯然已經過時,有的經過歷史證明其偽,有的現在讀來甚至很可笑,也有的穿越時空至今依然被奉為經典。不管怎麼的,今天我重新去閱讀它們,關涉書的藝術價值方面的目的已經淡去了,只為重溫舊夢,重新走進那段單純的閱讀年華。
難怪,當我在網店尋找並點擊下單的時候,連手指尖也在激動。我能清晰地回憶起當年閱讀的鮮活情狀,以及那時的環境、人物、心跳……還沒有開卷,便已經有“人在少年”的代入感覺了。
美好,憂傷,純粹,痴迷……少年的閱讀滋味啊。
二、養蜂人贈書
1980年春天,油菜花盛開的時節,生產隊同時來了兩撥外省的養蜂人。
一撥獲准把蜂場安放在梁家院子前的桉樹林裏。那天放晚學后,我路過梁家院子,只見幾十個蜂箱整整齊齊排列在朝向田野的桉樹林邊上。兩頂帳篷支在林子中間,一頂帳篷前的地面簡單壘砌一個鍋灶,灶上正用耳子鍋燒水煮飯,股股炊煙從林間飄向林外。另一頂帳篷后的兩棵桉樹間牽着一條繩索,繩索上晾曬着花花綠綠的衣物和其他雜什,風一吹,一飄一盪,說不出的新奇。
回到家裏,只見我家院壩也被另一撥養蜂人安好營紮好寨了。養蜂人是一老一少舅甥倆。老的臉黑,個矮,稍胖,善笑,他的年紀與我爸爸一般大,但同我爸媽打交道時卻謙卑得像是我爸媽的侄子。少的瘦而高,臉紅,雙手很長,甩動起來顯得很彆扭似的,頭髮亂蓬蓬像要飛舞,年紀有十七八歲。他們兩人之間對話時,全操外省口音,嘰里呱啦,我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同我們說話時,又改為連我爸媽都能聽懂的普通話,又慢,又清晰。
我爸媽不但把寬寬的院壩交由他們做蜂場,而且還大方地騰出正中的堂屋和住宅旁邊的柴房供他們使用。
院壩裏間隔着平行擺了兩排蜂房,堂屋用來做攪剝蜂糖的操作間,柴房兼做廚房和卧房。我家的這個蜂場遮風又避雨,比梁家桉樹林裏的蜂場好了幾百倍。
那天,我丟下書包,跑到養蜂人住的柴屋裏,幫他們收拾鍋碗瓢盆,看他們清理蜂箱糖桶,與他們套近乎,直耍到天黑。
晚餐時,媽媽專門多炒了兩個菜,爸爸把桌子擺在廚房外的屋檐下,請養蜂人過來一起吃頓飯,爸爸還專門打了酒陪他們喝。席間,小的只顧埋頭吃飯夾菜,文文靜靜,很少出聲。老的倒也爽快,與我爸爸一杯接一杯地乾杯。後來,他卻有些扭扭捏捏,彷彿不好意思開口似的談到租金問題。我爸爸豪氣地喝一口酒,放下杯子,眼睛盯着他們說:不要你們一分錢。
我媽媽緊跟着說:要啥子錢哦,你們從大老遠的外省過來,一路造孽兮了,我們咋個好意思收你們的錢。
順帶插一句,因我家祖宅曾經於1973年遭遇一場嚴重的火燒,我爸媽於是從張家老宅搬出來,在靠近生產隊打穀場的邊角地塊建了一個三合頭撮箕口的小院。我爸媽建房時的本意,或許是按照我和弟弟兩個兒子長大后要各自安家的長遠規劃來實施的,所以新建的房屋很是寬敞。建好后,先後接納了王大哥一家、縣城知青一名,省城知青一名,外省養蜂人四五批來此借住。借住的時間長短不一。短的如養蜂人,一個月左右,長的如王大哥,一住五六年,我爸媽從未收過一分錢租金。在當時封閉的環境下,正是這些人的到來,為我的兒童時代、少年時代打開了很多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戶。爸媽或許不會意識到,他們的善良之舉,無意間涓涓地惠及在自己的子女身上。
那年三四月,老天湊趣得很。一個接一個的太陽,把川西壩的油菜花撫弄得風姿婉約,光彩畢現。遍野的金黃,漫天的清香,蝶飛蜂忙,正是養蜂人最愛的季節。
每到黃昏,隔壁鄰居來我家買蜂糖、看熱鬧、學外省話、擺龍門陣的不少。漸漸的,大家都與養蜂人熟悉起來。人們稱呼老的為“李么舅兒”,少的為“小高”。兩個外省人也很快融入了我們的生活中。
陰雨天,養蜂人空閑下來的時候,李么舅兒喜歡到桉樹林蜂場那兒找老鄉閑耍,小高卻很少出門,成天留在柴房裏,也不知道在房裏做些什麼。有時會從屋裏傳出笛子吹出的聲音,寡寡淡淡,幽幽咽咽,說不上來的一種味道。
來我家蜂場最勤的是楊家院子的顯英姐。那陣子,七大隊的團支部活動已經紅紅火火地開展起來。顯英姐是大隊團支部的委員,兼任我們生產隊的團小組長。她多次來邀約小高一起去大隊部參加活動。小高去過一次,回來被李么舅兒斥責為正事不做,就沒有再去了。
公社電影院重新修好以後,到鄉下輪流放壩壩電影的機會就較少了。但凡有了新電影,一般先在公社電影院放映一周。那年正放《小花》,全公社的人沒有不去看的。李么舅兒和小高有一回也同我們院子裏的人一起,說說笑笑去看了。
電影並非常常有。不久,公社又買回來一台29英寸的彩色電視機,這是全鄉歷史上的第一台電視機。每周末對群眾開放,票價只需兩分錢,就在電影院裏放。那年放電視連續劇《敵營十八年》,每周放兩集。人們白天一邊做活路一邊談劇情,到了周末晚上,忙忙慌慌弄完家務,爭先趕去電影院佔位置。
或許是因為我初中畢業后便可以到大涼山接父親班當礦工吃皇糧的緣故吧,爸媽對於我的學習屬於“敞放”模式,類似晚上外出看電影看電視這一類活動,只要不是農忙季節,沒有不允的。我在初中階段所看的連續劇還有《加里森敢死隊》《大西洋海底來的人》等,其中《加里森敢死隊》我每集必看,直看到後來國家停播該劇為止。《大西洋海底來的人》看了大約一半,現在已經記不起是什麼原因沒有看完了。
一轉眼三月過盡,四月又已經過半了。油菜花早謝完了,梁家院子桉樹林裏的養蜂人走了,其他生產隊的養蜂人也陸續走了。新的目的地是甘肅、寧夏一帶。就是本地的養蜂人,也開始陸續外遷。碎石路面的唐太路上,每天都能看到裝着蜂箱的貨車揚起一地塵土,轟隆而去。
原本李么舅兒他們的蜂箱也要與桉樹林裏的那一撥一同遠行的,據說小高去縣城聯繫貨車時沒有銜接好,被落下了。
漸漸到了四月下旬,大片的油菜沉甸甸結滿籽殼,小麥已經開始泛黃,最多再過10來天,紅五月大戰就要開始了。雖說田裏的江西苕、苦蕎正在盛花時節,但種植面積畢竟不多。李么舅兒和小高變得愛吵架了,有時當了我們的面,用外省話吵。雖然我們一句都聽不懂,但從兩人的神態看,一定有不小的過節兒。
小高的笛音頻繁起來,早吹,晚也吹。連不懂音樂的我,也聽出笛音里含着的憂傷。
一天吃晚飯時,爸媽在桌上擺龍門陣。
我爸爸說:顯英的意思,是要小高留下來。李么舅兒的意思,是要顯英跟他們走。雙方都不讓步。
我媽媽說:顯英家老漢兒啥子意思嘛?
