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離譜。”

半晌，景瑟給出這麼一句。

水早就沸了，變軟的麵條纏繞蔬菜，鍋咕嘟咕嘟冒泡。廚房熱氣騰騰。

景瑟卻無端感到周身發寒，涼意從脊椎漫上脊背。

夏露露：“是吧，我也覺得離譜。沈掠以前好好一小孩，怎麼變成這樣。果然，父母離婚對小孩影響還是非常大的，你瞧，連沈掠都……”

“我是說，”景瑟關掉煤氣，冷冷道：“那些謠言離譜。”

“我聽說沈掠爸媽離婚時候都不想要沈掠撫養權，還因為這鬧了好多天。可能因為這，沈掠才變……啊？”夏露露說著說著反應過來：“你不相信啊？”

雖然夏露露說前告訴景瑟這些不一定真，但在她心裏，其實信了七八分。

沈掠的名聲多好啊，周圍鄰居沒哪個不喜歡他。沒道理突然間污衊他。

“不信，一個字都不信。”景瑟卻一字一頓強調：“沈掠不可能欺負他后媽那個小孩。”

“可是大家都這麼說，”夏露露猶疑：“你自己不也說過沈掠身上有傷，整個人變化特別大嗎？萬一呢？”

景瑟堅持：“變化再大，沈掠也還是沈掠。沒有萬一。”

她說:“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了解。”

夏露露語重心長：“景瑟啊，人都會變的。你兩年沒跟他相處過了，整整兩年啊。兩年時間太長了，沈掠經歷家裏這麼多事，怎麼會跟以前一樣呢。別看沈掠表面不在乎他爸媽，心裏肯定是很在意的。哪個小孩不在意父母啊。父母離婚，對他影響肯定不小，他……”

景瑟聽着這些話，只覺得怪異。

先是系統告訴她沈掠天生壞胚，管教不了，以前的乖都是裝出來的。今天又有夏露露對她說，人會改變。

彷彿誰都比她了解沈掠。

可是她與沈掠從小一起長大，如果沒有這兩年的空白，她敢說，對沈掠而言世上最親近的人就是她。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沈掠。

即使有這兩年的空白，即使現在的沈掠看上去很陌生，即使沈掠對她似乎有些排斥……但沈掠也還是沈掠。景瑟知道他會做什麼樣的事情，更知道他不會做什麼樣的事情。

總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怪不得——”景瑟突然想起什麼。

夏露露以為她想通了：“對啊，我就說嘛，哪有人會……”

景瑟打斷了夏露露的話，語氣涼沁沁的：“怪不得掠掠不去上學也不跟我回A市，一定要留在這裏打工。原來，是被逼的。”

夏露露：“啊？”

……

沈掠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沈掠父母卻相反。誰提起他們都先嘆一口氣：唉，那對夫妻。

從景瑟有記憶起，沈掠爸媽就是對不靠譜的夫妻。兩人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吵架，還會動手互相撕打，彷彿不是夫妻關係而是仇人關係。

不但如此，他們居然拿年紀尚小的沈掠撒氣。沈掠一兩歲，看見父母打在一起難免嚇到。每次一哭，要麼挨兩人巴掌，要麼被關起來“冷靜冷靜。”

沒幾次，沈掠不會哭了。

不過他們工作忙，動輒幾個月不回家，這樣激烈的場景並不頻繁。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是把沈掠扔在家裏，隨便從老家找來個人充當保姆。嘴上說因為是同鄉所以放心，其實就是懶得浪費時間正式招聘。同時，還能博個提攜同鄉的好名聲。

然而那時沈掠太小，家裏有主人跟沒主人似的，保姆仗着與沈家是同鄉，有那麼點親戚關係，久而久之，越來越放肆。開始只是偶爾翹班，把兩三歲的沈掠獨自扔在家裏。後來逐漸過分，拖家帶口的來沈家住。景瑟親眼見過保姆兒子玩沈掠的玩具，搶沈掠的牛奶。保姆嗑着瓜子當看不見，儼然一副主人架勢。

