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蓮止醒的那日,聽說是正趕上九重天每五百年一回的賞花宴。
據坐在他對面,君塵那廝的描述,殿上當時可謂是熱鬧得緊。
一眾仙家正為了定奪開宴花這樣的無聊小事,而爭地面紅耳赤,就險些差沒擼起袖子出去幹上一架。
誰能想到在這當頭,竟會有滾滾天雷轟隆着從頭頂上徑直劈下。
那是劈的眾仙叫一個目瞪口呆,兩股戰戰。
以為是哪個王八羔子又叫囂到了天門口來,紛紛神情警惕的掏出看家法寶,哪還有半分心思再去討論那些個花花草草。
“這屆仙家不行啊。”
君塵十分痛心疾首的搖了搖頭。
當然,如果忽略他那滿臉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神情,倒也的確像是那麼一回事。
坐在他對面,身着一身淡紫氅衣的蓮止正撩袖提壺,慢條斯理的為自己斟上一杯熱茶。
此時雖已入了春中,但他卻依舊穿了一身十分厚重的氅衣。
上頭綉着瑩瑩流光的蓮花紋路,三千青絲不挽不束的披散身後,宛若上好的玲瓏綢緞。
那墨痕勾勒似的兩筆長眉輕揚,金色的火焰印記在他額間灼灼生輝。
他曲着腿,赤着足,露出精緻而素白的腳腕,含着幾分笑意的狹長鳳眸漫不經心的一抬,似是想看對面的人,到底還能再胡吹扯八些什麼話出來。
“當然了,”
坐在他對面的人清了清嗓子,果然不負所望的繼續道:“這也的確不能怨他們,畢竟自當年那場荒蕪戰役后,天界的元氣就一直沒能恢復。”
“哪怕是重建了九重,但卻仍弱了其他幾界不止一點,就連當初同咱一樣元氣大傷的鬼域,都能時不時爬上來耀武揚威一下。”
“誰讓人家這千年間,又出了位心狠手辣的新鬼君呢。”
“但是……”
話鋒在此處突的一轉,此人面染笑意,明裡暗裏的奉承起來。
“你如今既是醒了,想來我仙界亦可揚眉吐……”
“有話直說。”
一陣風過,打旋兒的花瓣悠悠飄進了樹下石桌的杯盞中,圈圈漣漪推散,倒影碎成千萬。
蓮止淡淡掃去一眼,拎壺添茶,似笑非笑地揚了揚眉。
他眼前這一身素雅青袍,手握摺扇,眉間三道青色斜痕風印,桃花目中盛着滿滿一汪笑意的風雅公子,正是那場戰役后,神宮殘存為數不多的神祇之一
——風君君塵。
蓮止雖因傷重在靈池休眠了上千年,同這人許久不見,但憑着以往相識歲月,他心下對君塵卻還是十分了解的。
此人雖生着一副風流倜儻,平易近人的好麵皮,但這皮囊下包裹的卻是一顆不折不扣的狐狸心。
他一直惋惜此人不生去青丘,着實是十分可惜的一件事。
“那我可就直說了。”
被看穿目的,君塵也就不再同他打馬虎眼,啪的一聲合起摺扇,神色十分正經肅然。
“我知道天道一向是偏喜你,你從休眠中醒來,這動靜鬧得大點也無可厚非,但……”
他頓了一頓,慢條斯理的瞥了眼蓮止,扇骨點了點掌心。
“你也知道咱們九重天如今不大景氣,在錢財方面有些吃緊……被雷劈壞那幾所宅子的修繕費該算作誰的?”
壺嘴陡然磕上瓷碗,聲音清脆作響,坐等他說什麼驚天動地大事的蓮止手腕一抖,以至於泊泊茶水滾濕袍面。
他面無表情的抬起臉,慢條斯理的擱下手中小壺,長袖一拂,青光過後,三尺長鋒劍光鋥亮。
“碰。”
“咚。”
“喂!”
“你權當今日不曾見我就是,至於那些壞了宅子的仙家,若真有怨言,你大可叫他們來尋我。”
將君塵踹出門,蓮止悠悠拂去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而後氣定神閑的將殿門結界又固了幾層。
被抽出去的君塵踉蹌一下,將將穩住身型后,回身看着緊閉的殿門抽了抽嘴角,聽聞蓮止此番回話卻又忽地笑了起來。
“這可是你說的。”
蓮止:“爺說的,快滾。”
“有你後悔的時候。”
君塵雙眼微微眯起,裏頭流光閃晃不懷好意,他輕笑一聲,長袖驀然一揮。
只見青色熒光擬作只只訊蝶漫天散去,他看了眼緊閉的府門,十分不懷好意的悠悠一笑,而後覆手踱步離去。
不出片刻,堂堂靈君欠債不還的消息,就被訊蝶悄無聲息的傳遍了九重天。
而當蓮止知道這則消息時,已然是三天後了。
他看着送到眼前那堆五花八門,什麼材質都有的,亂七八糟的,足有半人高的拜帖,含笑捏碎了手中的青瓷琉玉杯。
“咳。”
侍奉在他身旁,青灰流雲官袍的昆玉仙官輕咳一聲,而後從袖中又取出一張拜帖奉上。
蓮止目光掃過去,微微一怔。
那是一張極為樸實無華的拜帖,素雅淡青的貼面在眾多鑲金披紅的帖子中,仿若一股潺潺清流。
“這又是誰送來的?”