我沒有聽懂爸媽對話的意思,也不敢問。大人說話時,兒女們插話不當,我媽媽一筷子打過來,說不定整個青頭包來吊起。
這天放學,終於看見最後的蜂場開始撤離了。大貨車就停在打穀場上,鄰居們都來幫忙,李么舅兒指揮着大家抬蜂箱,上車,捆紮,小高在他們寄居的房間裏埋頭收拾生活用品和雜物。
貨車裝好以後,天已落黑。李么舅兒、小高和司機準備第二天天一亮就出發。這天晚上,我媽媽又做了好吃的酒菜,整了一桌,算是給他們送行。
小高這晚也喝了不少的酒。飯後,他主動邀請我到他們住過的那間柴房,從一個木箱裏找出兩本書送給我。一本是《養蜂手冊》,一本是《四川文學》。
《養蜂手冊》是我此生讀到的第一本科普類冊子,圖文並茂。我從中學到蜜蜂的種類、性情、生活習慣、疾病、餵養等知識,至今難忘。
他們走後幾天,一個晚上,我漫不經心地翻閱《四川文學》。其中有一篇短篇小說,《勿忘草》,作者周克芹。
就這樣,1980年4月末,一個春夏交接的夜晚,我心跳得很厲害地走進了周克芹的世界。
三、夜讀《勿忘草》
“落了一場透實雨以後,天格外青,地格外綠。山窪里,平原上,到處是濕漉漉一片。溝渠,小河,滿盈盈的。從田裏漫出來的水,自由自在地形成無數條細小的溪流,淌進小河,到處都響着悅耳的淙淙流水聲……”
這是一個暮春的傍晚,我開始讀《勿忘草》。剛一讀,便掉進了雨後莊稼蔥蘢,水汽氤氳的田地。這是簡陽農民周克芹講述的故事,這是我在初中課本上完全讀不到的文字。
讀一會兒,停下來,下意識抬起頭看看四周,確認房間裏無人,很安靜,又繼續讀。
院壩里有雞鴨歸籠的咯咯聲,家裏的招財狗卧在籬笆牆下噴着鼻子,晚風從屋后的竹林里沙啦啦地經過。院子外面的大田裏,燕子的聲音,耕牛的聲音,鳥的聲音,人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既清晰,又縹緲,彷彿正在融化進黃昏的暮色。
繼續讀下去,我的心怦怦跳動起來,很快蓋過了外面的一切聲音。
“收工后,路過小橋,她彎腰捧起有些渾濁的水來洗腳。他來了,嘩嘩地踏下溪溝,使勁往臉上、頸脖上澆水,亮晶晶的水珠兒滾過他那黝黑髮亮的脊背,落進溪水中……
芳兒!小夥子忍不住叫起她的名字來了。這是她的小名,只有媽媽才這樣叫的。她聽着,回頭看他一眼,心就跳起來了……”
愛情,愛情,這就是神秘的愛情啊。一個正上初中的懵懂男生在心裏喊道。多麼美好!多麼陶醉!
只要叫上一聲她的名字,就能讓人心醉神迷。這種感覺,這種美好,對於現在的中學生來說,或許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但對當時的少年來說,這無疑就是啟蒙的春雷,是破土的種子。
記得初二上學期,我們開設了生理衛生課,大家都覺得太羞人,既想聽課,又裝出不屑於聽,便總在課堂上故意搗亂。男生女生當然是分開排座位,即使不幸同桌,也刻意各自往兩邊坐,顯出很討厭對方的樣子。
可讀完全篇以後,卻又讓人心碎。
小余是城裏到鄉下插隊落戶的知青,擔任生產隊的副隊長,是一名熱愛社會主義建設的農業科研能手。他和芳兒結婚以後,有了一個孩子珍珍。兩年後,小余接班回到城裏,最初還有書信來,漸漸書信稀少了,漸漸斷絕了音訊。
“她決心等着小余的信息……可是,等到了1980年的春節,小余還是沒有信。大年初一這天,芳兒把自己一針一線縫出的花衣裳給珍珍穿上,又換了一頂新買的風雪帽,樂呵呵地給媽媽拜年去了……”
愛情的希望明明已經破滅了,但芳兒仍在痴痴地等待。
珍珍一歲了,已經學會了兩個詞,一個是“媽媽”,一個是“婆婆”。1980年春節,“吃團年飯的時候,芳兒卻教珍珍喊爸爸。當珍珍天真地,不知怎麼地,吃力地喊出爸爸這個單詞來,芳兒忍不住含着熱淚吻着小寶貝的臉蛋”。
最後,周克芹站出來直接替芳兒呼喊:
“不過,那個做爸爸的,在這新春時節,還記不記得在遙遠的農村還有這個牙牙學語的小寶貝呢?”
小說寫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也沒有讓誰來回答這個問題的意思。
我那時十四五歲,由於晚熟,正處於青春期的前夜。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更沒有品嘗過愛情的味道。這本養蜂人臨別贈送給我的《四川文學》雜誌,這篇五味雜陳的《勿忘草》,讓我看到了愛情是多麼美,又多麼丑;是多麼甜,又多麼苦。同時也讓我看到,愛情,哪怕絕望了,也要等待,也要呼喚。正如芳兒在已經等不來小余的信息時,依然還能“樂呵呵地”去拜年,“含着熱淚吻着小寶貝”。
多年以後,時光順其自然地把我送進愛情這輛又長、又重、又笨的列車。在一節嘈雜、動蕩又讓人心醉神迷的車廂里,我呼喚我的“芳兒”,也被“芳兒”呼喚;經歷天旋地轉,也經歷酸甜苦辣……最後終於明白,即使錯過某個站台,也不必失魂落魄,迷失初心,只要淡定地坐在歲月的列車上,堅持一直往前行駛,最終會駛出泥淖,駛出黑洞,重回陽光地帶,重新找到屬於你的愛。
今天想來,在這趟艱難的行程中,真該感謝《勿忘草》這類愛情詩篇給予我心靈最早的洗滌和撫慰,為我的骨質增添了韌性和硬度。
四、聽長篇小說連播《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這年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有一天黃昏,我正在早稻田裏參加早稻收割。生產隊倉庫房頂上的高音喇叭開始播送晚間節目。各地新聞聯播過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喜氣洋洋地預告:下面播送長篇小說連播《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作者,周克芹。接下來是一段很好聽的音樂。音樂停了,空氣靜默了幾秒鐘,然後,一個渾厚的聲音,像吸鐵石一樣呼啦一下把我的心吸引過去。
早稻田、大地、樹林、天空、雲彩都輕柔地飄蕩起來了。打穀機、拌桶、風谷機、連蓋、鐮刀交匯出的豐收序曲,男人、女人敞亮而粗野的玩笑,懶蟬子、畫眉子深長的合奏,漸漸西沉的太陽,彷彿都不存在了。全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每當一些聲音蓋過了廣播裏的聲音,我總是厭惡得很,趕緊躲到僻靜些的地方。
長篇小說連播節目只有短短的半小時,回蕩在我耳畔的聲音,卻遠遠不止半小時。
同在一個田裏勞動的王大哥,早年在我家裏借住了多年。這天見我勞動時心不在焉,下工后與我同步到倉庫,途中關心地問我的情況。一聽我談起許茂、葫蘆壩、周克芹,他興奮地說,我知道周克芹的,他就是我們簡陽市石橋鎮的人,那裏的確有一個葫蘆壩。
