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時下民間娶親流行六禮,宗室王府間亦然如此。
不過帝王之家何等尊貴,以萬歲之尊,親迎卻然是后族擔待不起的,皇后的名諱生辰也早被呈折上了御案,最後刪刪減減,只剩納采與大征二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后的嫁妝是不需要她的本家籌辦的,太皇太后欽點了安親王領銜籌辦皇后妝奩,內辦外辦分配妥帖,卻務要急中求穩。
婚期,就定在九月里了。
給派了那麼緊急的差事,少不得給點甜頭。
安親王元配嫡福晉出身博爾濟吉特氏,或者說如今京中貴婦、宗室福晉多數出身博爾濟吉特氏,滿洲八大姓都是近年才逐漸增多。
滿蒙聯絡有親,娜仁作為養在太皇太後身邊的科爾沁格格,自然吃得開。
但如今安親王府當家做主的嫡福晉乃是安親王的第三任繼室,出身赫舍里氏,乃是當今索中堂之女,也就是未來皇后的姑爸爸。
這日太皇太后命宮裏的戲班子備了戲,請了幾家福晉,安親王福晉赫然在列。
娜仁照例是要陪着太皇太後去雨花閣聽戲的,一早太皇太后見她眼圈兒底下微微發黑,不算光彩照人,心裏瞭然,斜睨她一眼,道:“又點燈熬夜看書了?”
娜仁略為羞赧地抿抿唇,低頭悄悄一笑,太皇太后就明白了,手在她額頭上一點:“你呀!撐得住嗎?”
“有什麼撐不住的。”娜仁在首飾盒裏挑選出一條珍珠流蘇掩鬢,隨口道:“要入秋了,太醫院的養生方劑調換,我尋思翻翻書,把您日常用的湯飲也改一改。這些年總是一樣,也怕您膩了。”
說著,她還邊叮囑一手抻着綴珍珠髮帶、一手給皇皇太后盤着頭髮的宮女:“後頭打一縷辮子纏在鬢邊穿過來,前兒我見書里婦人的頭型倒是好精巧,可惜現實里倒沒人梳了。”
太皇太后先時心裏熨帖笑着,卻還嗔了娜仁兩句,又叮囑她注意自己的身子。
復聽她這樣說對,太皇太后着西洋鏡向後看,對瓊枝道:“聽到沒有,你家主子怪你手不夠巧,頭髮梳得不夠好看呢。”
“老祖宗!”娜仁實在是無奈了,嘆道:“您幾時也強詞奪理起來了?”
瓊枝站在後面,抿唇悄悄一笑,將盛刨花水的小銀缽擰開遞上。
蘇麻喇在旁仔細打量着娜仁的髮式,見不過是三四縷辮子混着髮絲在腦後一盤,用淺綠髮帶穿插在其中,斜插一支新制宮花,底下一半的散發也擰成辮子,不過混着青絲鬆鬆垂着,底下兩隻白銀辮墜兒,鏤空雕花倒是精巧。
身上是淺紫色綉合歡花的氅衣,用二指寬的淺色湖錦滾鑲,刺繡一看就是宮中綉娘的手藝,極盡精緻細膩,穿在身上行走間彷彿鮮活的花兒一般。氅衣裏頭是月白立領的襯衣,領口用淺綠絲線綉着絲蔓,更襯面容素凈柔和。
這一身打扮素雅得宜,疏朗清新,並不俗氣。
不過她尤嫌不足,道:“格格的容貌氣質好,無論金玉翡翠都壓得住,又年紀輕輕的,穿鮮艷些的顏色也沒什麼,反而鮮活好看。”
太皇太后也連連附和:“正是呢,蘇麻喇在打扮上的眼光一向好,聽她的准沒錯兒。”
“太皇太后您又折煞奴才了。”蘇麻喇輕笑着道:“不過人老了,看到咱們格格這樣鮮花一樣的年紀,又是這樣的人品相貌,話就多了。”
“是,你這一天天,跟我也沒有這麼多的話。”太皇太后將一隻翡翠珠子與珍珠穿成的耳飾遞給蘇麻喇,自己戴上一隻,蘇麻喇忙輕手輕腳替她將另一隻戴上。
正說著話,小宮女來回:“太後娘娘到了。”
“給太后請安。”娜仁忙回身行禮,太后笑吟吟扶了她一把,她身邊一個身着淺色宮裝的妙齡少女對着太皇太後行禮后,起身的空檔,對着娜仁悄悄一眨眼。
娜仁噙着笑對她點點頭,太后道:“知道你們兩個丫頭好,回頭讓她過來陪你半日。方才在外頭,聽到皇額娘您和蘇麻喇姑姑說話,好熱鬧。”
太皇太后透過鏡子看了她一眼,笑道:“是,我們正說娜仁小小年紀往素凈了打扮不好,你就來了。”