他接過那張帖子掂了掂,若有所思的目光掃過去。
昆玉下意識挺直腰桿,十分坦然淡定的表示自己沒有接受他人半分賄賂,而後恭敬道:“回帝君,這是天司府送來的。”
“天司府?他們送帖子來做什麼?莫不是之前劈壞的宅子裏也有他們的一份不成?”
簡直是荒謬。
他不過是休眠蘇醒,哪裏知道天道竟能搞出如此大的動靜?莫不是他醒前還要專門去同天道打個商量,說這雷該往哪裏劈不成?
若真是如此,那他第一個要劈的準是那君狐狸的宅子,君塵那廝分明是想藉此之機,來探一探他的藏庫。
想得倒是挺美。
一聲冷哼,蓮止施施然翻開手中的那封拜貼。
裏頭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他眉梢微微一揚,忽而笑道:“原來是他,在外躲了這麼些時日終於還是回來了。”
話落搖搖頭,將那堆帖子如數丟給昆玉處理,而後整了整衣襟踱步往前廳去了。
他方才醒來不久,所以這九重天上認不得幾位仙家,但提起送拜帖的這一位,着實是令蓮止有些啼笑皆非。
這位仙君在前些日子裏遞交拜帖來同他討酒吃,因在帖中點明了故人之徒的身份,蓮止只沉吟片刻就將他放了進來。
只是誰曾想,這位專程來討酒的仙君,酒量竟然才芝麻粒那般大小,不過在陳年的靈酒中泡了泡,飲了那麼三兩杯,就醉的一塌糊塗了。
當時的蓮止只覺萬般好笑,準備派人將他送回府上。
卻不想這位仙君吃醉了酒後,竟有別於最初的端莊模樣,不僅四肢並用的抱着樹榦嚎啕大哭,甚至胡亂地說起醉話來。
三言兩語間,竟無意扯出了一件同蓮止有關的事
——那是他自醒來就一直壓在心上的疑惑。
這可就比較有意思了,百尋無果,竟在眼前。
他當下起了興趣,準備凝神聽個明白。
但不知是不是的確喝大了,以至於這位仙君說話顛三倒四的含糊不清,蓮止難得靜下性子認真去聽他講,卻不想這人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響。
聽了半個下午也沒聽到重點處,就差沒聽到對方講自己三歲時偷窺鄰家女沐浴了。
一聲輕嘆,蓮止十分悵然的喚來昆玉將人給送回府中,想待這位仙君酒醒后在尋去問個明白。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那時當著他的面太過失態,以至於這位仙君後來匆匆忙忙往凡塵去了,直至今日方才登門。
遠遠前方廳堂中站有一人,一身素凈白衣,邊角處勾繞相纏些許銀色符文,除卻腰間纏了幾道約拇指般粗細的紅錦外,便再無其他裝飾。
這一身雖樸素簡陋的很,但卻也明明白白昭顯着來人的身份。
此人正是當今九重天天司府的五位掌司之一
——司掌姻緣星盤的司緣仙君。
廳中人見款款而來的蓮止連忙恭敬的行上一禮,為前些日子醉酒後的失態羞愧賠禮。
蓮止自不會同他計較這等小事,他施施然在位上坐下,見司緣主動提起這茬子事便順勢接過了話頭。
那件事情在他心上記掛許久,不知藉此機會是否能弄個明白。
“仙君可還記得當日酒後曾說過什麼?”
司緣面上十分慚愧,他嘆了口氣又向上拱了拱手。
“承蒙帝君不怪已是小仙幸事,那些醉后胡言亂語多數算不得真,不過信手拈來的一些閑話,小仙早已沒了印象。”
這話在蓮止的意料之中,他神色不變,指尖一嗒嗒的輕敲着桌面。
“仙君見多識廣,不知可曾聽聞一地?名喚蓬萊。”
蓬萊二字從蓮止口中出現的瞬間,卻見司緣瞳孔剎那驟縮,背脊僵硬,似是聽到了什麼極為可怖之物,以至於起身間的動作仿若缺了潤油的木傀儡卡住機栝,但在瞬間又正常運轉起來。
只見他若無其事的直起腰,神情不變,姿態十分從容的搖了搖頭。
“小仙慚愧,竟對此地聞所未聞。”
指尖敲擊桌面的聲音停了下來,蓮止目光同他對視片刻,見其聲色不動,遂輕輕一笑。
他沒有繼續再說這個事,只是十分輕描淡寫,詳裝不在意的道:“不過小事,你既是不知,那便算了。”
司緣抬起眼,面上十分疑惑,狀似不解追問道:“此地是?”
若不是方才見他異狀,蓮止簡直要被這人出色的臉面功夫給騙過去,他眼角略微一彎,悠悠笑意頓時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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