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已去
第一編故園拾遺
多年以後,時光順其自然地把我送進愛情這輛又長、又重、又笨的列車。在一節嘈雜、動蕩又讓人心醉神迷的車廂里,我呼喚我的“芳兒”,也被“芳兒”呼喚……
小時候,生產隊幾乎家家有奇巧,人人有絕技。比如,王三娘立錢,鍾瞎子卜卦,耿四娘觀仙,郭地主扎銀針,王五伯摸羊子,曾六成刮痧……我母親扯草藥治傷口也是一技。村裡大人小孩在割麥、插秧、挖紅苕、划篾條、扯豆子過程中,如果有誰不小心弄傷了手腳,鮮血淋淋一邊大叫着宋孃孃一邊朝我家跑來。母親麻利地躥到林盤裏扯幾根散血草,又從牆壁上取下掛了多年的老陳艾,嫩的乾的團在一起,放到嘴裏一陣嚼,直到嚼融,嚼出汁水,挼成一團,趁熱敷在傷口上,用布條包紮緊,很快就止了血。
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當初生產隊裏那些掌握奇技的人,十成有九成已為鬼矣。而我母親依然身體健康,脾氣火爆,70多歲了還專橫地統治着一個大家族。
我知道,隨着時間毫不留情地前行,鄉村裏有些東西註定要被淘汰,註定要失去傳接,註定要消於無形,這是必然的。
故人已去,天地不曾留痕。但活着的人,尚可追擊記憶的星星之火。
——題記
一、李補鍋補鍋
遠遠的,傳來鐵片串子甩擊出來的聲音:琴,嚓嚓,琴,嚓嚓……
鐵片擊打在陽光上,發出閃亮而深長的顫音,一波一波在空氣里浪開去。
晌午,田野里的莊稼泛着綠波。只露出大半個身子的李補鍋擔著挑子,慢慢穿行在被莊稼披覆的田埂上。
琴嚓,琴嚓,琴嚓嚓……那聲音變了調,像鳥兒在撲騰,村子裏傳來雞狗的應和。李補鍋終於從田埂走上了機耕道。
我見過李補鍋手中的鐵片串子,也親手摸過。三瓣發亮的鐵片,上端用鐵絲串在一起,每一片有洋鹼那麼大,涼浸浸的。我曾經提起來甩過,卻甩出零亂的雜響。鐵片串子到了李補鍋手上,一提溜,一甩,一抖,一回擺,各種節奏的聲音便飛出來,整個村子都被那悠揚的調兒給撫摸得無比舒暢。
李補鍋的吆喝緊隨“琴嚓嚓”而來:補鍋,補鍋,鋁鍋銻鍋鐵鍋……
有人探頭在柴門觀望,有人在莊稼地里直起身打招呼,有人在田裏接那拖長的尾音。小孩子飛奔而出,有的像猴子一樣爬上樹杈上打望。
哪家若要補鍋,只需站在院外田埂上大聲回應一聲:補鍋。
李補鍋換換肩上的挑子,仔細辨別聲音出自哪家。找對了主家方向,便折身朝那家走去。孩子們立即奔走相告:補鍋了!補鍋了!也緊跟着朝主家跑去,有幫着主家端凳子抬椅子的,有跑到李補鍋身前去領路的。
村子裏即刻人歡馬叫。
李補鍋在主家場院裏擺好補鍋的各樣道具,坐在自帶的馬紮上開始點火,拉風箱,主家把爛鍋提出來,放到李補鍋面前。孩子們睜大眼睛圍在四周,也有鄰居的大人踱步過來,坐在主家提供的凳子上抽着葉子煙,看李補鍋補鍋。
主家開始與李補鍋擺龍門陣。這是我們最盼望而焦急的時刻。李補鍋抽一口葉子煙,很響亮地吐一口痰,慢騰騰地接茬主家的問話。
李補鍋給我們帶來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故事。例如,省城裏武鬥動用了機關槍,縣城裏放映《賣花姑娘》全場哭聲吶喊,某人某天遇到了倒路鬼,某人的老丈人死而復生,某天徐堰河裏漂過一具浮屍……
李補鍋個子矮而胖,臉色發青,空空空一連串咳痰,又變成了紅色。他講話時有些吐詞不清,害得我們常打斷他,問,剛才說的啥子呢?
