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再見
回到家裏,張大缸看見二叔正往馬車上裝劈材。他不由愣了一下,這劈材能賣多少錢,再說也沒人買啊。
爹捅了他一下,說道:“大缸,一會我和你二叔去請廚師,你帶着二蛋裝劈材,一會你倆給你肖大爺家送去。”
“啥?我不去。”張大缸第一次在爹面前說了不字。
“為啥不去?”二叔瞪着問他。
張大缸不想見到肖盈。前幾天肖盈讓同學捎信說她從濟南回來了,還說有要事相商。張大缸沒去。他夢裏老是看到肖盈,卻不想見到真正的肖盈。可這不是不去送劈柴的理由,至少說不出口。他吭哧了一聲,說:“人家肖大爺家什麼都不缺,幹嘛送這不值錢的劈材。”
二叔笑了一下,立即又嚴肅起來,低聲說:“你肖大爺說日本人打過濟南了,那姓韓的省主席領着軍隊正往後跑呢,用不了多久就要打到咱們這裏來了。你肖大爺還說,日本人也已經攻下了南京。這不,城裏的人什麼都搶着買,就連劈材都成了搶手貨,你肖大爺家快沒燒的了。”
“啊,什麼?”張大缸愣住了。
“啊個屁,趕緊裝車,早去早回。”爹拍了張大缸一下,又說道:“這事先別跟任何人說,尤其是你娘,不然你娘該為二缸擔心了。”
“那娘早晚都會知道。”張大缸想着李四手中的那桿槍,心不在焉地說了一句。
“至少瞞到你娶親之後吧。”爹說著,臉色黯然了下來。過了一會,爹又轉身對二蛋說:“孩啊,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我現在就讓你大娘給你烙大餅去。”
二蛋歡喜地點點頭:“我不說,說了爛我的舌頭。”說著,二蛋奮力地往車上搬着劈材。
張大缸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他仍心不在焉。他將劈材當成了打出彈丸的槍。可最後他才意識到手中握着的是劈柴,因為一根比針還細的木刺扎進了他的大拇指里。刺疼襲來,他趕緊低頭用嘴去吸。
二蛋笑了:“缸,缸哥,你是不是想肖盈了?”
“你懂什麼!”張大缸舉起劈材照二蛋的後背砸了過去。
二蛋沒躲。張大缸收住了手。他看着二蛋油漬的已看不清布色的黑棉襖,心裏十分難過。他是什麼都不懂,可這能怪他嗎?他沒上過一天學,他的父母說是病死的,其實就是窮死的。他家沒有一個銅子買葯。張大缸沖二蛋笑笑,轉身回到自己屋裏,給二蛋拿了一件舊但乾淨的棉襖,讓二蛋換上。他本想到過年的時候再給他。
劈材裝了滿滿一大車,張大缸和二蛋剛拿起繩子準備勒緊,狗剩在大門外面探了探胖臉,一躍來到了車前,問道:“缸哥,你們這是給誰送啊?”
張大缸說:“進城。”
“進城,那我也去給你幫忙。”狗剩立即抓起了固定劈材的繩子。
“車上沒地坐了。”二蛋把他推到了一邊,生怕他搶了自己的活。
“我在後面跟着跑就行。”狗剩又衝堂屋喊了起來:“大娘,我也去幫忙,多備一個人的乾糧啊——”
三人趕着馬車出了村子上路了。狗剩晃着腦袋問:“是給肖大爺送吧?人家富得流油,能看上這一車劈材?”
張大缸沒有回答。二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狗剩倒也沒覺得尷尬。包袱里的大餅有他的一份,說不定到了城裏那位肖大財主家還能給些好嚼頭呢。狗剩走的更起勁了。他甚至推起了車,嘴裏還喊道:“馬兒,快點走啊——”
向西剛過泗河,身後傳來了馬蹄聲,是李四騎着一匹黑馬絕塵而來。狗剩早忘了打麥場的不愉快,大喊起來:“李四,你也進城啊!”
“是啊,不是去濟寧,我哥從泰安到了兗州,捎信來說讓我趕緊去一趟,走啦——駕!”李四沒停下,黑怕撒開四蹄嘩嘩地向前跑去。
李四的哥哥是李三,長的偏瘦,身體也是年輕人最弱的一個。可這傢伙不知犯了哪門子邪,十七歲上去考了一個什麼陸軍學堂,前年回來的時候已成了排長。回來探親時穿着黃色的毛料衣服,腰裏別著把駁殼槍,威風極了。張二缸就是看到了李三,才決心報考陸軍軍官大學的。
“神氣個球!”二蛋在後面罵開了:“要是二缸回來,肯定比李三那王八犢子強!”
張大缸笑笑,沒說話。狗剩望着李四的背影,咽了口唾液說:“缸哥,要不是你把上學的機會讓給了二缸,你也能考上那個什麼軍官大學,到時候咱們兄弟還不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
張剛拍拍狗剩的肩膀,終於說了一句話:“趕緊走吧。”
晌午時分,他們來到了濟寧東城門外。看着城外新挖的壕溝,城門洞前垛着的麻袋,還有保安旅的士兵們滿臉嚴肅手握着槍站在兩邊。狗剩有些緊張,連連問道:“怎麼突然有這麼多兵?要打仗了么?”
