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首日

上班首日

站在位於承天門旁,毗鄰五軍都督府的錦衣衛北鎮撫司衙門口,萬達雙手環抱在胸前,一臉為難。

就在十天前,文華殿裏,他皇帝姐夫朱見深親口封了他“錦衣衛千戶”的官職。他大哥也被封了一個右督軍正五品千戶的軍職,前些日子已經去衙門裏報到去了。

至於他老爹,六十多了,啥也干不動了,被封了個“新樂伯”爵位,就坐等養老呢。

他親愛的姐夫賞賜了好大一個宅院,讓他們一家四口——這不還有前幾天剛趕到京城的大嫂張氏么——一起搬了進去。

至於這個伯爵府有多大呢……都那麼多天了,老萬家四個鄉巴佬至今還會在自己家裏走着走着就迷路呢。

要說被封為“錦衣衛”,萬達到現在都是非常抗拒的。

錦衣衛也——他從小看的電視電影裏,這些人一出場那就是反派角色啊!

尤其是徐克導演的《新龍門客棧》還有《龍門飛甲》裏,那些錦衣衛和宦官們沆瀣一氣,殘害忠良,把看電影的萬達氣的手痒痒。

於是在聽到姐夫要封他做錦衣衛的時候,萬達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

“不不不,我不想做錦衣衛。我是個廚子,我的特長是拿菜刀做飯。跟那些不講道理的人不是一個路數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寧可姐夫你送個大酒樓給我,讓我做個掌柜兼主廚也好啊。

聽到萬達“出言不遜”,一邊的宮女太監們都嚇得顏色大變。

“小郎舅,你說錦衣衛‘不講道理’……這是從何說起啊”

見到懷恩想要上前解釋,朱見深眯起眼睛,伸手攔住了他。

看到眼前這個神色完全和之前不同的姐夫,萬達隱隱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

他哪裏知道,朱見深這皇位戰戰兢兢坐了才幾個月,尚未培養起自己的勢力。他最聽不得的,就是底下的人行為不軌,對新到手的皇權產生挑戰。

“我……我之前在霸州的酒樓里做事,時常有路過的廠衛……吃飯不給錢。很不講道理。”

感受到朱見深身上傳來的威壓,萬達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姐夫,雖然年紀小,但是是真·皇帝啊!

剛才還哭唧唧地抹眼淚,沒想到言語之間氣場就完全不同。

那天五六個錦衣衛圍着自己雖然也很氣勢驚人,但是和皇帝姐夫比起來,那完全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原來如此……”

朱見深緩緩地向後靠了靠,身上那駭人的氣勢也漸漸弱了下去。

“既然如此,那麼小郎舅更要替朕好好看顧住這些‘不講道理’的錦衣衛了。”

朱見深笑道。

“休息幾天,就去衙門報道吧。別的做不到,看門總行吧?”

已經被真龍天子嚇得發抖的萬達,很沒有骨氣地點了點頭,“噗通”一下跪地謝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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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是在這個地方‘上班’么?啊啊啊!為什麼也沒人教教我啊。”

萬達大喊一聲,激動地抱住頭蹲下。

“兀那小賊,究竟是什麼人?鬼鬼祟祟站在這裏!”

隨着萬達的尖叫聲,兩個身穿黃色制服的錦衣衛力士從衙門裏走了出來。

其中一個人指着萬達大聲喝道,“哪裏來的鄉巴佬大聲喧嘩,當北鎮撫司是什麼地方?”

“不是,我是來‘上班’的。”

萬達慌忙解釋,“我也是錦衣衛來的。”

“什麼?你也是‘錦衣衛’?”

兩個大漢對視一眼,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說你是你就是?腰牌呢?任書呢?飛魚服,綉春刀呢?”

哎,萬達絕望地看着自己一身尋常老百姓的打扮,一句都答不出來。

要死了,他這幾天一直都在思考“錦衣衛到底在哪裏上班”這個問題,每天在京城裏兜兜轉轉,今天終於看到了“北鎮撫司”的牌匾。

北鎮撫司應該就是錦衣衛衙門吧?電影裏不都是這麼演的么?