李補鍋的補鍋技術沒得說。那黑而硬的鍋鐵經他的手一倒騰,眼見着在火上變紅,變軟,神奇又驚險。這讓我大為嘆服,幼小的心靈埋下了物質遇熱會發生變化等科學的種子。但是,他擺的龍門陣,比他的補鍋技術更令我着迷。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打開了我想像力的大門。
鄰居湯園媽媽與李補鍋是遠房親戚。李補鍋來我們生產隊補鍋的時候,湯園和他媽媽從始至終守在攤子前,待李補鍋做完活路后,便熱情邀請他到家裏送個腰台再走。李補鍋也有去的時候,也有不去的時候。不管去不去,湯園那神氣活現的樣子總讓我羨慕不已。我心裏曾無數次幻想,要是李補鍋是我家的親戚就好了。
李補鍋的家就在鄰生產隊。據說他有十個兒女,其中有一個叫李貓兒的,是李家的二女兒。我曾多次見過,人矮,又黑,胖胖的,只是眼睛大得嚇人,眼裏的光更嚇人。她好像常年不着家,一直在外面漂。某一年被公社的基幹民兵抓回來遊街示眾,罪名是投機倒把,據說是跑到成都火車北站倒賣火車票。
李補鍋的吆喝從哪年沒了聲息的,我完全沒印象了。便是在鄉間走村串戶的補鍋行當,也早已從農村大地絕跡了。李貓兒更是如雲煙一樣,自那次遊街后,一別茫茫,音訊全無。料想她現在應該是兒孫滿堂,住進老家的安置小區頤養天年了吧。湯園前兩年一直在子云學校當保安,去年我到學校去辦事,被他攔在門口,聊了好一陣。今年據說換防到離家近的另一所學校去當保安了。
算起來,李補鍋應該早已不在人世了。奇怪的是,我會在隔了四十多年後的某一個清晨,醒來后明明在枕上,卻聽見遠處傳來那麼熟悉的聲音:
琴,嚓嚓,琴,嚓嚓……
補鍋,補鍋,鋁鍋銻鍋鐵鍋……
二、高老師辦廠
高老師大名恩才。20世紀50年代在縣中高中畢業后回新民鄉吉祥寺中學當老師。反右鬥爭中被劃為“右派分子”,遭遣送回老家五大隊監督勞動。
我進吉祥寺讀初一那年,恰逢鄧大爺給全國右派分子平反,高老師被落實政策,又重返學校執鞭任教。
高老師的外貌與社會主義國家的偉大導師列寧同志極其掛相,但其神態則與列寧同志完全不同。電影《列寧在1918年》裏,列寧揮手的那種傲岸和霸氣,在高老師身上一丁點也看不到。相反,高老師慈眉善目,笑眯眯的,像極了祠堂里供奉的彌勒佛。
那幾年,吉祥寺中學辦有高中,他教高中化學。印象中他總是端着實驗器皿出沒在教室和實驗室之間。途中遇見同事點頭笑,遇見學生也點頭笑。我有時真擔心他手中端着的器皿會因此掉落一地。
吉祥寺位於我們生產隊地界。高老師的家在五大隊,挨近太平寺。因此他每天上下班都要途經我們隊。隊裏不管男女老少,沒有不認識高老師的。高老師騎自行車上下班,出了校門仍是笑眯眯的樣子。田地里做活路的農民看見他騎車經過,總是停下手中活,站端了身子,恭敬地喊:高老師!
高老師逢呼必應,笑眯眯地向招呼他的農民點頭。那些招呼他的人,也高高興興地回應一個笑,彷彿與高老師搭上話,自己也顯能了似的。高老師見到年長的鄉人,或是熟識人,便會慢悠悠跨下自行車,扶着車龍頭站在路邊,隔着河溝與田裏的熟人擺幾句龍門陣,才又重新騎上車離去。我父親在家裏一向沉默寡言,但我記得有幾次他做完活收工回家,總是壓抑不住興奮,帶點炫耀的意思說,今天我又與高老師擺龍門陣了。
村裏的老輩說,高老師肚子裏裝的東西,大江大河都沒法比。
高老師的課我沒有聽過,但他被學生包圍着講解問題的情景我不止一次遇到。放學后,他與班裏幾個高中學生并行騎車出校門,邊行邊討論。或許是三言兩語沒有把問題給學生解答清楚,就見他剎住車,停下來,把自行車往路邊一靠,自個兒蹲在地上,隨手找一根枝條在泥地上划來划去。又是公式,又是定理,一路推演,地面上留下彎彎曲曲好長一串,像一群爬行的蚯蚓。不一會兒,他的身邊漸漸圍了一圈路過的學生。有時,外圍還站了一圈扛鋤頭、拿鐮刀聽壁角的農民伯伯。
大約在1983年,為貫徹中央以經濟發展為中心的指示,縣、鄉廣泛動員各地的幹部、知識分子帶頭興辦鄉鎮企業。
高老師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再次離開學校,轉戰經濟主戰場。他回到老家五大隊,在一個廢棄的倉庫房裏辦起新民鄉歷史上第一個鄉鎮企業——前進塗料廠。當時離開學校興辦企業的教師不少,光我們吉祥寺中學就有好幾位,如教我初一數學的王景亮老師,以及她的丈夫、教高中物理的楊抗夫老師。