張大缸滿腹心事又要專註地趕馬車,沒有在意狗剩的話。二蛋則緊緊地捂着嘴,將頭到一邊。
兵士過來盤查,聽說是給肖老闆家送劈柴,便放三人進城。蕭大爺家就住在東城,三人一抬腳的功夫就來到肖大爺的宅前。二蛋和狗剩曾跟着來過幾次。此時他倆又用那種羨慕崇敬的目光痴痴地望着肖宅的那高大的大門和高高的台階。
管家迎了出來,拉着張大缸的手說道:“好,好,太好了,這真是雪中送炭啊。你們還沒吃飯吧?”
“沒——”狗剩剛喊出來,張大缸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笑着說道:“大叔,我們吃過了。您看劈材卸哪兒?我們得趕緊卸車,不然天黑前回不到家了。”
管家笑了笑,說道:“先放在門口,呆會我讓夥計們搬進去。老爺剛出門,我代老爺謝謝你們了。你們等着,我給你們準備路上吃的去。”
管家回院裏之後,二蛋白了狗剩一眼:“六個大餅讓你吃了三個,還舔着臉說沒吃!”
狗剩笑着說道:“你懂個屁!”
“行了,趕緊卸車吧!”張大缸說著,往院裏瞅了一眼。
“讓你進去,你還犯倔,這下後悔了吧,看不到相好的了。”狗剩解着繩子說道。
張大缸抬腳踢向了狗剩一個趔趄,怒道:“再說什麼相好的,我打死你!”狗剩疼了咧了咧嘴,不敢在言語,趕緊低頭解繩子。
“什麼相好的?你們在說什麼呢?”一串銀鈴般的聲音從大門飄了過來。張大缸猛然一個機靈。他感覺到了心立即通通跳了起來,卻又不敢回頭。
“大缸,真是你呀——”大門邊站着的正是肖盈。她聽管家說張大缸來了,於是趕緊跑了過來。她一眼就看到了張大缸那寬厚的背影。
“嗯,是,我爹讓我來給你們送劈柴。”張大缸這才慢慢地轉過頭來,看着肖盈。眼前的肖盈不再是齊耳短髮,一襲長發披在了肩上。肖盈的臉更加白凈了,一雙兩頰透着紅暈,額頭上劉海下的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出神地望着自己。張大缸獃獃地站着,雙手不知所措地舉起又放下。
“張叔叔想的真周到。你們走了一路,累了吧,趕緊到屋裏喝點水。”肖盈說著,眼裏露出了複雜。
兩人從小就認識,讀中學時還曾在一個班。那時肖盈喜歡上了樸實憨厚但又聰明的張大缸。兩年前肖盈得知張大缸要退學的消息后,立即找到父親,請父親資助張大缸讀書。肖大爺也看上了張大缸,欲要收張大缸為乘龍快婿,於是答應了。可不願受嗟來之食的張大缸倔強地回家當了農民。此舉非但沒有大小肖盈對他的愛意,反而讓肖盈覺得張大缸更是個可以自立自強可以依賴的男子漢。
然而時過境遷。張大缸已成為會趕馬車兩手磨出老繭身材粗壯的農民,而亭亭玉立的肖盈就要在齊魯大學醫學院學讀了兩年。兩人更加不可同日而語。
張大缸看了看肖盈,搓着雙手說道:“不了,大小姐,我們還要急着趕路呢。”
“你叫我什麼?”肖盈的眼圈都要紅了。
張大缸笑了笑,先指了指肖盈青色長裙粉色綢緞小襖,又指着自己身上全是黑色的老棉襖老棉褲說道:“大小姐,俺是農民,得知道自己的身份。”說著,伸開粗壯的胳膊開始往下抱劈材。
肖盈笑了。她輕盈地走過來,將張大缸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大缸,前幾天我託人捎信讓你來,是想告訴你日本侵略者就要打過來了,你有什麼打算嗎?”
“還能有什麼打算,我只是個農民。”張大缸笑笑。
“難道你就真的坐視舉國淪喪而無動於衷?”肖盈瞪着眼睛說道。
“那我又能如何?”張大缸將頭別了過去,不再看肖盈的臉:“我就要娶親了,我還有爹娘。”
“好吧,”肖盈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厲聲說道:“那你就抱着你小媳婦做日本皇軍的順民吧——”
張大缸抱着劈材,低頭不語。
肖盈還想說什麼,管家出來了,手裏還拎着兩個紙盒子。肖盈通紅着臉瞪着張大缸。張大缸驀然轉身,放下劈材。
不一會,像小山的劈材就堆在了肖宅的大門東面。收拾好繩子,張大缸拉着韁繩調轉了馬頭。
“叔叔,大小姐,我們走了。”張大缸沖站咋門口的兩人微微笑了笑,拉着狗剩和二蛋坐上了馬車。
管家將紙盒子放在馬車上,叮囑地說道:“路上小心!”
張大缸答應了一聲,揮起長鞭,趕着馬車走了。
走出去十多丈后,肖盈帶着哭腔沖馬車喊道:“大缸,我就要走了,我們以後還能再見面嗎?”
過了一會,一個聲音回了過來:“能——”
這聲音不是張大缸的,是正往嘴裏塞肉的狗剩喊的。張大缸滿眼淚花中,又想起了那桿槍,那桿閃着黑色亮光的鋼槍。可他必須要回家了。還有四天他就要娶親了。村裏的老人經常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可張大缸又覺得這是一個狗屁倫理,尤其是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