他給我講了很多簡陽那邊的風土人情,那時的簡陽,在我們川西壩人的眼中,還是一個遙遠而偏僻的山區所在。王大哥也說,他們那裏的姑娘,嫁到川西壩來,就如從糠籮篼掉進了米籮篼。後來讀《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裏面果然有這樣的句子:“在許茂的九個女兒中,二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嫁到了富得流油的川西壩……”有一段時間,我對於腳下的川西壩並不覺得有多麼好,反而對周克芹居住的山區葫蘆壩十分神往。那個有勞動者金東水、四姑娘、九姑娘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聽《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成為我每天的功課,比我做任何功課都上心。這個連播每天播送兩次,首播是在上午11點,重播是在下午5點。無論多忙,錯過了中午,下午必是不肯再錯過的。有時在田野上,一邊勞動一邊聽;有時在徐堰河岸邊,洗完澡后躺倒在樹蔭下聽;有時在放牛的草地,騎在牛背上聽;有時在吉祥寺上課,耳朵支出圍牆聽;有時在雨天聽;有時在毒日下聽;最美的是,跑到高音喇叭的下面,蹲坐在石頭上聽,感覺葫蘆壩的故事全裝在喇叭里,正舒舒緩緩地流出來。
也有中斷的時候,或因為太忙,或因為大隊部這天沒有開廣播,這樣的時候,內心的鬱悶可想而知。
這一年的秋天,我升入初三了。從國慶節以後,學校開始要在下午放學後補兩節課,這樣,聆聽《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好時光結束了。
為此,怏怏不樂了好長一段時間。後來偶然聽我的體育老師也在談起這本書,我從他那裏知道縣城的新華書店就有這本書賣。我打聽了書價,說是一塊九。
這個價錢,在當時還是一筆大錢,用來買書,太過奢侈,儘管心頭痒痒,但一直不敢向爸媽開口。那時讀小學初中都要繳學費,每學年3—5塊錢。我家四兄妹都在上學,年年的開學季,我都會因為拖欠學費而惴惴不安。
某天晚上,已經到睡覺時間了,我卻被那本書給弄得心神不寧,無法入睡。忽然想起之前住在我家的成都知青明光哥,他已經回城兩年了,在成都輪胎廠上班,期間他與我家一直沒有中斷過聯繫。我披衣起床,在暗淡的燈光下,鼓起勇氣給他寫了一封信,找他借這本書。
下一周周末的一天,明光哥突然造訪,專程把這本我心裏盼起繭子的書送到鄉下來啦。明光哥推開籬笆門進來的時候,招財狗最先衝上去迎接他。那時,我們全家人正在吃中午飯。明光哥變化很大,大家一時沒有認出他來。直到他走到我母親身邊,故意用腳跺了下地,大聲說,小孃,認不倒毛娃兒啦。
我母親回過神來,罵他一聲:死毛娃兒嗦,嚇老娘一大跳。
聽罷明光哥的來意,我母親用筷子輕輕敲了兩下我的頭:砍腦殼的,給你哥討這麼大麻煩。
一家人高高興興地歡迎明光哥入座吃飯。我三扒兩下吃完飯,拿着書躲進柴房裏,迫不及待,貪婪地讀起來。
五、獲贈《小狒狒歷險記》
進入初二以後,班裏的男生女生莫名其妙地隔閡起來,彼此都不再說話了。一個初夏的黃昏,放晚學后,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正在鎖教室門時,身後忽然閃出一位從外地轉學到我們班不久的女生,她大方地走上前來招呼我:副班長,送你一本書。
我驚詫地四處看看,心跳加速,又故作鎮靜地接過她遞過來的書。一看,是一本卡通連環畫《小狒狒歷險記》。
那時,物質雖然貧乏,但我對小人書的興趣早已寡淡了。課餘時間,我已經開始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聊齋志異》之類的書,偷偷摸摸地來往於天下群雄和妖狐仙怪之間,心裏激蕩着壯闊而詭異的波瀾。
我捧起這本小人書,故意裝着隨意翻看的樣子,以不屑的口氣問:一本小人書有什麼可看的?
她咯咯地笑,像一掛風鈴搖響在夕陽殘照的校園。她回答:很好看啊,那隻狒狒,好像你哦。
我的心忽然被這句俏皮話給溫柔地撞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才剛進入初夏,臉上已經熱得冒汗,急忙揮起衣袖去擦。
一陣更加清脆的咯咯聲,像雲雀一般,從我身邊飛走了。
以後的好幾個晚上,當我做完一天的功課與家務,疲乏地躺上床準備入睡的時候,常常不由自主地去琢磨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以那個年代一個初二小男生的情商,無論如何解讀,終是不得要領。只感覺內心會湧起一陣陣十分神秘的小幸福流,漸漸彌散在夜色里,漸漸帶我入夢。
於是,我拋開金戈鐵馬,拋開捉鬼降魔,開始讀這本小人書。
我讀着的時候,想像着她之前讀着的樣子,便感覺閱讀的滋味是這樣使人迷醉,這種着迷喚醒了我初始的時空觀。我看到的時間,也漸有長河流水的輪廓。她在上游讀,我在下游讀。從遙遠的太空看,我們都坐在同一條河邊讀。這時,我聽到了她用手指翻動書頁的聲音,和木葉在她頭上飄飛的聲音。
她說我是狒狒,那麼,她讀着的時候,這個狒狒是在她的眼睛裏走來走去了,是在她的手指下輕輕騰躍了。我聽到她均勻的呼吸,像空氣里流動着的花香。
那隻狒狒,有些愚鈍,又有些聰明;有些勇敢,又有些怯懦。他對世界充滿了好奇,他的歷險很幼稚,又引人入勝。一隻小小的狒狒,竟是那麼可愛。
這樣的閱讀過程中,我初始的美學概念被激活了。原來,世界上不僅有英雄豪氣,還有陰柔羞澀;不僅有山河日月之壯美,也有花草蟲魚之微妙。
少年時代一件小小的禮物,竟然蘊藏着如此重要的啟蒙。或因為此,在以後的歲月里,我漸漸明白一個人生奧秘:成長,需要用陽剛去擔當,也需要用溫情去體察。
分墩子
中秋之前,月餅便開始滿天飛。各種包裝,各種餡兒,各種材質,各種工藝的月餅美輪美奐,閃亮在節日的氛圍里。
節前,兒女們照例要給鄉下的父母送月餅。今年我家還多出了一位,侄兒新婚,成家后就算又開出分枝,也須像我們一樣,代表一個小家庭回饋鄉下的長輩。
這段時間,兒孫們故意交錯着回家。這樣,家裏便如擺了流水席,天天都鬧鬧熱熱。母親親自操持廚藝,因此累得不行。每一回去的兒孫,沒有不被她親熱地罵幾句的。諸如老娘不稀罕月餅,你們拿回來幹什麼?錢不花在當用的地方,該節省不節省,將來用錢處不少,到手頭緊時,才知道火急……
到了中秋正日子,照例還會有一個大團圓。所有的兒孫,除了實在沒法回來的人,都得趕回老家。不只是中秋,每年的春節、清明、冬至等節日,父母名下的各小家是不能獨家外出度假的。再說,外出再美,哪裏比得上承歡父母膝下,重當一回小的,被老人家像小時候一般吆喝、嬌養着的美。
大團圓這天,原本是主角的月餅卻成了小小的配角。母親天不亮就起床忙碌,早回去的女兒、媳婦兒趕緊進廚房幫廚。到了中午,豐盛的菜肴熱氣騰騰擺滿一大桌,母親還總是虛偽地一個勁嫌菜太少,兒孫們這時也可以親昵地反批評母親幾句:你老人家也要懂得節省啊!
