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Chapter07
二十歲的赫連枝還不太明白“女人”和“女孩”的區別。
而二十八歲的赫連枝足夠明白,卻也做不回一個女孩了。
她的靈魂藏在十九歲的身體裏,感受着這年輕軀體的活力和朝氣,心卻仍然是滿目瘡痍。
所以面前這個還很年輕的趙起妍,一顰一笑都讓赫連枝覺得有些刺眼。
——她的身上沒有歲月刻下的痕迹。
那個會用目光揶揄着看穿自己的趙起妍,那個從沒把自己放在心上的趙起妍,的的確確不是眼前的這個人。
赫連枝不應該覺得失望的。
畢竟她現在連多呼吸一秒鐘都該心懷感恩,再貪心的話就會顯得嘴臉醜惡。
但她的掙扎卻只有短短一瞬,當察覺到那個念頭怎麼也壓不下去之後,赫連枝索性放棄了無謂的拉扯。
短髮女人穿着那件黑色風衣,神情隨和得像是剛剛沒有做出那種事情一樣。
赫連枝揚起下巴,一言不發地朝她勾了勾手指。
趙起妍頓了頓,隨後鬆開行李箱,慢慢上前一步,踩在了門內。
赫連枝踮起腳,一隻手按住了她的後腦,雙唇卻落在了她的唇角,一觸即收。
“做得好,獎勵你的。”
她低聲說完,手指從細碎的及肩短髮上拂過,然後輕輕收回。
趙起妍看了她半晌,那目光像在估量什麼,赫連枝卻一點也不在意,轉身走到鞋櫃前,把另一雙新拖鞋拿了出來。
“進來。”她頭也沒抬地說。
等行李箱和人都進了門,赫連枝聽見她關上大門,才開口道:“以後你就住這裏。”
趙起妍抬頭掃了一圈室內,不意外地看見了許多熟悉的影子。
她點了點頭,隨口問:“我白天可以出門嗎?”
赫連枝倚靠在鞋柜上,雙手環抱在胸前,平靜地回答:“我白天上課的時候,你可以出去。”
她說著拿起鞋柜上的一把車鑰匙,扔了過去。
趙起妍抬手接住,看了一眼。
“給你的車,我的課程表待會兒發你,我有課的時候送我,下課的時候提前來接我。”
赫連枝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補了句:“我不接受遲到。”
“好。”趙起妍看着她,問:“還有嗎?其他的工作內容。”
她將這些當成了一份工作。
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
赫連枝想着,心情變得更差了些。
她也懶得去理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全憑一時的興緻來隨心所欲。
反正老實人的日子她早就過夠了。
現在的何源生她搞不過,那就先拿趙起妍打發下時間吧。
“家政阿姨的工作內容你了解一下。”
赫連枝說著,抬頭環視了一圈室內,這套房子比起趙起妍的那些豪宅要小了太多,但也不是普通的面積。
真要打掃起來,多半夠嗆。
“對了,我每天都要吃早飯,有課的時候不用做午飯,其他時候三餐記得準時做好。”
趙起妍在鞋柜上放下車鑰匙,一邊換上拖鞋,一邊聽她安排工作,臉上的表情始終沒什麼變化。
就連“家政阿姨”四個字都沒能讓她眨一下眼。
赫連枝卻看她這副溫順的樣子十分不順眼。
這種心煩在又一次看見她身上那件有些舊的黑色風衣后,到達了一個新的峰值。
赫連枝一把拉過她的行李箱,轉身直奔自己的卧室,身後的人頓了頓,還是跟在了她的後面。
卧室里的東西不多,但該有的都已經完善,赫連枝打開衣櫃,抓了一件嶄新的藏青色毛衣和休閑褲出來,反手扔到床上。
趙起妍剛走到卧室門口,就見她看過來,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開口道:“把你全身的衣服都換了。”
赫連枝說完又提了提她的行李箱,問:“這裏面有衣服?”
趙起妍忍住了笑,點頭道:“有幾套換洗的衣服。”
赫連枝皺起眉,不容反駁地說:“全部扔掉。”
末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其他時候我不管,但在我看得見的地方,你只能穿我買的衣服。”
站在門外的人沒有回應,赫連枝抬頭看過去,正要問她是不是有意見,就聽她開口道:“那內衣呢?”
