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客廳里空空蕩蕩,程蘇然獨自坐在沙發上出神。
鼻尖還殘留着清淡的忍冬和鳶尾的香氣,是金主姐姐身上的味道,隨着香味一併深入她心底的,還有那句話暗含的潛台詞——小朋友要乖,不該問的別問。
在金主身邊生存,這是要學的第一課。
諸如名字、身份這類問題,也不是她該問的,她只乖乖聽話就好了。但也許是面熟的緣故,她心裏總存了一點幻想,隱隱約約,似有若無。
程蘇然拉回了思緒,低頭看手機。
昨晚兼職的工資到賬了,銀.行卡餘額一萬零五百塊。這些錢是她暑假打三份工,加上剩餘的獎學金,辛辛苦苦存下來的。
再過幾天開學,大三了,她計劃參加的專業考試光報名費就要兩千多,還得吃飯生活,所以這些錢是留一部分給自己,還是全部轉給姑姑,她糾結了很久。
奶奶住在ICU,或許沒幾天了,即使能撐過去,也是半截身子埋黃土的人,她傾盡所有,最多拖延些時間。
何況她們祖孫之間本來就感情淺淡。
可是如果自己沒有儘力,道德和良心上就過不去,不管怎麼說,那是給過她一口飯吃的人。
程蘇然內心天人交戰,一時做不了決定,姑姑已經在微信上狂轟濫炸她,那充斥着埋怨的字眼,刀子般嵌入她心頭血肉,刺得她腦子裏神經突突地跳。
[我知道了你就是裝死,不想管你奶奶,白眼狼,當初就不該管你!]
[你姐也才剛畢業,沒工作沒收入,都把自己攢的壓歲錢拿出來了,你想一毛不拔?是個人嗎?]
[我造了什麼孽攤上你跟你奶奶兩個拖油瓶……]
連續幾條后戛然而止。
程蘇然嘆了口氣,還是妥協了,手指在屏幕上艱難地滑動着,她將一萬塊轉入微信,發給姑姑,只為自己留了五百應急。
看着轉賬成功的提示,她的心控制不住地疼了一下,像是生生剜去一塊肉。
等了會兒,姑姑沒有回復。
今天還有最後兩節家教課要上,算算時間該出發了,程蘇然沒再等,起來收拾好東西,出門。
八月末的天氣依然炎熱,烈日晒得頭頂發燙,在室外走幾分鐘就要出一身汗。
程蘇然朝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走,水綠的紗衣輕巧地攏住白色長裙,隨着邁開的步伐浮動,像一株清新素雅的小茉莉。
剛到站台,手機響了。
她抬頭看了眼大顯示屏,繞到站牌背後,悄悄避開其他等車的人,才接了,“喂?姑……”
“怎個回事啊你?就那麼點錢還不夠你奶兩天用的,磨唧好些久給我這摳摳搜搜,沒良心的東西!”不等她說完,電話里劈頭蓋臉一頓訓斥。
程蘇然眼眶泛紅,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她很想爭辯,甚至破口大罵回去,可是話涌到嘴邊繞了一圈又吞進肚裏。
不能衝動。
她深吸一口氣,放低了聲音說:“我只有這麼多,暑假兼職的工資和存下來的獎學金,全給你了,開學之後的生活費還沒有着落……”
話說完,姑姑沉默了幾秒。
“一點沒得用,叫你早些出去打工,讀什麼卵高中……”她罵罵咧咧掛掉電話。
水汽漫上眼底,程蘇然強忍住淚意,抬起頭。
天空被樹木茂盛的枝葉遮住,涼陰陰的,陽光透過綠葉縫隙落在她臉上,溫度不那麼灼人,柔和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這些年是姑姑養大了她,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添她一雙筷子一個碗,是很艱難的,所以,挨兩句罵也沒什麼。成年人了,扛得住。
程蘇然勸了自己一會兒,眼睛裏濕熱退去,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手機又震動了下。
銀行的短訊,十萬元已到賬。
她以為自己看錯,揉了揉眼睛,確認後面是五個零,才反應過來,這是金主姐姐給她打的款……
心猝然一躍,絕處逢生。
一串冷冰冰的數字,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彷彿身後有了依靠和退路,不再是萬丈深淵。她渾身每個毛孔都舒展開,沒有戾氣,沒有委屈。
公交車搖搖晃晃駛過來,程蘇然收起手機,一顆心也踏踏實實放回去,跟着其他人上了車。
.
傍晚,太陽落了山,天空呈現出橘紅與紫藍交錯融合的景色。
家教課結束,程蘇然拿到最後一筆工資,回了趟學校。暮色之中,偌大的校園空曠寧靜,從正門口到宿舍樓這段長長的路上,只有清潔阿姨的身影。
暑假她申請了留校,這兩個月一直住在宿舍里。
四人間,上床下桌櫃,有空調、獨衛、大陽台,她的東西很少,桌上洗手台上擺得整整齊齊。
拿了兩套換洗衣物,幾本書,一點日常用品,裝進大帆布袋子裏,再把前天曬出去的衣服收進來,簡單打掃一下衛生。
做完這些,天已經黑透了,她背起帆布袋子離開宿舍,在校門口打了輛車。
市區晚高峰擁堵,十公里路程走了四十多分鐘,程蘇然後悔不已,這是她入學以來第一次奢侈地打車,沒想到還不如坐地鐵舒服。
好不容易到了酒店,刷卡上樓,她推開那扇白金色大門——
客廳亮着燈,女人姿態慵懶地靠坐在沙發上,兩腿交疊,手中端着一隻高腳杯,裏面盛了小半石榴紅的液體,濃郁似血,襯得她的手指愈發修長細白。
灰白相間的蛇皮紋泛着啞光,像一條陰森冷魅的蛇盤踞不動。
程蘇然腿有點軟,右手扶住門,“姐姐……”
細弱的嗓音像小貓叫。
江虞轉過臉,不動聲色地注視着女孩,不說話,也沒什麼表情,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酒。就這樣沉默了三五分鐘,將人晾在那。
“去哪裏了?”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女孩過來。
程蘇然乖乖走到她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白天去做家教了,今天最後兩節課,然後順便回學校宿舍拿了點東西……”
“家教?”