萬達一激動,不管不顧地就在門口嚎起來了。

什麼腰牌,什麼任書,他可以一件都沒帶啊。

“原來是個瘋子。怪可惜的,長得還挺好看。”

兩人見他這樣,連打一頓的興趣都沒了,搖了搖頭,就要往衙門裏走。

“哎,萬千戶,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人帶着一小隊人馬,從衙門外面的街口走了過來。

“鄧大哥!”

“鄧總旗。”

萬達和那兩個守門的錦衣衛同時叫道。

鄧翔,鄧總旗,正是半個月前去往霸州迎接萬達的那位錦衣衛官員。

兩人雖然只是相處了幾天,但是鄧翔對於這個當今皇上的小舅子非常喜歡。加上如今宮內宮外誰不知道萬娘娘最為得寵,而萬娘娘又最喜歡這個小-弟-弟,不由得起了結交的心思。

只是最近萬家新搬進了伯爵府,還在採買小廝和丫頭的階段,連個管家都沒有,一切還亂糟糟,他也沒機會登門拜訪。

卻沒想到,竟然今天會在北鎮撫司衙門口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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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這個‘錦衣衛千戶’就是個‘恩功寄祿’的虛職,光吃俸祿不幹活就行?”

北鎮撫司衙門某個小廳內,坐在鄧翔對面的萬達後知後覺地說道。

“是啊。”

“這也沒人告訴我啊……”

他眨巴眨巴眼睛,萬分哀怨地說道。

關鍵是,電影裏也沒說啊……

“這朝中人人都知道啊。‘錦衣衛’說是官職,但是從永樂爺朝開始,就經常作為蔭封的虛職,專門封賞給有功之臣的後代,還有像您這樣的外戚了。”

鄧翔哭笑不得地說道。

好嘛,這小爺看起來挺機靈的,據說在御前都對答如流,毫不膽怵,卻原來還是個鄉下鐵憨憨,居然真的跑來北鎮撫司來“上值”來了。

萬達尷尬地擰起眉毛。

說起來他大哥萬通早就在軍部衙門入值了,每天都按時點卯,害的他以為自己跟大哥一樣,既然領了皇家的俸祿,再不喜歡也要去上班打卡……

“再說了,這錦衣衛衙門,可不止有北鎮撫司一個呢。”

“啥?”

這還是個大單位?

“鄧大哥,你給說說,錦衣衛有多少個衙門?”

鄧翔掰着指頭給他算,“你看,錦衣衛下面的衙署可多了。除了南北鎮撫司,還有經歷司,前後左右中前中后各所,還有旗手所、馴象所……哎,你怎麼沒找到馴象所去?這幾天天熱,他們最近都在積水潭那邊給大象洗澡呢。老百姓可愛看了。”

“別說了,都是電影誤我啊……”

萬達無語問蒼天。

這就是“看電視學歷史”的壞處吧。

什麼十四所,什麼恩功寄祿,今天之前他壓根聽都沒聽說過。

“既然不用真的上班,那我就走了……”

萬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今天真的丟臉都到姥姥家了……算了,萬達的姥姥什麼樣子,他自己也不清楚。還是快點回家緩緩吧。

鄧翔憋着笑,一路將他護送到衙門口。

兩人還沒踏出北鎮撫司大門口,就看到幾個宦官正站在門口要朝裏面走來。

領頭的那個,萬達剛好認識——就是那天帶他進宮的太監,懷恩。

“公公怎麼來了?”

萬達一臉懵逼地問道。

“雜家奉了皇上口諭,是來傳旨的。”