父親拆開精美的包裝盒,把月餅盛在一個盤裏,試着在密密的碗、盤之間尋找一個可供放置的地方,最後卻只放在一處不起眼的位置。不過,這桌美味里,能有月餅的一席之地,已不錯了。開席以後,也很少有人挾月餅吃。
我小時候,月餅可是珍饈美味。那時的中秋節,若是豐收年成,或是國家有大事值得舉國歡慶,生產隊便會從供銷社組織回一批月餅分發給社員。月餅用草紙包紮,每一封都像一個小小的菜墩,社員們親切地稱之為墩子。
這天,從早到晚,大家一邊做活路一邊掐算着墩子運回來的時間,彼此興奮地議論着,打趣着。天剛落黑,男女老少都齊聚打穀場,在唐太路邊翹首以盼。
墩子擔回來了。社員們蜂擁而上。那幾位負責到公社供銷社擔墩子的人,如同凱旋的英雄一般,受到廣大社員的尊敬。墩子從籮筐里被移出來,整整齊齊碼放在打穀場的一張門板上,堆成一座巍峨的香山。
四周都是咂嘴唇和咽口水的聲音。包紮凳子的草紙,被墩子油浸穿了,黃燦燦閃着光。我偷偷用手一摸,有一種柔軟而芳香的油膩沾在手指上,饑渴也從手指上生出來了,連忙把手指伸進嘴裏,用舌頭噬那銷骨的味道。
分墩子之前,照例先要召開憶苦思甜大會。
那時的社員大會真多,記憶中每天收工后都要在打穀場開一場。無論哪一類型的會,都有固定的儀式。
“憶苦思甜”只是眾多社員大會中的一種。主題是人們回憶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的悲慘遭遇,分享今天的幸福生活。
最讓我難忘的是齊唱革命歌曲。音樂彷彿真有神奇的魔力,在生產隊的打穀場,在星輝和煤油燈的微光里,在白蓮花般的雲朵下,在蛙鳴和蚊蟲交織的夜色中,我無數次被社員們的歌聲打動。我確信,我上小學以前,雖然一字不識,但卻能清晰地唱出不少歌兒來,如《毛主席啊您是燦爛的太陽》《最響亮的歌》《讚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東方紅太陽升》《毛主席的歌》《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
分墩子那晚,社員們唱的歌是《生產隊裏開大會》:
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心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闖進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幫
說我們欠他的債,又說欠他的糧
地主狠心、地主狠心搶走了我的娘
可憐我那爹爹把命喪
不忘那一年,苦難沒有頭
走投無路入虎口,給地主去放牛
半夜就起身,回來落日頭
地主鞭子、地主鞭子抽得我鮮血流
可憐我這放牛娃,向誰哭求
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心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遠跟黨鬧革命
永遠跟黨鬧革命……
一曲唱罷,廣大社員群情振奮,思想和行動很快得到統一: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我們的幸福生活,今天也絕不可能吃到香噴噴的墩子。
或許大家已經等候得太久了,或許墩子的誘惑太過強大,這次的憶苦思甜會開得並不長,沒有安排血淚控訴和深揭猛批。唱罷歌曲,生產隊長帶領社員們高呼口號,就開始分墩子了。
負責分墩子的是生產隊的貧協主席和民兵隊長。我的眼睛從一開始就落在他們的手上,落在門板上漸漸減小的墩子方陣上。我焦急萬分,生怕分到最後,沒有我們的了。
終於輪到生產隊長叫我爸爸的名字了,我和爸媽三個人爭先躍向前去,爸爸從分墩子人手中接過幾封墩子。
從打穀場出來,爸爸捧着墩子,高興地在前面走,媽媽牽了我的手,輕快地跟在爸爸身後。中秋月亮也如一枚大墩子,把明輝和幽香灑在田野上,四下里傳來狗的叫聲。全生產隊籠罩在喜氣的月光下。我完全如夢遊一般,踏着月光,走在滿世界的香味里。
到了家裏,爸爸叫醒早已睡著了的妹妹們,媽媽把墩子盛在一個盤子裏,端了一張條凳放在院壩中央,又把裝了墩子的盤子放在凳上。然後,爸媽領了兒女們敬天、敬地、敬祖先,媽媽嘴裏叨念着請祖先保佑之類的話語。這與剛才生產隊長帶領社員們在打穀場感念偉大領袖的情形完全不同,我心驚膽戰,卻不敢給媽媽指出來。
敬完天地后,一家人才開始在姣好的月光下,分享這人間美味……
老街美味
我特別喜歡懷舊,並非因為年齡漸老所致,而是由來已久,從青年時期便開始了。對我而言,每一段過去的時光,都值得懷念,值得回味。事實上,現在的我,距坐着輪椅在夕陽下翻開影集度餘生的年歲尚有一段距離。懷舊的人,總是用昨天來溫暖今天,讓今天來燭照明天。懷舊的人,一生都生活在美好之中。
我常常沒來由地想起兩路口老街。想起她的時候,我的天空總是飄蕩着玫瑰色的雲朵。
這兒是我的第二故鄉,是我放縱青春和激情的原野。如果說我出生的新民鄉與我血肉相連,那麼兩路口則與我呼吸相通。來自兩路口的回憶都是溫馨的,即便當初留在這兒的挫折、失落、懊悔、傷痛、憂鬱、孤獨、無聊、空虛、衝動、傲慢,在經歷歲月的沖刷以後,凡與之相關聯的鏡像,都被貼上了一個叫芳華的標籤,怎麼看,也不覺難堪。
我28歲離開兩路口。頭幾年,很不習慣,似乎無力應對外地的虛偽、冷漠、喧囂,總感覺腳下發虛,彷彿賴以存身的地塊被抽離了。常在黯然神傷的時候,恨不得轉身回去,回到這片踏實的土地,回到清凈的校園。教書,讀書,寫作,品茶,喝酒……儘管明知道已經回不了頭,正如時間只能往前,無法逆轉一樣。
最初,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每當途經兩路口,只要時間允許,又在飯點上,總情不自禁停下來,獨自去老街走一走,轉一轉,然後選一家飯館美餐一頓,吃得肚兒飽飽的,方才心滿意足,重新啟程。
我在《隔牆的時光里》提到過,兩路口老街長不過一公里,街上賣飯食的無非三個館子,即上場的尹大剛、中場的天琪貓、下場的張婆婆。其實在中場,天琪貓飯館的隔壁,還有一家不起眼的早餐店,以賣酥肉豆粉兒和窩子油糕聞名。沒有店招,我記得大家稱之為吳小鳳媽媽酥肉豆粉兒店。
一
先說尹大剛飯館。
這家飯館位於老街上場末端,屬於“城鄉結合部”了。它就處在永興中學的背後,老街北巷子入口的斜對面。
那時,兩路口老街開鋪子的,一般都是“前店后屋”。尹大剛的鋪子因為在老街的盡頭,與鄉下田野相連,故店前空地可利用的不少,加之門前恰有兩棵楊柳樹,夏天會撐開一地涼分分兒的綠蔭。吃酒的人把桌子從鋪子裏端出來,擺在樹蔭下,一盤腌肉,半斤涼拌豬腦殼,一捧花生,邊吃酒邊乘涼。微風一吹,整條街都能聞到酒肉香。
尹大剛老闆30多歲,體型大,又胖,臉上肥嘟嘟直冒汗。他的墩子活兒耍得溜熟。切腌肉是他的絕活,只見菜刀在案上眼花繚亂地一陣跳動,轉瞬間一盤厚薄均勻且碼放齊整的腌肉已經端到你的桌上來。這只是小兒科罷了。涼拌豬腦殼才是尹大剛的特色。食客們說起尹大剛的豬腦殼,都知道其秘訣是:捨得放料。但自己做時,無論放多少料,怎麼也做不出那味道來。於是,人們說,尹大剛的涼拌豬腦殼裏添加了一道祖傳的秘料,誰也無法學到手。尹大剛對此也不置可否,這就愈加神秘了。
我在尹大剛的店裏吃過不止一回涼拌豬腦殼,親見他的操作流程。只見他把切好的豬腦殼從案板上一抹,抹在一個帶把的大鋁瓢里,然後開始下料:紅油、醬油、香油、花椒、胡椒、芝麻粒、花生米……飛雨般灑進鋁瓢里。待放好調料,他用另一支小瓢兒在鋁瓢里造幾造,翻幾翻,又捏緊瓢把,把鋁瓢里的豬腦殼連同作料凌空抖幾抖。
你的味蕾就等着被一盤色鮮味美的豬腦殼蹂躪吧。
