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Chapter04
落在肩上的短髮滑進了衣領內,引起一點瘙癢。
趙起妍側頭撩開碎發,下一秒,雪白鎖骨暴露在了空氣中,那上面的刺眼痕迹也隨之出現在了眼前。
赫連枝垂下眼睫,面無表情地看着那道刺青。
趙起妍隨手解開了第二顆扣子,襯衫下空空蕩蕩,幾乎能一覽無遺。
她曲起手指,準備解開下一顆扣子時,赫連枝卻忽然轉過身,走向了吧枱後面。
“去洗澡。”她用命令的口吻道。
趙起妍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她。
赫連枝沒有看她一眼,打開冰箱拿了一瓶透明的冰水,連上面的字也沒看,直接擰開蓋子喝了一口。
入口的辛辣燒痛了喉嚨,提醒着她,這是一瓶伏特加。
赫連枝背對着身後的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將它吐出來的生理反應。
坐在高腳凳上的人起了身,一言不發地朝着房間裏的浴室走去。
腳步聲走遠后,赫連枝握着酒瓶的手才終於鬆了一些力氣。
發白的指節隱隱作痛,比起腳踝處的疼痛竟然有過之無不及。
她俯身對着水槽吐掉了這一口酒,又用水漱了漱口,才勉強緩過來。
浴室里響起了嘩啦水聲,赫連枝放下手裏這瓶酒,抓起吧枱上的包就走向了大門。
趙起妍洗完澡出來后,套房內已經空無一人。
她卻沒有感到很意外。
身上的浴袍有些薄,從浴室里一出來就感覺到了外面的溫度。
她拿毛巾擦着頭髮,慢悠悠走向吧枱,看見那本沒有拿走的支票簿后,隨手將毛巾搭在肩上,拿起來看了一眼。
想到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確認過數字的人,趙起妍不由得笑了一聲。
片刻后,她將支票扔回吧枱上,抓起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水,就這麼穿着浴袍走到了落地窗前。
趙起妍站在窗前,空氣中殘留的那一點酒味已經快要消散,與眼前壯闊的夜景一般,讓人難以分清它是否真實存在。
赫連枝是一滴酒也沾不得的。
一杯就倒,比安眠藥的效果還好。
所以第一次來這間酒店時,趙起妍給她調了一杯雞尾酒。度數低,味道酸甜,喝起來像飲料,喝多了也不會頭疼。
但她沒有喝。
像是為了刻意保持清醒那樣,她主動去洗了澡,又主動脫了衣服躺在床上,將那殘缺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展露在了自己眼前。
趙起妍原本以為,赫連枝的自尊心無法容忍別人看見她的左腿。
那條機械假肢支撐着的腿,讓她從溫順的貓變成了渾身是刺的刺蝟,旁人膽敢碰一下,就會被扎破手指。
但那天晚上,趙起妍碰了她的腿,還有她的全部。
刺蝟又變回了溫順,卻不是那隻通體雪白的貓了。
那是趙起妍第一次那麼深切地,感受到了遺憾。
電梯到站,赫連枝拿着手提包和房卡出來,快步走進長廊,停在了新開的房間門口。
她刷開房門進去,反鎖上之後連燈也沒開,就這麼直奔大床,整個人倒了上去。
這一晚上的時間,已經把她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
赫連枝抬手遮住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大口地呼吸着,房間內還未通電,冷空氣從口腔里鑽進來,讓她迅速降了溫。
再過兩個小時,就是她睜開眼后的整整二十四小時。
赫連枝依然沒有從這場黃粱美夢裏找出絲毫違和的地方。
她真的活着,正在用力地呼吸着。她的雙腿健全,能走能跑,腿部上的每一處肌肉都是緊實的,蘊藏了每個普通人都有的力量。
但這一份普通,對她來說已經太陌生。
七年了。
上一次這樣健全地活着,已經是七年以前了。
赫連枝在大床上翻了個身,側躺着靠在枕頭上,冰冷的身體在逐漸回溫,但又因為長時間暴露在冷空氣里而變得僵硬。
她一閉上眼,看見的就全是趙起妍那張還很年輕的臉。
這樣的趙起妍,對她來說也是陌生的。
除開已經太久遠的相遇,赫連枝最熟悉的趙起妍,依然是那三年裏把她養在豪宅中的女人。
而不是現在這個脾氣好得過頭的,落魄的酒吧駐唱。
所以當她走進酒吧,看見站上舞台的短髮女人時,她的血液沸騰着、興奮着,一顆心卻難掩失望。