沈掠已經是個不會吵的小孩，連遭到欺負也並不會哭。明明在自己的家，卻像寄人籬下。

她爸撞見幾回，看不下去。乾脆做主辭退保姆，把沈掠帶回家住。

沈掠父母知道以後，並沒有覺得不妥。因為沈景兩家不止是普通鄰居，兩家長輩曾是戰友關係。景瑟爸爸很早失去雙親，被沈家收留過好幾年，大學是在沈家資助下讀完。

照顧沈掠，也算是景瑟爸爸對已過世沈爺爺沈奶奶的報答。

就這樣，沈掠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景瑟家，景瑟家裏面甚至有他的房間。景瑟爸媽出於同情，對沈掠十分上心。景瑟年紀小，不明白其中原因，一開始沒少為此吃醋，一度想把沈掠趕走。對沈掠的排斥明晃晃寫在臉上。

不過景瑟父母工作也忙，也同樣很少在家。大部分時間家裏只剩保姆與兩個小孩。沒多久，景瑟覺察到有玩伴的好處，勉強接受了這個任她擺佈的弟弟。一年一年過去，兩人相依為伴，比親姐弟還親姐弟，沈掠十分護她。

然而除了她這個姐姐，沈掠對誰都客客氣氣，特別疏離。就連對自己的父母沈掠也當陌生人看待。他不怪他們對他的無視，不怪他們從不盡到為人父母的責任——他根本不在乎他們。

他們不時回家，吵架，他平靜寫作業，或去找景瑟。他們打架，他在謾罵聲撕打聲中淡定打報警電話。

他甚至厭惡父母回家。

所以，景瑟聽夏露露說沈掠因為父母離婚又各自再婚自暴自棄時，第一反應就是不信。

這簡直沒有邏輯。

在最需要父母的年紀，沈掠都不希望看到父母。現在他長大了，怎麼會突然在乎他們離不離婚。

況且，沈掠並不是那種思想簡單的小孩。他比誰都知道，叛逆並不能帶給他什麼好處。他那對父母不會因此感到愧疚，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就算真的有逃課有打架，那一定另有原因。

至於欺負繼母帶過來的小孩，更是天方夜譚。

真相如何，景瑟只聽沈掠的。

……

夏露露最終沒有說過景瑟，無可奈何念叨着隨便你吧，掛了電話。

麵條煮好，景瑟在廚房晃了一圈，到處找筷子。找了半天沒找到。最後發現筷子就在她自己手裏攥着。

她垂眸，盯着筷子好半天，無語地啪嗒一下撂下。

放下筷子，她抬頭，一眼望見停在庭院中的輪椅。

之前匆匆瞥了一眼就過，現在仔細看，才發現那輪椅蠻新的。

夏露露說，沈掠被他爸打得很重，都到了要養傷的地步。

很有可能，這輪椅是沈掠養傷期間用的。

沈叔也真下得去手，她簡直懷疑沈掠是不是撿來的。

不過也是，沈叔對沈掠下狠手又不是第一次。差點把人丟了這種事情不也做過。

景瑟盯着輪椅看了半晌，越看越生氣。乾脆摘下圍裙，一把扔在料理台。

剛煮好的麵條也不吃了，她轉身出門。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景瑟要找沈掠問個明白。

-

等不及要見沈掠，景瑟這次是開車過去。

一路，她心緒難平，腦子裏亂糟糟的。人都快到便利店了，也沒想好她該以什麼樣的姿態面對沈掠。

只是迫切地想見到他，問一問這兩年他是怎樣過來的。證實一番夏露露的話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沈掠從來不會騙她。以前是這樣，景瑟相信現在也是。

結果到便利店，門竟然是關着的。沈掠與紅毛兩人不知到哪去了。隔着玻璃窗望進去，裏面亂糟糟。零食飲料各種日用品灑了一地。

景瑟心裏又有不好的預感。

上午還好好的，怎麼才過去一會兒，裏面變成這個樣子。

又發生什麼事了？

景瑟蹙眉，目光掃過門鎖。拿出手機，手指在上面重重摁幾下，給沈掠打電話。

撥完號碼，她拿起手機貼在耳邊，清晰聽見話筒里傳出一個女聲，機械的，沒感情的，提醒她，沈掠電話關機。

關機。

景瑟胸口輕微起伏，心態爆炸。

她不明白沈掠手機為什麼總打不通，今天打，不通。明天打，不通。十次八次不通，手機用來做擺設做裝飾的么？

還不如直接扔掉算了。

景瑟無能狂怒了一會兒，沒辦法，還是收起手機。

既然聯繫不上人，她只好在這裏等。不管沈掠去了哪裏，總不能不回來吧。

下一秒，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來買東西的？別等了，今天不會開門。那倆人剛才跟人打架，去警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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