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思明身做石
經許遠等人百般勸說,二人才止住眼淚。回到府衙,兵士們給每人端來一碗牛肉湯。可沒人動。
見此情形,張巡強忍悲傷,帶頭喝起了牛肉湯。眾人才端起了碗。
腹中有了熱湯,張巡的臉色稍變得好看了一些。他卻站起身,對眾將躬身施禮,無限哀傷但又真誠地說道:“看眼下局勢,我們只能等待魯炅將軍的援兵。若魯炅將軍不來,睢陽城早晚要被叛軍攻破。眾將領跟隨張巡苦守孤城,已是竭盡全力。若再等十日援兵未到,眾位將領有願出城者就可以離開了,尹子奇已說過,凡是自願出城者,一概不殺而且放行。我看那尹子奇是說話算話之人。”
此言一出,眾人皆愣住了。李懷忠大聲問道:“中丞大人何處此言,我們都甘心守城啊。”
東方思明瓮聲瓮氣地說道:“除非大人離開,我們才走。”
張巡苦笑一聲,說道:“睢陽城雖不是生我之地,但巡不會離開了。還有——”張巡頓了一下,才說:“我若再看到外面的那些許叔冀、賀蘭敬明之流,還不如死在睢陽。”
眾人皆悵然不語。
十天之後,讓張巡也讓眾將領都驚異的是,沒有一個人選擇離開。睢陽所有將士都甘願堅守在城中。
而張巡心中卻一片悲戚。雖然他已經做好了打算,就是待到城破之日他將與吳氏一起橫刀自盡,但他不想所有將士與自己一起殞命於睢陽,他們很多人還沒有娶妻生子。
張巡黯然地來到南城城頭,向東南眺望着。晴朗而又遼闊的天空下,大地顯得格外遼闊和深遠,火神台上面的那座古廟也顯得格外近了。而叛軍營寨之外,仍沒有看到援軍的影子。張巡昂起臉來,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到失望。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張巡睜開眼睛,扭頭看到李懷忠來了。張巡微微沖李懷忠笑了笑,雙手施禮說道:“李將軍。”李懷忠也拱手說道:“中丞。”此後,兩人又沉默着,舉目望向東南。
良久,李懷忠又看了張巡半天,才低聲說道:“從南陽到睢陽,行軍七日便可到達,援軍至今未至,是不是有了變故?”
張巡點了點頭,誠懇地說道:“想必南陽也接了戰事。若如此,睢陽就無援兵了。事已至此,李將軍,就請您帶着其他將領撤出睢陽吧。”
李懷忠笑了:“哈哈,中丞,您找錯人了。我李懷忠早就死了,站在中丞面前的李懷忠不過是能與叛軍打仗的一堆肉體罷了。”
張巡拉住李懷忠的手,着急地說道:“李將軍,莫要如是說。您是真正的將軍,即便是死也是戰死在沙場,而不是餓死在睢陽城內啊!”
李懷忠緊緊握住了張巡的手,堅定地說道:“中丞,您就不要再多說了。不光是我李懷忠,城中所有將士都不會走了,除非中丞和我們一起走。”
張巡仰天長嘆一聲:“唉,蒼天不照我精誠啊——”
又是十餘天過去了。前幾日,許遠下令收集全城的紙張和冬衣的棉絮,還有將割下的樹皮,摻雜在粗糧中,用大鍋燉過之後,做了果腹之用。
所有的牛羊都被宰殺了。那些牛羊住的半生不熟,可連骨頭都沒剩,全被兵士們用鐵鎚砸碎吞進了肚子裏。
見此情形,李懷忠、姚閻、南霽雲等將領來拜見許遠。他們含着眼淚說道:“殺戰馬吧。”
許遠抬頭巡視了一遍眾將,又低下頭來,沉默不語。這些戰馬對眼前的將軍們來說,視為自己的性命一般。可現在將軍們不得不忍痛割愛了,因為城中實在揭不開鍋了。
許遠帶着眾位將領來到府衙,找到張巡。張巡沉思良久,才說道:“務必留下十五匹精壯的戰馬。”
許遠帶着眾將領鬱郁而去。許遠不忍心看着那些戰馬被殺死,而讓姚閻帶人去了。
全城還剩下不到一百匹戰馬。餵養馬的草料亦成了兵士們的軍糧被吃的所剩無幾。所以這些戰馬的膘都下來了,兩眼無神地站立着,顯得馬背上的鬃毛格外的長。
兵士們舉着刀走向了戰馬。當戰馬看到在自己面前舉起刀時,雙眼中竟然露出了親昵,安靜地等待着刀落下,然後又安靜地躺在了地上。
姚閻淚如泉湧。他跪倒在一匹老馬的身旁,嚎啕大哭。
每人分吃了一塊馬肉后,在李懷忠的建議下,張巡下令沿着城牆掘了三道壕溝。他們準備抗擊到最後時刻了。
就在七月二十九這天,天空密佈着灰白的雲彩。天氣涼爽了,可城外的尹子奇實在等不下去了。他下令攻城。他要看看唐軍還有沒有力氣守城。
叛軍營寨中的鼓聲響了。從南到北地傳進城中。隨即,叛軍兵士開始了集結。尹子奇跨上了戰馬,望着唐軍大旗下空洞洞的城頭,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自從得知彭城、通橋、臨淮方向唐軍按兵不動后,尹子奇就下令兵士日日沖城頭高喊:“有願出城者,本軍保證放行!”可近二十天過去了,沒見一個唐軍兵士和一個老百姓出來。尹子奇不由感慨地說道:“燕軍可以挪動一座山,卻奈何不了張巡軍!”但尹子奇也料到城中糧食已經吃光。沒有飯吃的張巡軍就好比是一座紙糊的塔了。
與張巡打了大半年的交道,尹子奇學會了小心。他仍下令弓箭手掩護兵士攻城。隨着號角響起,如雨的箭矢飛向了看似空無一人的城頭。
叛軍踩着雲梯向上爬了,城頭仍空蕩蕩地看不到一個人。而當叛軍快爬上城頭的時候,唐軍又猛然晃動出了影子。剎那間,滾木礌石砸落了下來。
尹子奇看着滿城的兵士被唐軍砸落,心中卻沒有吃驚。他又急急下令,快速攻城!