——那雙望向自己的眼睛裏,無風也無浪。
像一盆冷水澆在頭上,赫連枝清醒了過來。
這的確是趙起妍。
可又不是趙起妍。
和她有着算不清的爛賬的人,不是這個趙起妍。
讓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然想要再見一面的人,也不是這個趙起妍。
也許人的慾望就是逐步遞增的。
二十二小時前,赫連枝在最炎熱的一天閉上眼,迎接死亡和那傳聞中的人生走馬燈。
如果能在走馬燈中見上最後一面,對她而言也是足夠的。
但赫連枝睜開眼,等到的不是走馬燈,而是黃粱一夢般的重獲新生。
她曾經失去的健康、自由、財富,都回到了她的手中。
於是赫連枝毫不猶豫地奔向了她最想要的東西。
貪心在這場奔赴之中,一寸又一寸地增長着,她想,既然連失去的生命和健康都能倒回,那麼她失去的另一樣寶物,是不是也在那裏等着她呢?
失望,便是這樣降落的。
赫連枝沒來由地感到了憤怒。
她甚至不願意去深究這樣的憤怒,就將自己的怒火發泄在了這個陌生人身上。
不可理喻,愚蠢透頂。
但誰讓她也是趙起妍呢?
趙起妍欠的,就該是趙起妍來還。
赫連枝選擇了遵從自己的瘋狂,卻又被自己的瘋狂當頭一棒。
——看見那道再熟悉不過的刺青后,她終於發現,原來時至今日,自己最想要的還是那個從沒得到過的東西。
可這場夢的起點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重來一次,她也還是錯過了。
漆黑的房間裏寂靜無聲,精疲力盡的人抱着冰冷的枕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赫連枝醒來時,在床上躺了半小時才抽離出來,然後從床上爬起,穿上鞋直奔浴室。
花了最短的時間將自己洗漱乾淨,赫連枝拿上房卡和手提包,下樓辦了退房。
離開酒店之前,她還是問了前台另一間房有沒有退,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轉身走出大堂,在街邊攔了一輛車,報了出租屋的地址。
坐在車上十來分鐘后,赫連枝打開手機,點開了短訊箱的第一個對話框,發了一條新消息過去。
往上只有一條消息記錄,是她昨晚發出去的地址和房間號。
赫連枝看着這條記錄,耳邊彷彿又被一陣溫熱的呼吸籠罩住,那道熟悉的聲音貼近過來,輕飄飄地報出了十一個數字。
手指無意識地顫了顫,赫連枝回過神,面無表情地將手機放回了包里。
出租屋只有五十平米,放了一些簡單的傢具后就沒多少空間了,所以這裏面屬於她的東西並不多。
赫連枝找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課本和證件資料等一切重要物品收進了箱子,剩下的雜物和衣服全部單獨打包起來,最後確認了一遍屋內沒有自己的東西后,就帶着行李箱和兩包衣物下了樓。
小區垃圾桶旁邊有舊衣服捐贈箱,赫連枝把兩包衣物全部放了進去,最後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小區。
發了條短訊告知房東后,她直接打車去了市區的某一處高檔公寓的售樓部。
二十五歲生日時,趙起妍送了她一套房子,不是別墅也不是海景房,卻比其他豪宅更讓她覺得順眼。
赫連枝那時候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後來住得久了,她也不願意再換地方。
六年後變得寸土寸金的地段,現在也不過是一處賣得不太好的高檔公寓而已。
赫連枝連售樓部銷售員的介紹都沒聽兩句,見那套房子還在出售,直接定下來,當場簽合同付了全款。
奢侈的日子過久了,她有時候對自己手裏的錢毫無概念,因為就算她自己不花一分錢,趙起妍也還是按月給她打“零花錢”,最後存款餘額就真的變成了一串讓人麻木的數字。
現在赫連枝也很難改掉這樣的習慣,但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比過去的二十八年都更加清楚。
委託售樓部的人找家政公司打掃房子后,赫連枝帶着行李箱找了家附近的五星級酒店,直接開了一周的套房。
新房子裏什麼都沒有,就算全部找人一站式服務,最快也得一星期時間才能住人。
赫連枝並不着急,在酒店套房裏安頓好之後,就根據印象在網上搜了幾家公司。