太后聞言也細細打量娜仁的一身裝扮,沉吟半刻,也道:“媳婦也覺得是素了些,阿朵,前兒得的那十二支赤金打造的秋日花釵,我記得花芯都是小米珠點綴的,回頭給你格格送來。再過幾日,天微微涼了,戴着就好看了。”
她身邊的嬤嬤笑着應是。
“娘娘,娜仁的首飾盒子都要被您包圓了。”娜仁一面輕輕替太皇太后戴上掩鬢,讓流蘇自然地順着鬢角垂下,一面無奈地輕聲道。
太后笑眯眯道:“就是要你好好打扮呢,我也戴不了那些,自然是有什麼好東西都給你了,小姑娘,就是穿鮮艷顏色才好看呢,偏生烏嬤嬤縱着你,你說穿什麼是什麼。”
太皇太后見娜仁動作間腕子上只有一隻蝦須鐲,鑲嵌的珠子雖大,卻顏色凈白,並非東珠,算不上十分稀罕,便道:“前兒緬甸國進貢的翡翠鐲,難得顏色青嫩,樣子也別緻。皇帝巴巴地遣人給你送來了,怎麼不戴上?”
娜仁動作微微一頓,下意識順着鏡子瞧着佛拉娜一眼,果見她低着頭微微抿唇,無奈一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答應人家的事兒沒做成了,那禮物自然收得問心有愧,不敢戴呢。這是上回阿哈在江南辦差買下,千里迢迢隨着禮物送來的,說是南邊的新花色,我不戴上,豈不是辜負了阿哈的心意?”
太皇太后在鏡子裏將她神情變幻看得清清楚楚,笑容包容地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也好,你阿哈的心意最難得。”
雨花閣上戲班子架勢已經擺足了,各家福晉均是按品大妝,聽到太監的傳唱聲便忙忙請安:“奴才請太皇太后金安,請皇太后安。”
“起來吧。”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落了座,“是叫你們來看戲,消遣消遣的,不必這樣拘束。”
娜仁照舊在她身邊的墩子上坐下,太皇太后又吩咐:“給你蘇麻喇姑姑也添個墩子,今兒我享受一番,給她和娜仁也封個左右護法噹噹。”
“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幸頭好,這些戲啊,也沒有人比您更明白了。這‘左右護法’又是個什麼說頭?您也給奴才們講講,讓我們長長見識,出去也好和人顯擺。”
開口的是遏必隆夫人愛新覺羅氏,穎親王薩哈廉之長女,禮親王代善一脈,與慈寧宮素來親近,拍起太皇太后馬屁來也是得心應手。
太皇太后笑睨她一眼:“你這個鬼頭!這戲你也沒少看。岳樂媳婦,你身邊坐着的——”
“回老祖宗,是奴才娘家大嫂子。”安親王福晉拉出一個穿着誥命服制的中年美婦,眾人便知道她就是未來中宮之母。
不過她的丈夫噶布喇才幹不顯,他們這一房並不是十分突出,她也鮮少參加這樣的交際場合,大家或許有過幾面之緣,卻並不十分認識。
如今聽說是未來皇后之母,倒都十分熱絡,噶布喇夫人也是大家出身,倒是落落大方應變有度,太皇太后瞧着,心裏放心些,着人將一對如意、四匹宮緞賜給她,讓她近前坐了,口吻和藹地問些家務事。
噶布喇夫人笑着回道:“奴才婆婆本是要來的,不想昨兒夜裏受風,犯了寒症,一早請了太醫,倒是來不得了。來前,婆婆再三叮囑奴才向老祖宗您告罪,又告訴奴才,您素來是最疼惜小輩的,奴才雖年紀大了,也厚着臉皮上前來給您磕個頭,願太皇太后您身體康健,歲歲金安。”
“是個嘴甜的。”太皇太后眉開眼笑地讓人扶起她來,旁邊鰲拜之妻悄悄一撇嘴,到底對慈寧宮這位歷經四五朝的老太太心存畏懼,沒敢表露出什麼來。
太皇太后又和顏悅色地命人將自己桌上的一碟薩其馬給她端過去,“我年紀大了,她們管得嚴,吃不得這個,你年輕,好好嘗嘗,告訴我是什麼滋味。”說著,她又回身一點娜仁的額頭:“尤其是娜仁丫頭最可惡!衣食住行都要管着,嘴比老婆子還碎!前年除夕宴,見那玉樓春好,讓人斟了一杯,這丫頭活生生念了我半宿!”