我疑心他並沒有祖傳的秘料,而是他的手工技術精湛。可惜沒有考證過。
一晃,20年過去了。有一回,我經不住尹大剛那涼拌豬腦殼味道的誘惑,從縣城趕車到兩路口,準備打包一份帶回家佐酒。但是,當我達到那裏的時候,才知道館子早幾年就關停了。
房子尚在,門前的兩棵大樹,依然茂盛。
二
天琪貓飯館位於老街的中場,這裏是人潮壅塞最厲害的地方,卻也是做生意的風水寶地。
說起兩路口老街趕集的盛況,在全縣恐怕沒有哪個場鎮可比。逢場天一大早,四鄉八鄰來趕場的,人挨人,人擠人,人重人,就像浦湫漫沿堵塞在河裏的水一樣,盪過來,盪過去,不到10點就擠爆了小小的場鎮。這時候,兩路口的撬狗兒也開始上班了。他們混雜在人叢中,大下其手。當年,兩路口的撬狗兒不僅在全縣掛了名,名聲一度傳至成都西門車站一帶。有一回我到位於東馬棚街的市教科所參加市級教研活動,鄰座一位外縣老師問我來自哪裏。我回答郫縣兩路口中學后,對方驚愕地說,哦,郫縣兩路口,撬狗兒凶的地方。
前文談到,老街的店鋪,一般都是“前店后屋”。臨街一間鋪面用來開店,店后是一溜長長的房間,一間接一間,是為居民卧室。從鋪面往後,靠右邊留有一條狹窄過道,從每一間房前穿過,直通到後院的敞壩。敞壩的面積大約有一間房屋大小,縱向的兩邊栽花種草,花草均高不過人頭,這便是與鄰居的隔斷。橫向的外圍是一道籬牆,牆中設一小門,門外,一條潺潺流動的水溝。溝外,便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和錯落有致的川西林盤了。早先大多數鄉鎮城與鄉的距離,就隔着這麼一道小小的門,一條小小的溝。住在小鎮上的城鎮居民,照樣呼吸着莊稼地里散發出來的氣息,照樣伴着蛙聲蟲鳴入睡。
天琪貓飯館的規模、檔次、名氣,是當時全永興鄉最大的。鄉政府、鄉中學、鄉小學、鄉醫院、鄉酒廠、鄉鑄造廠、駐鄉信用社、兵工廠,都把這裏作為宴請上級領導和貴賓的接待點。
天琪貓飯館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接待能力,是因為他把門店後面幾進原本是卧室的房間,全部打通改造為內堂,可擺放七八張桌子。便是後院的敞壩,也開設為雅座,專門用來接待貴客。
在天琪貓飯館的雅座喝酒、品茶,當時在我們是一種奢侈。春夏之際,油菜花開在籬笆牆外,河溝里傳來淙淙水聲,空氣里瀰漫著花香,畫眉子的歌聲在樹竹間跳動,蜜蜂、蝴蝶繞着酒杯飛舞。陽光溫熱,清風陣陣,未酒先醉也。
如此清雅的所在,我去過不止一次。天琪貓的妻子是我們學校的民辦教師,教學成績不錯,人很隨和,又熱情又大方,總是笑吟吟的,大笑的時候,臉又總會發紅。她偶爾會小範圍邀請學校老師到那裏聚會,我也有幸被邀請去過一次。還有一次,縣裏的教研員來學校聽我的課,完後由學校接待,我作為陪同,又去過一次。
20世紀80年代鄉場上的館子,不要說海鮮野味鮮見,就是雞鴨鵝也很少走上餐桌。即如天琪貓這樣上檔次的,也僅是在豬肉里多換幾種花樣而已,一年裏也無非四個類型:一是腌鹵系列,二是涼拌系列,三是燒炒系列,四是煨燉系列。
如此單調的食材,調料也十分簡單,要做出叫人難忘的特色來,的確不容易。天琪貓最拿手的是三個普通的家常熱菜:腰肝合炒、魚香茄子、麻婆豆腐。
這也是川菜里常見的,但天琪貓卻能平中出奇。腰肝合炒的柔、香、潤,魚香茄子的清、軟、脆,是別的館子做不出來的,唯有在這裏,你的胃才會得到滿意的滋潤。
最絕的是他做的麻婆豆腐。剛一上桌的麻婆豆腐尤其可愛,那紅白雜糅的色澤,擁擠又整齊的小方塊,閃亮的油珠,跳躍的麻椒粒,騰騰的熱氣,撲鼻的香味……連忙夾一塊到嘴裏,燙得人噓噓有聲,舌尖味蕾瞬間膨脹,麻的味道來了,辣的味道來了,軟化的感覺來了,滿口生津的感覺來了……來了,風捲殘雲般,一碗麻婆豆腐,轉眼被人搶得精光。
我離開兩路口以後,常常想起天琪貓飯館,也常把在各處吃到的麻婆豆腐與天琪貓烘的相比,毫不誇張地說,從來沒有哪個地方的有他烘的好吃。
大約10年前,有一次與當年兩路口的朋友在觀柏路邊一個叫“張三烘”(烘血旺、烘豆腐、烘腦花)的飯館吃飯,席間不知道誰提出讓大家就此“三烘”與天琪貓的彼“一烘”進行對比。這一比,本來不錯的“張三烘”,頓時味同嚼蠟。
席間,我問起天琪貓的近況,兩路口的朋友說,已經過世好幾年了。
而今的兩路口老街,街道還是那樣的街道,房舍還是那樣的房舍,但早已沒有逢場趕集的習俗了,撬狗兒絕跡了,天琪貓飯館不覺也已關張十幾年了。
老街上人潮湧動的景象,只在夢裏尋。但那時的美味,至今仍在舌尖上縈繞……
三
張婆婆的豆花館在下場,臨近飛躍街,位置比天琪貓飯館還優越。其正對面是鄉信用社,右首邊緊挨着永興鄉政府,下首依次是豬市壩、紅旗村小、供銷社倉庫、中心小學。
飛躍街,那時還不叫街,叫飛躍路。這是80年代初期鄉政府動員老百姓集資從成灌馬路對直修到老街的一條路,100多米長,比老街街道寬一倍不止。飛躍路直通鄉政府大門,相當於政府衙門的進出通道。
飛躍路一端連着國道213線(現改稱317線),一端硬邦邦地插入百年老街,相當於老街與外面世界連接起來的一條通衢。張婆婆的豆花館就在飛躍路口的斜對面。
飛躍路建好以後,路兩邊農田裏陸續建起密密的鋪面房舍,不到兩年竟成一條新街,遂改名飛躍街。因其地位顯赫,佔盡了新時代的商機。
不久,飛躍街上開起了一家不理髮的髮廊,操着外地口音的髮廊妹坐在門前搔首弄姿,熱情得要命。接着,飛躍街上又陸續開起了卡拉OK廳、茶樓、旅店、KTV音樂廳、遊戲廳等。而與之垂直相連的老街,依然是百年前的“前店后屋”:布店、米店、絲綢店、紐扣店、小五金店、文具店、茶水鋪、肉鋪、鐵匠鋪、香蠟鋪、醬園、春卷店、麻花店……店與店首尾相連,每到逢場天,老街照常擠爆,撬狗兒照常猖獗。
張婆婆豆花館除了一間門店外,還把一間住房設為內堂。喜熱鬧的顧客在門店吃飯喝酒,喜雅靜的便在內堂。
張婆婆的豆花館裏就只她和孫子居住,其孫子當年正在我班裏讀書,至今尚能記起他瘦小機靈的樣子。自打1989年小學畢業后,我和這位學生再未見過一面。當年滿頭青絲,清瘦俊逸的老師,現已發染霜雪,老態漸顯,那個天真調皮的少年,也應該年過不惑,就算今天路途相遇,或許彼此也不能相認了。
張婆婆的豆花館留給我的印象是寬敞、乾淨、整潔,走進去便有一種很舒坦的感覺。豆花館就張婆婆一人撐持。她70多歲,頭髮尚黑,綰成髻,整齊盤在頭上;臉上多皺紋,但並不瘦,開口常笑,眼睛眯成線,一團和氣。身子靈活,步子穩健。她半夜起床,煮腌肉,推豆花。天未亮,一鍋熱氣騰騰的豆花已經點好了,清香悠悠地從屋裏飄出來,飄散在整條老街。
老單位(舊作)
2013年11月,我工作了10年的老單位整體搬遷至新的辦公區。
年輕同事們很快適應了新辦公區齊雲的高樓、寬闊的道路、準點接送員工的公交車、偌大的餐廳、辦公樓長長的走廊以及兩邊對開的辦公室門,還有新的鄰居、新的人際、新的工作模式,彷彿心外的世界和心內的宇宙快速找准了彼此的對接點。短短一番調適后,新單位已然按部就班地運轉起來。
而對於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儘管已經投入到新單位的運行軌道,但心思似有所牽絆,彷彿必定得與過去的環境來一次告別,做一個了斷,方能平和心境。
一個初冬的周末,微雨,風寒,道路濕滑。我一大早厚衣出門,步行去老單位,舉辦一次別離的儀式。
一座庭院,一幢建築,一處牆角,一件物什,一條通道,一池清水,一道小橋,一叢臘梅……伴我10年的,新的,舊的,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仰慕的,鄙夷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朝夕相處的,心心相印的,神交已久的……我該用怎樣的盛情,來與你們一一道別?