懷恩看着萬達,滿眼笑意。

萬達不知道懷恩的來頭有多大,只當他是姐姐身邊得寵的太監。錦衣衛們卻是深知他的底細,和他代表的勢力。

這位懷恩太監也是官宦子弟出身,父親是太僕寺卿。宣德年間他的族兄兵部侍郎戴倫獲罪,戴家被抄了家。懷恩年幼,沒有被殺頭,而是被收入宮中做了一名閹人,賜名“懷恩”。

這位懷恩太監老實持重,在宮中素有威望。最關鍵的是,他與萬貴妃年歲相當,兩人幼年時代都蹭在孫太後身邊伺候,這麼多年來感情深厚,如同兄妹一般。

如今萬娘娘炙手可熱,這位懷恩太監不但沒有藉著昔年的情分討官討賞,反而行事愈加低調,也更加受到了皇上和娘娘的看中。

雖說現在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是剛為新帝操辦完了大婚的牛玉公公。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牛公公老了,不討陛下喜歡,這位才過而立之年的懷恩太監,才是將來內廷最有可能得到皇帝陛下寵信的人物。

故而,才聽到懷恩蒞臨的消息,整個錦衣衛衙門都被震動了。剛從五城兵馬司衙門出來的袁彬,一邊走,一邊整肅衣衫,前來抱拳相見。

“萬千戶,跪下接旨吧。”

懷恩笑眯眯地說道。

“皇上給我下的旨?”

萬達指着自己。

懷恩點頭。

頓時,萬達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頭。

他一早出門,滿大街瞎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會找到北鎮撫司衙門來,怎麼這公公就能來這逮人呢?

“跪下吧。”

懷恩沒打算和他多啰嗦。

萬達將滿肚子疑問吞下肚子,和眾人齊齊跪下。

要是這時候有航拍機,從上頭取個景,變得看到一片片不同顏色等級的飛魚服和蟒袍的金線,在夏日的陽光下反射出耀眼光芒的絢爛景象。

“皇上說了,讓萬達——‘好好替朕看門’。”

說著,懷恩走到萬達身邊,彎下腰,拍了拍他窄窄的肩膀。

“就這樣?”

萬達抬起腦袋問道。

“就這樣。起來吧。”

懷恩一把攙起萬達,還給他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動作之親密,看的一旁的錦衣衛門目瞪口呆,內心也開始千迴百轉。

“這京城啊……不,這整個大明國,就沒有皇上不知道的事情。”

懷恩在走之前,用不輕不重的的聲音回答了萬達之前的疑問。

眾錦衣衛屏息凝神。

“萬千戶,好好辦差吧。過幾日進宮來探望探望娘娘,娘娘記掛您呢。”

說著,懷恩將萬達拉到一邊,從袖子中掏出一塊小巧的腰牌,塞到了萬達手裏,壓低聲音說道。

“只要是白天,不管什麼時候,您拿着這塊腰牌來找雜家,雜家都能帶您進宮。”

“這個,於理不合吧?”

好歹之前被密集培訓了幾天的宮廷禮儀課程,萬達也知道他是成了丁的外男,怎麼可以隨意進出皇宮?

“皇上看中您,千萬別讓皇上失望啊。”

懷恩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模稜兩可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去和袁彬寒暄去了。

“皇帝姐夫……他這是要把我往火上烤啊。”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萬達要是再不明白,也不是橫行霸州城十多年的“鬼見愁”了。

萬星海只是學歷不高,又不是腦子不好。

他的皇帝姐夫,這是把他作為一顆“明子”,安插-進了錦衣衛衙門了。這要是一局遊戲的話,他不就是一個吸引火力的“炮灰”設定么?

說好的“恩功寄祿”,不用真的上班的呢?

萬達哀怨地看着不遠處,同樣滿臉複雜表情的鄧翔,哀嘆自己簡直就是自尋苦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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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以為只是個受寵的外戚而已……”

錦衣衛都指揮同知袁彬坐在堂內,與都指揮僉事王喜相對而坐。

“皇上……不信任我們。”

袁彬苦笑。

“還想給我們點難堪。”

王喜接話到。

皇上派這個鄉下來的小東西,來到錦衣衛衙門中最重要的北鎮撫司——用後世的話來說,殺傷力尚未可知,但是侮辱性極強。

王喜與袁彬都是年過六旬,歷經多朝的錦衣衛老人了。怎麼會看不出來新帝的打算。

尤其是袁彬,最初只是一個普通校尉出身。當年先帝“北狩”期間,他全程在皇帝身側守衛,幾次救先帝於危亡之中。

“奪門之變”后先帝複位,英宗對他的信任無以復加,將他提拔到了現在的位置上。錦衣衛的勢力也因此蓋過了之前風頭十足的東廠。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輕的小皇帝,對於錦衣衛也好,東廠也罷,恐怕都談不上什麼信任。

可能,他現在所信任的人,只有陪伴了他十多年的萬娘娘吧……

“那這個萬千戶……該如何處置?”