話是這樣說的,但單看她眼角眉梢的笑意和親昵的動作,就能看出她心裏是什麼意思。
遏必隆夫人笑道:“有人惦記着還不好的?奴才們羨慕老祖宗您有福還不成呢!娜仁丫頭的心細,性子也好,有她在您身邊盡孝啊,皇上還不放一百個心,能夠專心學習?”又道:“上回入宮請安沒見着,今兒一見,怎得覺着娜仁又長個子了呢?”
太皇太后笑着拉着娜仁的手,“她這個年紀,正該長身體,長個子也是常有的。”
一時有內侍捧着戲摺子上來請太皇太後點戲,太皇太后翻了半晌,不見喜怒。
娜仁輕聲道:“強項令可有會唱的?老祖宗近來喜歡這一出。”
她變聲期早過,聲音不說如黃鶯般清脆婉轉,卻也如泉水潺潺,柔潤動聽,此時話一落地,屋子裏的夫人們卻心中思緒各異。
終是戲班子的人上來答會唱,太皇太後方眉目舒緩地笑道:“就強項令吧,這一台戲很好。”
安親王福晉忙笑道:“董宣剛正不阿,一心忠君忠國,當真是臣子楷模。還是娜仁格格懂老祖宗的心。”
屋子裏氣氛這才和緩起來,太皇太后拉着娜仁的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拍了拍,動作極緩,透着嘉許、欣慰。
等太后也點過戲,太皇太后又對噶布喇夫人道:“今兒見了你,我就想得到未來那孫兒媳婦是怎樣的伶俐。你是第一次來,也點一折戲吧。”
噶布喇夫人忙要推辭,安親王福晉便對她道:“老祖宗慈愛,對咱們都是一樣,嫂子何必推拒呢?且點一出吧。”
就這一樣半日下來,又留了晚膳,太皇太後面上透出疲態來。
夫人們喝的都是木樨清醴,卻一個個喝得滿面緋紅嬌笑連篇的。
眾人磕頭告了腿,太皇太后擺擺手,回去的時候也沒坐肩輿,扶着娜仁的手在前頭慢騰騰地走着,小太監們抬着肩輿在後頭隨時等候傳召。
“瞧着一個個的,不唱戲可惜了了。”太皇太后聽了半日的戲,腦中嗡嗡作響,出來吹上迎面清風便覺得鬆快了,此時嗤笑一聲,感慨道。
太后的漢語水平不支持她聽懂這句話——為了方便小皇帝也就是康熙的漢語學習,也是為了向外彰顯滿漢一家,如今宮中交流多是用漢語的。
太后顯然沒有這個水平,在旁聽得一頭霧水的。
佛拉娜忙湊在她耳邊低聲翻譯這句話,然後她老人家臉上才露出如恍然大悟一般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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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哈:是蒙語對哥哥稱呼的音譯。
《強項令》:是京劇里的一部戲,講的是董宣不畏強權斬了公主近衛捍衛國法。(這樣形容有些乾巴巴的,但聽着真不錯,有興趣的可以去看看,戲曲頻道經典放映最近好像就有這一出,然後網上也能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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