赫連枝頓了頓,飛快移開視線,隨後拉開衣櫃下面的一個抽屜,露出裏面滿滿當當的一排內衣。
“都是新的。”她語氣冷淡地回答。
趙起妍遺憾地看了眼自己的行李箱——那裏面沒多少東西能留下了。
她雙手揣進風衣兜里,隨口道:“白天的工作還有嗎?”
“暫時就這些。”赫連枝又從衣櫃裏拿出了一件新襯衣,隨手扔到床上,跟那兩件衣服一起。
趙起妍應了一聲,片刻后又問:“晚上的呢?”
赫連枝動作一頓,幾秒之後才側過頭來,看着門口的女人,反問了一句:“需要我教你?”
趙起妍垂頭笑了一聲,惹得赫連枝皺起眉。
“你笑什麼?”
“抱歉,我只是有點不確定……”
她說著走進卧室,朝着赫連枝靠近,卻又在最後一點距離停了下來。
那熟悉的、略帶侵略性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
“你是想上我,還是想被我上。”
這一秒的趙起妍,才是赫連枝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以至於她有了片刻的晃神,又在察覺到之後,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
其實這一點也不出人意料。
因為趙起妍就是趙起妍,無論她展現出來的那一面有多麼拒人千里之外,骨子裏也都跟“清高”二字毫不相干。
否則她怎麼會花天價買下只剩一張臉能看的赫連枝,還樂此不疲地享受了整整三年。
蜂后酒吧的客人之所以會產生“趙起妍是個性冷淡”這樣的誤會,在赫連枝看來,不過是因為這個人太挑食了而已。
白給的不要,付錢的也不要。太冷艷的不要,太粘人的也不要。
所以才會那麼多年來,只挑中了她赫連枝一個。
——對於這件事,赫連枝往往只會給一個冷笑。
“我花錢買你,是為了讓你享受嗎?”
赫連枝略顯嘲諷地反問了一句,抬手在她胸口輕輕一戳,將人推得更遠了一點。
籠罩在周遭的氣息也隨之退去了大半,她總算能緩過呼吸,張口吐出濁氣。
然後她拿起床上的三件衣服,在半空中晃了晃,刻意用直白的話開口道:“你要做的,只有脫乾淨躺着,懂了嗎?”
趙起妍聽着她一句比一句帶刺的話,卻始終沒有生氣。
她甚至作出了一副思考的模樣,隨後回答:“這樣好像也挺享受的。”
赫連枝:“……”
她一把將衣服扔到趙起妍的臉上,面露不善地說:“給你半小時把自己洗乾淨。”
直到浴室里響起了水聲,赫連枝腦子裏的高溫才降下來一些。
她有些泄氣地往後一退,坐在了床上,抬手揉了揉額頭。
一面對這個陌生又熟悉的趙起妍,她就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
連上輩子都沒說過的難聽的話,這短短兩次見面就全給說了個遍,就像是不這麼拿話刺傷人,她就會更痛苦、更難熬一樣。
但這個趙起妍才二十六歲,還什麼都沒做過,她憑什麼要承受自己的怒火和發泄呢?