前進塗料廠可謂生逢其時。80年代初期,我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快速起行,裝修裝飾作為新興產業應運而生,無論是技術、資金還是人力資源都嚴重短缺。前進塗料廠創辦之初,高老師親自研發塗料配方和生產技術,親自上陣實踐,等這些流程都裝在他腦子裏,工廠也就正式上馬了。
前進塗料廠的產品一出來便暢銷全國各地,當時到前進塗料廠等着拉塗料的車輛排起長隊,在唐太路上成為一道風景。
前進塗料廠快速起行以後,高老師未雨綢繆,迅疾制定了搬遷建廠、擴大再生產、招攬人才、拓寬銷售渠道、改革管理模式等一攬子發展規劃。據說當鄉政府審批通過他的規劃以後,鄉場上響起了經久不絕的鞭炮聲。他畫出的藍圖是:5年內把前進塗料廠建成全中國最大的塗料生產基地,解決全鄉500個農村勞動力進廠務工,培養50名技術、銷售、管理人才,造就10名萬元戶。
後來的發展完全按高老師制定的規劃推進。新廠建起來了,廠址就選在鄉場上徐堰河北岸。高峰期,廠里工人達兩三百人,並在全鄉催生了十多家作坊式塗料小廠,不到兩年,鄉里萬元戶的數量遠超10名。
前進塗料廠存活了十多年時間。到了90年代初期,因政策有變,高老師回歸教師身份,廠子被鄉政府企辦室接管了,隨之又慣性發展三四年,到90年代中期,便漸漸式微了,後來索性關停了。
但是,高老師留在新民鄉大地上的創業激情和創業夢想,猶如種子一樣,在新民子弟未來的時光里紛紛開花結果。
記得前年的某一天,我和吉祥寺中學的幾位老同學在泰和園小聚。席間回首新民往事,談到高老師,一個個都豎起大拇指。
有同學掰起手指掐算:在今天新民鄉財富榜前10名的榜單上,出身前進塗料廠,出自高老師麾下的弟子,竟然超過一半以上。
有現在仍然從事塗料經營的同學權威發佈:前進塗料廠高峰期那年的產值坐到了全國同行業排位第二的位置,其誕生的案例今天還留在全國高校相關專業的教科書上。
有同學感念高老師的家鄉情懷:廠里招收的工人,都是本鄉本土的農民兄弟;招錄的技術骨幹和管理層級人才,絕大多數是吉祥寺中學初中畢業考入郫縣三中的高中畢業回鄉青年。
有同學欽佩高老師的教學智慧:他總是親自給招進廠里的農民工進行崗前培訓,課堂幽默風趣,談笑風生。沒有多少文化知識的農民聽得津津有味,說是像擺龍門陣一樣就把高老師的技術學到手了。
座中的安明兄和定德兩人,都是當年前進塗料廠的銷售員工,他們從郫縣三中畢業後進入廠里,兩年後受高老師委派,一個紮根西藏,一個駐守重慶。他們後來的個人發展及命運軌跡,無不與年少時被派出去開疆拓土、闖蕩世界有關。
在前年的那次飯局上,我終於向同學打聽清楚當年轟動新民鄉的一段公案,即高老師送兩名弟子到川大讀全日制大學雞飛蛋打的詳情。
在前進塗料廠步入正軌之時,為了培養高端人才,高老師與川大化工學院簽訂了合作協議,選派兩名員工去脫產讀四年全日制本科,合作的所有費用包括生活費都由廠里出。有幸入選的兩位也是我的初中同學,在郫縣三中高考時落榜,灰心喪氣中被高老師招到塗料廠上班,兩年時間不到,居然還能實現上名牌大學的夢想。當時郫縣電視台、郫縣周報還為此做了追蹤報道。
可是,四年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高等學府完成學業的弟子,學成后竟然一去不返。一同學選擇了自主創業,另一同學另覓高枝。
儘管他們當初都與塗料廠簽訂了人才培養合同,並簽明了違約的賠償責任。
後來高老師帶了法院工作人員去某同學家收取違約金時,見到其父母羞愧難當的表情,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據說,川大畢業的其中一位同學,經過幾十年打拚,而今個人資產早已過億。
嗟夫,作古多年的高老師在天有靈,也當欣慰了。
三、華哥辦學
華哥並非新民鄉人氏,而是我的台灣友人。此次破例在新民鄉系列人物印象里寫到他,不止是因為他曾經受邀到訪過我的老家,而是今天我在新民鄉的冬日暖陽下,沒有任何來由地,格外懷念起這位已經作古一年的老朋友。
去年的某天夜晚,我接到同事Z有些哀傷的電話,告訴我華哥已經離世的消息。我最初有些驚愕,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