在紛紛揚揚的閃念中,在熙熙攘攘的思緒中,姑且先坐下來,選幾處小景,一一別過。
一、大門
單位大門投用於2003年。因單位居於鬧市,大門一橫,隔開兩個世界。門外喧囂,門裏肅穆。
大門的門前區和門道並不寬敞,更不奢華。單位名稱就銘刻在門右邊的大理石牆壁上,不怎麼顯眼。這道大門,同附近公司、學校大門的氣派比起來,顯得極為寒磣。
無數次進出這道門,並不會特別在意它的存在。今天到達時,遠遠地看到電動門上方紅色燈帶的閃爍,心情莫名地揚起一絲微瀾,一種異乎尋常的親切感油然而生。快步來到門口,因單位已於上周全部搬離,擔心門衛室里無人值守,不料剛要舉手怕打門楣,那電動門無聲地一震,開始緩緩地縮回一邊去。徐步進入大門,它又在身後緩緩伸出來,把門裏門外的世界隔開來。
多麼忠誠而溫情的一道門啊。它看似卑微,卻決然地隔斷兩個世界,一邊是紅塵市井,一邊是辦公場所。儘管所處位置是這樣的尷尬,它卻不卑不亢始終堅守在屬於自己的位置。它平和、公正地善待每一個往來者,無論泥腿布衣還是金軀貴體。
走進大門以後,老感覺有颼颼風聲追迫後背。莫非它的眼睛,看穿了前來道別的有心人?
二、甬道
從單位大門到單位所處的院子,有一條長約50米的甬道,寬度僅夠兩輛小轎車會車。由於甬道兩旁分別是另外兩個單位一高一低兩幢樓,在其夾擊下,這甬道更顯出逼仄。好在甬道兩邊的牆壁上,因地制宜劈出單位的櫥窗壁報,上有單位簡介、工作職能、辦事公開、政治時事等信息,行人可一路瀏覽而過。走完甬道,大約100步,不到兩分鐘。但我最初途經這裏時,總感覺這段路面好長好長,也不敢抬頭。兩邊樓房在半空對峙形成的格局,彷彿隨時有威壓從上面傾倒下來。故一直步履蹣跚,謹小慎微地走,走了許多年,方逐漸適應這段連接單位內部的道路。近年來經過此處時,也敢抬頭望天,終於也能從被樓房禁錮的上空,看到一線天光一片雲了。
今天走在甬道上,感覺踏下去的每一個腳印,都驚醒了過去10年留在這段路面的無數步履。那些匆忙的、緊急的、踉蹌的、莽撞的、舒緩的、沉穩的、閑庭信步的、雄姿英發的、金戈鐵馬的腳步啊,彷彿都活靈活現地跳動在地面,與此刻深情的腳步,或重疊、或交合、或接壤、或比鄰……直叫我雙腳往哪裏邁?一腳下去,必是踩在歲月的痛感里;一腳提起,必是掛在深深的愁緒上。
從初踏進門的惴惴不安,到後來的鎮定從容,居然從這條仄仄的甬道走過了10年。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10年啊?在未來的日子裏,註定還要經過無數的甬道,只是不知道通往夢想的甬道在哪裏。
三、庭院
單位坐落在一個四合院裏,美其名曰四合院,其實虛有其表,這四合院一面向陽三面向背。甬道過盡,正對面是唯一一幢正面朝向院子的辦公樓,其餘東、南、北方向,分別是某公司高樓的背面、某學校運動場的圍牆、本單位另一幢辦公樓的背面。
儘管如此,這院子仍是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勝景所在。小院不過四五畝,地呈長方形。建造者在設計時引入了蘇州園林的元素,並與川西風物相嫁接。首先在院子的中間開鑿出半畝雙腰型的池塘,在細腰處的池面架設一道卧波小橋,連接着東西兩岸。環塘四周,池邊鋪出彎彎的半米卵石小徑;小徑外圍一圈空地,間種着各類喬木花草,高低錯落,極富層次感,形成一個相對較寬的林蔭帶。林蔭下又伺機安放涼椅,鋪設石板成幽徑。第三圍才是車行、人行的水泥路面,路面接連着辦公樓。除正西的辦公樓外,其餘三面背向的樓房或圍牆前,緊靠着牆壁各自栽種一帶樹木。東面的是銀杏,南邊的是香樟,北部的是棕櫚。整個院子裏,各色植物爭奇鬥豔,交替榮枯,使院裏四季綠搖紅舞,春光永駐。正中間的池塘,收進一方天,攬入滿塘綠,恍如倒掛的仙鏡。時見水面輕盪,鯉游塘底,鯽躍清波。
今天我獨自一人來到庭院漫步。置身其間,林濤佐聊,花紅助興。身前身後都是紛披而至的問候,或牽或拽,調琴弄瑟,弦歌不絕,曼舞蹁躚……所有的生靈都融進了生命,哪裏趕得走呢。
以一種虔敬恭順的心情走進庭院,我在寂靜的庭院裏諦聽到了無人世界的千呼萬喚。
四、銀杏
甬道盡頭,路分左右,往右轉,順着東邊的圍牆植有兩排高大的銀杏。10年前搬來這裏時,親見園丁栽種此樹,我曾上陣幫忙填土澆水,不覺間,已蔚然成林矣。
初冬的銀杏林,已然落盡芳華。高枝上僅剩的少許,一片,又一片,尚在林中颯颯飄落。觀葉落的姿勢,或輕盈,或凝重,或遲緩,或迅疾,每一枚的飄落,難道都是樹的不挽留?
舉手接住一片,橫看是江湖,豎看有丘壑。一個即將走到盡頭的生命,對着我迎風炫舞,嘩嘩作響。
凝望着這枚落葉,不由思緒飄搖。我想,在浩瀚的星空,任何一個生命的誕生和消逝,都不會寂寞地來、孤獨地去。在無數生命的來去之間,總或有匆匆一遇,或長相廝守。在千萬次的偶然里,我的靈魂一定與一棵樹的靈魂有過交集。此刻手中握住的這枚落葉,難道不是偶然中的必然?