王喜朝外頭努了努嘴。

鄧翔這會子正陪這萬達在北鎮撫司里到處參觀呢。

“萬千戶,這裏頭就是大名鼎鼎的‘昭獄’……要不要進去看看?”

站在衙門最北面一扇陰森的石門口,鄧翔指着大門“熱情”地介紹道。要是給他手裏塞一把小旗子,那完全就是個導遊的模樣了。

萬達抬起頭,看着這高高攔起的花崗石高牆,聽着裏面傳來若有似無的哀叫聲,大熱天的,硬是打了一個冷戰。

“下次吧,下次吧……”

萬達擺了擺手。

今天第一天上班,犯不着這麼刺-激。

至於一早在門口對萬達呵斥的兩個力士,則萬般討好地跟在他身後,一個給他扇扇子,一個則捧着裝了冰鎮酸梅湯的罐子——開玩笑了!這位可是萬娘娘的親弟弟,堂堂千戶大人,儀錶堂堂,英武非凡,他們早上那是瞎了眼了才沒認出來!

“找個人跟着伺候……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幹嘛就幹嘛。”

想了一會兒,袁彬咳了兩聲說道。

“不管他?”

王喜詫異地問道。

“不管……且看他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嘿嘿……高啊,大人。”

王喜也是聰明人,立即明白了袁彬的想法。

既然皇上的口諭里也沒說要讓那個鄉下小子做什麼,那麼就讓他滿屋子亂撞去吧。

自打洪武帝建立了錦衣衛,又在永樂帝手裏被發揚光大,這個衙門已經成為了大明水最深的地方所在。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子來就來唄,能翻出多大的水花……

“屬下這就吩咐,找個得力的人跟着他。”

“不用‘得力’。身手好,能保證萬千戶的安全就行。到時候在娘娘面前也好交代。”

“對,對。”

王喜立即領會到了上司的意思。

“對了……說起來,廣懷要從廣西回來了吧。”

說完了糟心的事兒,袁彬話題一轉。

“是,前幾天來了信,說這幾日就到京。”

提起這位錦衣衛年青一代的後起之秀,兩位老上司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快則一年,慢則三年。皇上一定會對廣西用兵……接下來這一輩里,也就廣懷能有這個能力,把錦衣衛,和北鎮撫司發揚光大了。”

錦衣衛除了執掌儀衛,稽查罪犯,管理市容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刺探大明國內外的軍事情報。

自從英宗時代開始,廣西土司和當地官員勾結,隱隱有造反的趨勢。大行皇帝那時候就考慮過要對廣西用兵,卻因為種種原因未成。

如今新帝登基,年輕人雄心萬丈,又是想要立威的時候。廣西一役,勢在必行。

這是他們錦衣衛重新受到新皇信任的重要機會……絕對不能被破壞。

袁彬轉過頭,看着萬達一行人從走廊的另一側匆匆而過,緩緩地眯起了眼睛。

這個萬千戶,可不能讓他壞了自己的佈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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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科普時間:

錦衣衛雖然在很多影視作品裏都被描述的武力值很高,很牛叉的樣子。但是其實成分複雜的很,就說來源吧,除了正兒八經的世襲錦衣衛,還有皇親錦衣衛(老朱家孩子),女戶錦衣衛(老朱的女人家的孩子),保姆錦衣衛(老朱家奶媽子的孩子)。

發展到後期簡直就是”養老單位“,皇帝封不出什麼官職了就把人往錦衣衛系統裏面一塞,導致錦衣衛里出現了這種工匠,畫師,醫生……各行各業。

這些都是所謂”寄祿官“,基本上只是按照品級拿俸祿,不用真的當值。

小萬不知道,所以傻乎乎跑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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