而今一年過去了,關於華哥,我常念叨,但並無悲傷。華哥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現在眼前,我總感覺他還活着,從未離開過我的世界。或許哪一天,我就會接到他的電話:小弟我期待着與老兄你相聚啦。
華哥年長我十多歲,但在我面前常以小弟自謙,那或許是台灣人的語言風格,聽久了也就習慣了。我到他的幼兒園參觀,聽到三四歲的孩子們稱呼他,都一口一個華哥華哥,別人叫得親熱,他應得開心。
這並不代表台灣人的謙卑。若說起華哥的高調來,真是令人咂舌。他辦公室的一面牆壁上,掛着他和台灣及大陸不少官員的合影照片,其中有馬英九先生同他手挽手的。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還壓了一張他與馬英九先生的往來函件。其中一份是他兒子結婚的時候,他邀請馬英九參加兒子婚禮的請柬,以及馬英九先生的回函。我曾經愚蠢地問過他和馬英九先生是什麼關係。他說:很簡單的關係啦,他是台灣地區的領導,我是普通的小記者,一介小民,請他是看得起他啦,他當然要參加的啦。
2012年我寫了幾篇關於幼教的博文,其中一篇寫到了他的幼兒園。我的同事Z把這篇博客推薦給他,他便要到了我博客的地址。後來我們見面時,談資便增加了寫作的話題。他把他早年發表在媒體上的幾篇文章推薦給我看,我也給他講我“文青”時代的那些笑話。
華哥從台灣來到郫都區,已經有十幾年了,但他至今仍說一口濃重的閩南話,讓人聽起來十分吃力,需邊聽邊揣測,十句能聽懂五句就不錯了。他早年是台灣某報的一名記者,退休後來郫都區安靖鎮創業,創辦了一所硬件條件在當地堪稱一流的幼稚園,但因其率真的性格,絕不迎合市場的觀念,多年來其幼稚園一直處於虧損狀態。
六年前,我去華哥的幼兒園參觀,給他提了很多建議,後來華哥陸續採納了一些。三年前,他的幼兒園終於邁出了關鍵的一步,與市裡一個知名幼教集團整合,把幼兒園交給對方託管,他自己完全退出管理層。不到兩年時間,原來那所死氣沉沉的幼兒園便大有起色了。
華哥輕鬆下來以後,似乎仍是閑不住,常常帶了台灣商人在成都、綿陽沿線考察市場,準備在早教領域做點事情。我們見面的時間便少了,但常有電話聯繫。尤其是每逢春節、中秋這樣的節日,他祝福的電話總是先一步到達。如果他人在台灣的話,一定來一句“我代表台灣人民祝你老兄身體健康”。但在我們這裏,這樣的語境顯然是不合適的。我呵呵地笑,回應道,謝謝你和台灣人民,我謹代表我和家人祝華哥身體健康。
每次從台灣回到成都,一下飛機總是第一個打給我電話,老兄啊,小弟我已經回到成都啦。
前幾年,華哥常有電話邀約,說是成都某一家路邊館子的飯菜可好吃了,邀請我和他在郫都區的幾個朋友一起過去品嘗。那時因工作原則在前,他又是我們的服務對象,所以我總是一再婉拒,一次也沒有去過。後來才意識到這其實是小人之心了。
華哥他之所以向我們發出邀請,是因為他也渴望異鄉的純潔友情。唉,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們的基層幹部,一個個變得高深莫測起來,生怕與商人,尤其是與工作有牽連的商人打交道。
某年春節前,各幼兒園都放寒假了,他一個人待在安靖,或是孤獨的原因吧,一段時間裏給我的電話很是殷勤。我與他在本地的幾位朋友商量,便決定由我們幾人以AA方式共同請他來郫都區一聚。
那天,我們在紅光鎮一個叫川西元素的飯館團聚。當晚安靖那邊堵車,他到得很遲。
華哥一上來就給我們分發他帶來的禮品:一人一包台灣當地產的糖果。他給大家分發禮品的時候,每送一個人,都要先把對方讚美一番,然後鄭重其事地當面拆開包裝,嘴裏不厭其煩地說,這個糖在台灣很好吃了,很珍貴的啦。
幸好此前我們都備過課,除了表現出對所收到禮物的喜歡之外,每人也有禮物回敬於他。Y女士送了一件親自製作的女紅,不忘把自己的手藝和製作的辛苦使勁兒誇,把華哥給感動得差點要擁抱這位大美女了。我送他一份普通的郫縣豆瓣,趁此也把郫縣豆瓣的歷史和文化淵源講演到透徹的地步。
華哥送出了禮品,又收到了更豐富的禮品,高興地一開聊,話題便上升到兩岸一家親的高度。
像這樣的禮節,既簡單又珍貴,真正體現了禮輕情意重的中華傳統,而且於每個關聯的人,內心都是舒舒暢暢的。這使我深思,為什麼我們在處理類似關係時,總是跑偏走邪呢?我們心底在害怕什麼,甚至恐懼什麼呢?