號角聲更加急促,弓箭手射向城頭的箭羽更加密集,攻城兵士攀爬雲梯的速度也更加快。睢陽城頭又陷入血雨腥風之中。
東方思明每舉起一塊礌石都感到背後發涼,都彷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但他聽到有兵士喊叛軍爬上來了,又情不自禁地抱起了礌石。而由於飢餓所致,東方思明和所有兵士的身形都不再矯健和敏捷,許多兵士被箭羽射中,倒在了跺牆之下。
半個時辰后,叛軍的攻勢依然猛烈。東方思明緊要鋼牙抱起了最有一根檑木向下砸了下去。可就當他下蹲躲閃時,一支箭羽插在了他的右臂上。頓時東方思明疼的腦袋發昏。他靠着跺牆坐下來,左右看了看。兵士們腳下的滾木礌石都快拋光了,剩下的時間只能與叛軍短兵相接。東方思明又看着已舉起朴刀的張巡,眼淚流來了。
張巡發現東方思明受傷,趕緊低身跑了過來,扶着東方思明關切地說道:“思明,趕緊去取下箭羽,包紮傷口!”
東方思明臉上掛着淚珠,卻咧着嘴笑着說道:“遵命!”
張巡拍了拍東方思明的頭,起身要走。東方思明拉住了張巡的衣角,說道:“大人,我餓,我餓的受不了了——”
張巡迴頭看着東方思明迷離的目光,復又蹲下來說道:“思明,等趕走了尹子奇,我就和霽雲、陸明給你去城外去抓狗。”
“好,我要烤着吃。”東方思明像個孩子一般地說道。
張巡使勁地點點頭:“我給你烤!思明,現在最要緊的是快去包紮傷口。”
東方思明點了點頭,猛然伸出左手拔掉了右臂上的箭羽。他低下頭,將嘴湊到右臂的傷口上,猛吸了幾口,然後咧着血紅的嘴對張巡說道:“大人,不要管我了,您去守城吧!”
張巡被嚇了一跳,他左右看看,沒有找到一個能閑着的兵士,只好說道:“思明,你自己快去包紮!”說完,張巡起身走了。
東方思明看着張巡的背影,眼淚再次湧出了眼眶。他使勁擦了擦,看到身邊的兩名兵士已舉起了長槍,他也用左手拿起了一把短刀。
一名兵士對東方思明說道:“將軍,叛軍就要爬上來了,你趕緊離開這兒。”
東方思明又趴在傷口上,連吸了幾口血,咧着嘴笑道:“小子,你讓將軍走,將軍能走嗎?你倆給我好好活着,聽清楚了嗎?”
兩名兵士直愣愣地看着東方思明,不知道他要幹什麼。突然,東方思明緊喘了幾口氣,大喊了一聲:“大人,思明先去了!”接着他又大喊一聲:“逆賊,爺爺來了——”
隨着喊聲,東方思明雙手舉刀猛然站起,一個急轉身,身體向前撲倒,把自己當成一塊鑲嵌着利刃的石頭,從垛口上方向下砸了下去。
聽到東方思明的喊聲,張巡扭頭看來,卻眼睜睜地看着東方思明從城上撲下去。張巡的心口就像插進一支箭羽般地疼。他大喊一聲:“思明——”可再也沒有了迴音。
張巡不顧城下來的箭雨,撲身趴到垛口上向下望去。東方思明已跌落到城下。他身下壓着叛軍兵士,他手中的短刀刺穿了兩個叛軍兵士的身體,旁邊還躺着兩個叛軍兵士。這四個兵士都從雲梯上被東方思明撞下來的。東方思明剛要爬起來,雲梯下的叛軍已將他圍在中間,手中的鋼刀扎進了東方思明的身體。
鮮血從東東方思明嘴裏噴射了出來。他使出最後的力氣向上抬頭看了看。可他的雙眼已經迷離。他沒看到張巡,卻感覺到了張巡在看着他。他臉上擠出了帶血的微笑,低下了頭顱。
張巡高喊道:“思——”就被一支箭羽射中了頭盔,張巡也被身後的兵士強行拖了下來。張巡淚流滿面,緊要牙關,大聲喊道:“將士們,跟叛軍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