這些公司在九年前的現在不是什麼出名的企業,有一些甚至還查不到,赫連枝挑挑選選,最後敲定了三家公司。
第一家,是裝修一站式服務的平台,目前為止也有了五年的創建歷史,口碑現在還只是一般,但在未來是行業里的領頭羊。
她發了封郵件過去后,直接看第二家公司。
這一家暫時還不算一個公司,只能說是一家年輕的工作室而已,含創始人在內也才五個人,在行業內幾乎可以說是查無此人。
但赫連枝知道它有多厲害。
或者說,是它的創始人有多厲害。
裝修公司的郵件還沒回復,這家工作室的創始人就打了電話過來,語氣還有些不確定。
赫連枝平靜地回答:“是的,我想要委託你們為我提供規劃。”
電話那頭的女人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依照職業習慣問了她的需求和簡單信息。
赫連枝笑了笑,語氣依然隨和地回答了她的所有問題。
對面的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問:“赫連女士,您真的要將全部資產委託給我們打理?”
她在“全部”這兩個字上面着重停頓了一下,足以見得她的心情有多麼不平靜。
赫連枝還是頭一次見到阮書娉這麼不自信的樣子,總算是對睜開眼后的這個世界多了一點真實感。
她再一次給了肯定的答覆。
電話那邊的人三秒后才回答:“好,您的委託我們接下了,具體資料會在兩天內發給您。”
這件事落定后,赫連枝也算是鬆了口氣。
離趙起妍越遠,她的腦子就越清醒,也就越清楚自己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什麼。
——是擺脫何源生。
昨天留給她的準備時間太少,就算把何源生忽悠過去了,也只是暫時的。
等那老狐狸回過味來了,再次找上門來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她可以搬家,卻不能退學,只要一天在首都大學裏上課,就一天沒有真正安全的時候。
當然,盛百娛樂作為行業里的佼佼者,明面上的違法亂紀那是做不出來的,否則離被競爭對手搞死就是一步之遙了。
但何源生這個人,最髒的就是心。
他惦記的肥肉,有一千種方式榨出油水來。
赫連枝過去的悲慘人生早已教會了她一個真理——
手中沒有武器的人,連坐下談判的資格都沒有。
她要的不是頭上頂着倒計時的自由。
所以現在開始,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且每一個都是爭分奪秒。
晚上八點,趙起妍從酒吧後門進去,繞到二樓上的一間休息室門口,拿鑰匙開了門。
她剛進門幾分鐘,酒吧老闆就走到門口,敲了敲半掩着的門。
“請進。”
趙起妍給自己倒了杯水,端着杯子轉身看過去。
周二姐卻沒進門,站在門口看她,臉上掛着揶揄的笑。
“聽說你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富婆給包了?”
趙起妍只笑了笑,沒有回答。
周二姐這下是真的驚訝了,一邊走進來,一邊關上休息室的門,問:“真的假的?你的債不是都還清了嗎?”
說完這句話她又覺得不對,趙起妍要真是給錢就願意的人,也不至於一個人撐到今天了。
“到底怎麼回事啊?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就跟姐說,姐幫你。”
周二姐說著,畫得精緻的一雙眉都擰了起來。
趙起妍喝完杯子裏的水,放下水杯后,才開口回答:“沒有難處,你放心吧。”
“那是為什麼?”周二姐真的想不明白。
不是為了錢,也不是有難處,還能因為什麼?
難不成是因為愛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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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名因為不可抗力,只能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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