那晚的聚會,充滿了歡樂。記得他喝了很多紅酒,直到醉意朦朧。他講了許多樂事趣事,尤其講了他少不更事時期的情事。我那天也是夠醉意的了,也把年輕時的純情故事攪和在美酒中同他惺惺相惜。後來一直被當晚參加飯局的朋友哂笑,好奇地追問下文,不止一兩次。
又一年的春節,聽說華哥還是一個人在安靖,擔心他孤獨,我主動打電話邀請他到我家裏過年,他爽快地一口答應了。
在郫都區,華哥常常在我面前提起的朋友還有兩位,為了讓華哥感受到春節的氣息,我特意邀請了這兩家人來作陪。那晚,女士們上廚,男士們則陪華哥喝茶、閑聊。屋子裏自始至終瀰漫著濃濃的年味,這也是在我的家裏首次過的一個“兩岸人民一家親”的年。
轉眼又過了一年,聽說華哥病了,還病得厲害,已經離開郫都區,回到成都某酒店常住了。我們也常電話聯繫,電話中他從不言病,總是樂呵呵地。
某個周末,我和另一位同事相約專程去成都看望他。見到我們,他神采飛揚。帶了我們到他住家附近的沃爾瑪樓上一個快餐店招待我們吃飯,他不但不能喝酒了,連講話似乎也很吃力。我們明顯感覺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
那年末,聽說他病情加重,起不來床了,但因年底工作繁忙,我雖也常電話送去挂念和鼓勵,但一直沒去看望他。
第二年春上,他打來電話,興奮地告訴我,他的身體康復得很好,已能下地走動啦。我很是高興,順口說,等過段時間天氣好轉了,我接你到郫都區我老家鄉下踏青,那裏的負氧離子如同我們友情一樣的好。
他立即逮住我話頭追問:過段時間是好久?小弟我想念老兄你和大嫂啦。我順口答:兩周以內吧,我聯繫你。
還不到兩周的時間,他的電話又來,儘管聊些別的事情,但我知道他的用意。
到了周末,我和妻子小葉開車去成都接他到郫都區閒遊。他的腿腳已經不靈便,走不幾分鐘便要停頓一會兒。我和小葉便攙扶着他走,走得很慢,但他一副樂觀的樣子,口裏一個勁地講着台灣掌故,講他當記者時的趣聞。
那天,我帶他遊了新民的雲凌花鄉,唐元的韭黃基地,花園的天府玫瑰谷,唐昌的戰旗村。中午,招待他在戰旗村吃農家九斗碗,專為他點了軟軟的甜燒、咸燒、雜燴。他食量不錯,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把雜燴連湯也喝個精光。
飯後在農莊的露天茶館,我們坐在椅子上,懶懶地曬川西壩子的花花太陽。他聊一會兒便打起瞌睡來。我脫下我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微微打起呼嚕。我和小葉在陽光下小聲聊,耐心等着他醒來。
不到半小時,他醒了,精神似乎又好起來了。他大讚郫都區鄉野的秀美,說這是台灣所不及的;大讚川西美食九斗碗,說如在台灣開個雜燴菜館,生意一定爆好。
曬了會太陽,我提議繼續轉悠,並說晚上準備邀約他喜歡的朋友一起來聚會。但他說他有些睏倦,想先回成都休息了。
我送他回成都的路上,說下次會帶他參觀平樂寺、望叢祠、全家河壩……他高興地答應了。
不料此一去,便是陰陽相隔。
今天,面對華哥的亡靈,我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我想華哥離開的時候,也不會有遺憾的吧?他擁有着一幫當地朋友純粹的友誼,他的世界,必定也有冬日暖陽,淡淡地照耀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