五、壁鏡
我的辦公室在背向大院北樓的二樓。這是一幢建於20世紀80年代的某中學教學樓,2003年中學搬到新校址后,單位將其稍加改造後設為我們的辦公樓。樓共三層,呈單調的一字形狀。因建築背向院子,須得穿過底樓中部的廊道,轉過拐方能上下樓梯。抬步上樓,在一樓與二樓樓梯轉角處,壁立一面大鏡子。每天上班,無論多麼匆匆的步履,到這裏總是不由自主地停留片刻,照照鏡子、正正衣冠,然後邁着格外輕快的步伐到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偶有上班遇到心情沉悶壓抑時,走到鏡子前,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看到鏡子裏平常不苟言笑的男子此刻呈現出一副傻傻的“真容”,早已忍俊不禁,壞情緒瞬間遁於無形。
今天來到鏡前,不由仔細端詳。鏡子還是那面鏡子,鏡中人卻已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已有雲翳飄過的痕迹;那張瘦削而有神採的臉龐,已刻下風雪載途,渲染着世事滄桑。
六、綠蘿
搬到新辦公區上班有些時日了。某天一同事提醒說,你老辦公室里還有一盆綠蘿,獨自在那裏鬱鬱蔥蔥着呢。
當時正忙,也未在意,呵呵一語帶過。隔兩日,另一同事到我新辦公室商談事情,談畢臨走,四顧茫然,問,那盆綠蘿呢,沒有跟過來啊?難怪感覺這屋子裏缺少了些生機。
兩次從同事口中聽到“綠蘿”,頓感意味深長。而其時我尚不知道綠蘿的芳名,又與之有何交集?印象中原辦公室的牆角邊上,的確有一盆小小的植物,寡寡淡淡的一叢景緻,既無造型,模樣也醜醜的,軟軟的藤莖上稀疏地垂掛着綠色的葉子,那綠也不純粹,其間雜染着斑斑點點的黃,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說實話,這盆景從何處、何時來,何人安放,現已記憶不起來了,更不用說是否給她施過肥,澆過水,清潔過身子。
這次搬家,對於年輕人也許是一次雜物和記憶的清空歸零。而對於喜歡懷舊的人來說,總是敝帚自珍,明知沒用的東西也捨不得落下。我搬遷時居然裝了整一紙箱的零零碎碎。
可是,一個如此精細的人,對於曾經在同一斗室共同呼吸的生命體“綠蘿”,怎會如此粗心、如此漠然呢?
這天,恰逢冬日暖陽,我趁中午下班開車去老單位搬那盆遺忘的綠蘿。
到達辦公室門口,透過窗戶果然看到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裊裊娜娜依在牆角的一個擱板上。那一襲清清淡淡的美麗,像是帶着哀婉、帶着驚異、帶着渴盼,溫柔無聲地撲進遲到者的眼睛,我感覺開門的鑰匙在微微顫動。
進得門來,綠蘿靜若處子。正午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耀在她身上,燦爛得無以復加。幾束藤蔓沿着盆邊向下倒垂,長有米許,柔美而有動感。藤蔓之上,間隔有序地生長出片片心形的葉子,千姿百態,笑靨如花。原先的黃色斑點早已不見蹤影。此刻呈現給我的,是一片毫無遮攔的綠、恣意汪洋的綠,直綠得心裏發痛。輕輕打開窗戶,暖風徐來,每一條藤蔓立刻迎風起舞,每一片葉子都在陽光和輕風搭建的鞦韆架上歡笑、蕩漾。
除了綠蘿,辦公室早已空空如也。地面一片狼藉,但一踏進門,雖然身處空寂,腳踩廢墟,仍然難以抵擋一藤一葉里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綠蘿用她的全部語言和柔情,喚醒了我的思緒。
我常常自以為聰明,總是在自己製造的繁忙裏繁忙着,總是在匆忙間錯過很多美麗,在喧囂時丟失不少真誠。明知這樣的空間既無風景也無歌,卻依然一意孤行。在抓緊時光的同時卻被時光無情消磨,臉頰丘壑幾重,頭上霜雪無數。增長了年輪,粗糲了感覺。
於是,在不經意間,常常忽略對細微生命的體察,對眼外風景的燭照。我怎能不知道,片石含情,草木有意,蟻可毀堤,蟬能鳴天,任何卑微者的奮鬥、尊嚴、愛和深情,不遜於人啊。
純潔、清麗、洒脫。淡淡的眼神,淺淺的笑容。誰知道背後藏着怎樣的悲喜,掩着怎樣的冷暖?從一粒種子隨風飄蕩,到追山逐水伺機紮根,今天你案頭的點點綠,都是一個個小小生命戎機萬里,驚濤駭浪創造的奇迹。
綠蘿的失而復得,讓我倍加珍惜。靜靜地注視着這盆綠蘿,看她光照充分的藤,綠意流淌的葉,看她謙卑地垂首倒懸的身姿,聽她均勻的呼吸,不由得眼底澄澈,心裏明朗。她居於繁華而安於淡泊,身處紅塵而不染俗氣。比起人類來,更加大氣,更加淡定,更加真摯,也更加慈悲。
花解人性,人可知花心?當我在辦公室看文件、寫材料、開會、談話、踱步、思索時,一個執着的生命體,就在我身後的牆角,默默注視着。我的所謂儒雅、彬彬有禮、生氣、憤怒,甚至抓狂的樣子,都難逃她敏感的眼睛。今天,我能否從她的枝葉上,找到曾經留下的一聲嘆息?