好像一下子,自己就變成了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
蠻不講理,仗勢欺人。
明明已經回到了最純粹乾淨的年紀,卻還是變得面目全非,醜態百出。
——這樣的她,即使有一張被趙起妍青睞的臉,多半也很快就會被厭煩。
可一想到趙起妍厭煩自己卻只能忍受的樣子,赫連枝竟然生出了一種報復的快感。
把當初她嘗過的滋味,一樣一樣全部奉還給始作俑者,這的確是很有吸引力的一件事。
赫連枝按下那些煩躁,不再給自己多一秒鐘的掙扎。
局勢已定,就算現在反悔,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聽着浴室里的水聲,片刻後起身走到床頭櫃前,拿起了充電中的手機。
電量差不多滿了,赫連枝取下充電線,開始翻閱未讀郵件。
阮書娉給的方案都比較保守,大概是因為頭一次接到這麼大的單子,又或者這時候的她還比較束手束腳,缺乏一點經驗累積出來的決斷力。
赫連枝沒有對別人的專業領域指手畫腳,對方給她什麼方案,她就根據什麼方案來提出修改建議,至於保守還是激進,反正都是能賺到錢,差別不大。
現在的阮書娉缺少機會,一旦她有了成功的經驗,就知道該往什麼方向使勁了。
所以這種保守也只是暫時的,赫連枝對她有最起碼的信心。
商定了理財規劃的初步方案之後,赫連枝不得不考慮下一步的計劃。
那幾個商業合作的確給她帶了一筆可觀的收入,也對得起她如今在平台上的名次和粉絲數,但那是一次性的,而且是來自盛百娛樂的資源。
再想要同等的資源,對現在的她來說基本不可能了。
盛百娛樂定下她的消息早就傳遍了整個行業,能抗衡的幾個競爭公司都在忙着培養新人,其他公司不敢得罪盛百娛樂,基本不會再對她拋出橄欖枝,所以放眼望去,偌大的行業內竟然找不到能夠合作的人。
換了以前,赫連枝會很高興這些人對自己不感興趣,但現在她雖然不打算再成為公眾人物,人脈和資源卻反而成了必需品。
因為她最了解的還是這個行業,而想要跟何源生抗衡,也必須站在這個行業里,拿起一把能夠直指對方軟肋的利器。
躲是沒用的,逃也未免太對不起這樣的機會,所以赫連枝早在意識到問題的關鍵時,就決定好了後面的路要怎麼走。
為此,她不得不繼續拿起自己曾經喜歡的、以及厭棄的東西,來作為這場新生的第一塊基石。
首先就是她如今擁有的粉絲。
在這個娛樂時代,粉絲代表了號召力,而號召力決定了一個名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與之相關聯的就是切實的利益。
但赫連枝已經不會對“粉絲”這個群體抱有任何幻想。
一些出名很多年的人都難以看明白這個群體的本質,更別提當初剛入行的赫連枝。
她也跟大部分人一樣,認為粉絲是自己永遠的後盾,這些珍貴的感情與支持都是她辛苦工作時的唯一寄託。
隨着事業生涯的終止,樹倒猢猻散,赫連枝看着那些為她哭泣為她吶喊加油的人,一個一個消失在了自己的身邊,嘴裏念念叨叨的名字也換成了別人。
在那時候,赫連枝就隱隱明白了“粉絲”的本質。
粉絲和明星之間的關係,只是一場不具備法律效應、也不被任何條款約束與保障的交易。
明星販賣自己身上有的、或者包裝出來的東西,粉絲為其支付。
而支付的方式可以是真金白銀,也可以是那一個階段里最熱烈的情感。
誰能說這種情感是虛假的呢?
它再真實不過了。
只是它有保質期,而你無法得知這個保質期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會在什麼時候結束。
那些所謂的粉絲,其實也都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而已,有緣在茫茫人海里看見了你,欣賞了你,為你的價值而支付他們有的東西,已經十分難得。
當你失去了這些價值,或者他們已經不再需要這份價值,那這場公平的交易也就到此結束了。
起初赫連枝也很難做到以平常心對待這件事。
但後來,她跌落到谷底,連尊嚴都被踩得粉碎之後,就想明白了自己曾經有多麼貪心。
相逢即是有緣,她感謝每一個人對她的青睞,卻也不會再對這個群體有任何期待。
最多在發現某一個人的離去時,消耗一點本就不多的傷感,如此也算是一種尊重。
而對現在的赫連枝來說,她如今已經成型的號召力,就是打造一把利器的最佳材料。
不善加利用都對不起自己。
赫連枝坐靠在床,將腦子裏能想到的細節用自己能看懂的方式記在了手機備忘錄上。
畢竟已經時隔了九年,這個時期發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太容易回憶起來,只能邊搜新聞,邊記錄要點,最後做成方便梳理的思維導圖。
她做得太投入,連靠在門口無聲看了她許久的人也沒發現。
直到熟悉的聲音突然打破寂靜,從左後方響起:
“打擾一下。”
赫連枝猛地抬頭,終於看見了門口的人。
趙起妍穿着那身嶄新的衣服,及肩短髮擦了半干,發梢有些凌亂地貼在臉上。
對上赫連枝的一雙眼睛后,她輕笑了一聲,開口問:“到上班時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