“嗯,給初二學生補習英語。”
江虞眼底流過一絲驚訝,卻沒再往深處問,她對小金絲雀的具體境況並不感興趣,只點了下頭,表示對這番誠實的滿意。
“吃晚飯了嗎?”
“嗯。”
“坐。”江虞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
程蘇然放下帆布袋往前邁了半步,有些猶豫,不敢往下看。忽然她手腕一緊,反應不及,就跌坐在了沙發上,被女人的臂彎摟住。
微涼的蛇皮紋緊貼着她的手臂,觸感無比真實,她情不自禁打了個顫,“你別過來——”
“小朋友,”江虞眸光忽暗,指尖輕緩地撫過她下巴,“是不是忘記了我說過什麼?”
“我、我怕蛇……姐姐,你把衣服換掉……”女孩軟聲央求,聽着像是快哭出來了。
惹人憐惜。
江虞神色一凝,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子,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她鬆開胳膊,語氣意味不明地說:“去洗澡。”
“……好。”
程蘇然顧不得金主是否生氣了,起身逃似的拎着包回房間。
浴室里霧氣繚繞,瀰漫著濃郁的洗護香味,她站在花灑下,閉着眼,任由溫熱的水順着髮絲流淌下去,緊繃的身體終於放鬆。
今晚不可以再拒絕了。她想。
所以還是要洗乾淨。
江虞在客廳坐了一會兒,放下杯子,回卧室給自己披了件薄薄的外套,米白,很溫柔的顏色。她把扣子都扣起來,看不見裏面的紋路。
直到女孩洗完澡出來。
她愣住。
“過來。”江虞微笑着招手。
程蘇然看着她身上的米白色外套,緩緩走過去,“姐姐。”
江虞伸手將人拉到自己腿上坐,手臂圈住她柳條似的腰,真絲面料很薄,稍稍收緊,就能感受到女孩曼.妙的線條。
“怕蛇的話,以後姐姐在你面前就不穿它了,都依你。”她笑吟吟地說,仰頭貼近女孩的臉。
雙頰被水汽蒸得微醺泛紅,纖長的睫毛乖巧地棲在眼瞼上,整個人軟乎乎的,散發著清甜的牛奶香,像抱着一團蓬鬆的棉花。
程蘇然受寵若驚,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嘴唇翕動着說不出話。
心口有一絲絲蕩漾。
自打她記事開始,沒有人對她說過這話,她不知道被遷就、被依着是什麼感覺,好像更惶恐了。
“姐姐,我……”
“噓。”
江虞輕輕按住她的嘴唇,打斷了話音,“錢收到了嗎?”
一盆涼水兜頂潑下來。
程蘇然點點頭,心忽然有一種失重的感覺,不知是浮上半空,還是往下墜落。
“你說,姐姐是不是說話算數的人?”江虞轉而揉起那顆棕色小痣。
“嗯。”
一個不輕不重的吻落在她臉上。
像空氣中浮動的細小的柳絮,毛茸茸,輕飄飄,溫柔擦過她微熱的肌.膚,留下讓人心悸的癢。
她的香味,姐姐的香味,奇異地混合在一起。
程蘇然手腳都軟了。
原來被女人親吻是這種感覺,過電一般,溫情綿綿。雖然,只是臉。
“姐姐有禮物送給你。”
江虞身體微微前傾,伸手拿起放在茶几上的盒子,小小的長方形,寶藍色絨布包裹着,看起來像首飾。
打開,裏面裝着一條細細的銀鏈子,精巧的小銀鎖吊墜在中間,鎖孔鑲了顆水鑽。
設計新穎,造型簡潔。
“這是……”程蘇然以為是項鏈,卻不夠長,又以為是手鏈,卻不夠短。
江虞唇角勾起淺淡的弧度,沒有回答,一隻手捉住她細瘦的左腳踝,另一手拎起銀鏈子,動作熟練,手指靈活,給她戴了上去。
是腳鏈。
銀鎖背面鐫刻着四個小字:專屬寶貝。
這雙腳纖小秀氣,看上去約莫三十六碼,腳趾粉白,指甲亦透着健康的粉色,在燈下光灧灧的,比細閃的水鑽還要瀅亮,似乎有種羞意。
江虞將它握在手裏,細細欣賞着,滿意極了。
她是她掌控之下的小金絲雀。
“姐姐……”程蘇然掙扎了一下,有點不安。
鎖代表着銬住,就如同她此刻的身份,只是金主手中的玩物。四個簡簡單單的小字看似含着寵溺,實則是屈辱,像一記耳光抽在她臉上。
可是一切都是她自願的。
江虞鬆開手,抬頭,溫柔地望着她笑,“喜歡這個禮物嗎?”
她把話咽下去,乖巧道:“喜歡。”
兩頰浮起了小梨渦,一張嬌俏的小臉明艷動人。
江虞微眯起眼,目光落在那片薄潤的唇上,似是被攫引,一點一點靠了過去。彼此身上交織的香氣像蒙蒙細霧,不知不覺滲透進呼吸。
“唔——”
比剛才更輕,如羽毛落在水面。
程蘇然渾身僵硬。
“小朋友……”江虞很快放開了她,似笑非笑地將手搭在那根系.帶上,做出要抽開的樣子,“姐姐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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