說來慚愧,我準備搬離的那段日子,天天在她的眼皮下整理文牘,收拾書籍,打捆物件,對她的存在竟然熟視無睹。她該以怎樣落寞的心情看着這一切呢?是否也會有如煙的輕愁升起呢?而我當毅然決然地搬離,且將她遺忘,甚至連同將那些相濡以沫的時光統統遺忘的時候,她卻仍然滿含深情地堅守在凌亂、無助的空間裏。
走筆至此,夜已沉沉,窗外天寒地凍。儘管曠野里註定會有很多掙扎被漠視、很多尊嚴被扼殺,甚至會有無數渺小的生命在消逝,但卻註定會有更多的生命和愛情在孕育。
在這深深的冬夜,想那已經搬到新辦公區樓宇里的綠蘿,定然正以一叢春意,笑迎明天……
七、池塘
搬家以後,我多次獨自一人來到老單位流連,多次默默向這裏的一草一木道別。本來,我以為同這裏的一切緣分和交集也已了斷。過往的所有美好,所有深情,所有時光,都已被我平靜地打成包裹,藏之於心,束之高閣。
今天我卻在寧靜的夜晚繼續敲擊鍵盤,是想再做一次告別。唉,很多時候,揮揮手很容易,卻怎麼也揮不走清愁。就讓這臂上愁緒化作指尖流水吧,和着夜的鐘點,和着寒風,送給世界一個安詳的夢。
12月27日,周五。輪我值守政務大廳。一上午西裝革履正襟危坐在熙熙攘攘的前台,像模像樣地擺出職業表情含笑接待每一個來訪者。嘈雜喧嘩辛苦煎熬自不必說。中午下班,午休時本欲在已經清靜下來被空調調和得暖洋洋的大廳打個瞌睡做個小夢,卻身不由己地被一雙腳帶進旁邊的老單位。
此時,偌大的院子寥無人跡。只見落葉滿地,風動林蔭。稍顯有人氣的是,樓房走廊上擺放着拆下來的舊空調,在灰白的陽光下靜靜地等待被人運走。
我習慣性地來到院中的池塘邊,坐在落滿黃葉的涼椅上,靜靜地、靜靜地,看着我走進你,你走進我。
多麼希望,一個人的思想和一個池塘的思想擦出的火花,能夠溫暖這一季。
眼前的池塘令我驚愕。塘猶在,水已去。池塘顯出乾涸的塘底,凹着的坑,凸出的石,黑乎乎的淤泥,小動物的蝕骨,魚類的殘骸雜亂無章散落一攤。塘壁垂掛着長長短短枯萎的草莖。塘上石橋,中部本有一橋墩,因常年水平齊橋,幾乎沒有顯露過真容,此刻卻露出污濁不堪的樣子。寒風從橋墩兩邊的虛空穿過,帶來一陣陣腐朽的氣息。眼前的池塘猶如行將就木的枯槁老婦,醜陋的面頰,乾癟的胸脯,似乎所有的生命體征正在失去,唯有一雙白森森的目光瘮人地游移在我周圍,連岸邊的卵石小徑和緊傍的林帶也驚怵無聲。
這難道是那個風姿綽約的美麗池塘?一聲嘆息從胸腔發出,在低空下盤旋。記憶之水奔涌襲來。
水滿時的池塘,遠看猶如一隻站在地面張開翅膀的大鳥。塘中間細腰處連接兩岸的小橋分明是鳥的脊樑,脊樑兩邊的翅膀,帶起弱水三千,連同岸上的林木花草,展翅欲飛。
池上風景,四季流光溢彩。春來林葉初發,池畔生風,芳草馥郁,語燕低飛,池面或清波濯日光,或細雨凌微步,池水暖而春意漫。夏天風雲際會,雷霆暴雨,池水闊而塘岸平,魚躍歡快,池映翠綠。秋來水清波靜,啼鶯亂點,林葉欲去還休。池面輕風染愁思,雨後小徑沾青苔。冬寒時節,微雨洗塵,寒水煙籠,落雪鴻爪,暗藏春色。
池雖小,滿塘的海闊天空。飛鳥掠過,翅膀上沾着的一粒種子飄然降落,在池中生長出水草,便開始了生命的繁衍,一池生機,來自萬水千山。
池水曾憶故交否?午休時分,池塘四周歡樂洋溢。平時關閉在辦公室里的各色人等,此刻都三三兩兩分散在池塘周圍,或小徑漫步,或林中吸氧,或憑水凝思,或座中談笑。忽有一德高望重的紳士戴伯兒,在此岸放聲高歌《豌豆胡豆花開》,對岸必有一蘭心蕙質的淑女阿雙妹妹,大方地唱和一曲《九九艷陽天》。瞬間,職場的壓力、鬱結的情緒,都隨着歌聲釋放在水雲間……
我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憑弔過往時光。身後傳來腳步聲,還堅守在值班崗位的保安大哥打斷了我的思緒,他頗激動地對我說起單位的後事安排:12月31日,上面將正式來人接管單位。院中的池塘將被填平,據說要改建成一個網球場。
一方池塘,經歷過繁盛,必將迎來落寞。對於我們無法改變的現實,既然用淚水和深情也不能挽留,不如坐擁曠達,淡看起伏吧。
開學第一課
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路邊街頭喧嘩着孩子的聲音,恍惚間嗅到校園的氣息,那是薔薇花開在9月里的味道。
我蟄伏在家養病,心卻飛到了教學現場: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升國旗,發新書,排座位,選班委……新學年從今天開始,孩子的未來從今天開始。
我常常感嘆現代教育信息技術覆蓋城鄉學校的速度和廣度。先進的技術改變了教育的內涵和外延,拓寬了孩子們的認知空間,也給教師的工作帶來了實惠和便捷。任何複雜的知識,以及求知的過程,推演的路徑,只需點擊網絡,便有最好的藍本。
面對武裝到牙齒的現代教育信息設備,面對五花八門的教學解析方法,早先需要通過教師言傳身教才能折射出的人文浸潤,卻越來越弱化。我的靈魂在校園裏遊盪,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站上現代教育的講台了。
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
我對教育教學的認知,尚停留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教育模式里,比方開學第一課,在今天的校園裏,再也尋不見我記憶中的模樣了。
開學了。孩子們背着布縫的書包,女孩子穿着廉價的塑料涼鞋,男孩子赤着腳,從四面八方步行來到學堂。高年級學生最奢侈的交通工具是一輛自行車。低年級學生家長對孩子最寵愛的方式,便是騎了自行車把孩子送到校門口。
孩子一來,空寂了一個暑假的校園立即喧鬧起來,嘰嘰喳喳,像無數的小麻雀飛來飛去。我穿行在孩子們中間,把孤獨了一個暑期的歡聲笑語毫不吝嗇地贈予每個孩子。報到處,孩子們簇擁着我,爭搶着講各自美好的暑假生活:游泳啦,種菜啦,捉魚啦,養蠶啦,割谷啦,藏貓兒啦,吃九碗啦……
開學第一課,總是從除草開始。那時的學校操場,沒有被三合土硬化,更沒有塑膠鋪設的概念,全是平整出來的泥地。經過一個漫長的雨季,開學時操場上雜草叢生,有的野花雜草已經長得有一人多高了。
每個班都分到一片區域,班主任帶着孩子們向野草進發。除草開始了,有的用鋤頭鏟,有的用鐮刀割,有的用手扯。拔除的雜草,男生挑,女生抬,運到校外的農田裏漚肥。9月的艷陽下,操場上塵土飛揚,歌聲嘹亮。
我與孩子一起勞動,分享他們的天真、淳樸、韌性。時不時表揚兩句,就會鼓漲起孩子的快樂和信心。
草除光了,黑黑的地皮顯露出來。師生喊着號子,雙腳或是原地起跳,踩踏,或是齊步走,把凹凸不平的地皮夯實。勞動結束后,把殘餘的草渣收攏在圍牆角下,用火柴點燃,輕煙冉冉地起來了,校園裏瀰漫著一股青草被烤焦后的煳香味。
大家成了花臉,手腳沾滿泥點,衣服早已汗濕。校外有一條清淺的小河,石拱橋邊有青石台階通到河裏,家住學校的老師們常在這裏清衣服、淘菜。大家爭先下到河裏,捧水洗臉,把頭埋進河中直接咕嚕咕嚕喝水,調皮的撩起水來澆人,小河裏映照着明晃晃的陽光,流淌着銀鈴般的笑聲。
洗乾淨回到教室,各人坐在上學期的老位子上。講桌上早已整整齊齊碼放好各科課本。老師先講一通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教科書的大道理,接着把課本逐一發給孩子們。教科書發完了,老師帶領大家翻一翻,嗅一嗅,想一想……最後佈置當天的家庭作業:回家後用廢報紙或者牛皮紙把新書包起來。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班主任的收心課。收心課結束,全校集中在敞亮的操場,升國旗,唱國歌,校長在國旗下講話。這一天的教學也就結束了。
當天孩子們離開學校后,我會留下幾個家住學校附近的學生,帶着他們一起裝飾我們的教室,辦牆報啦,貼窗花啦,插花草啦,掛國旗啦……
我離開校園,離開講台,一晃20年。我在20年前走上了另外一條路,雖與校園一直關聯着,但距離無限鮮活的生命,距離可愛的孩子們,無疑是愈來愈遠。
昨晚,一位朋友夜觀天象,從微信上給我發來一張繁星滿天的圖片。我躺在床上,回了一條:仰望星空,更覺個人渺小。
想了想,又加一句:只要站在大地上仰望,萬里之遙的星星,總有一顆,能收到仰望者投送的目光。
今日晨,單位領導打電話關心我病情,其言語中也有關於我病癒后工作安排的探尋。我衝口而出:等我痊癒了,我要回到講台。
可是,現如今,哪裏還放得下一張過時的老舊的講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