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墓地

董二三在活的最艱難的時候，曾經想過，要是從來沒活在這個世上，該有多好。那麼，所經受的各種痛苦，大概就不會有了。人都沒了，那就什麼都沒了。那才是一種真正的輕鬆。不過那時，這就是她一時閃過的念頭罷了，閃過之後，她還是那個無利而不往的方卿。

可這一刻，董二三卻覺得，好在那麼艱難的日子，她依舊熬過來了，就算是被人罵魔女，她也想活着，想死後，被人記着....就好比現在，她記着老祖宗一般。人的死亡，或許是一種終結，但是終結掉的是生命，而不是別人所擁有的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也或許有一天，時間會淡化一切，但是，只要想記住的，想懷念的，就一定不會被遺忘，會被扁扁的，壓在記憶的最深處，忽然想起來了，抖出來，曬一曬，就是滿心的溫暖...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董二三現在，自認她還做不到。有關於老祖宗和石秀才的記憶，還是那麼鮮活的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他們的音容笑貌，好似就在她眼前一般。董二三覺得這樣分不清回憶和現實的她，有點沒用。腦子清醒人糊塗。但是她現在根本無力反抗這種沒用，只能任它一點點的吞噬自己。這，就叫心痛。有關於別人的死亡而帶來的心痛。

董二三覺得自己死了又活過來，真的是沒有白活的。她擁有了很多以前沒有的東西。不管是她曾經不屑的，還是抗拒的，她現在都在慢慢的，接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董二三現在，是不知道的。或許等她再次面對死亡的時候，才會知道答案吧。

咔嚓一聲，張媽胸口起伏，着急的推門進來，都沒有敲門。大概是也知道了東風臨那邊的消息。自欺欺人的這麼長時間了，以為送走董二三的那天，就是東風臨那些老人自己嚇唬自己的一場惡作劇。但是，今天忽然傳來的噩耗，還是打破了這個迷局。張媽接到海赫格的電話之後，第一時間就衝到了董二三這裏，然後看着她木着臉坐在地上，就知道她已經知曉噩耗了。

海赫格也是很肯定，柳柳一定會告訴董二三的。不放心之下，才給張媽打了電話。讓她寸步不離的跟着董二三，就算她要回東風臨都沒有關係。張媽後背發涼，她是被噩耗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默默走到董二三身邊，伸手搭着她的肩膀，輕輕坐下，手下用力，捏了捏，“沒事，沒事....”張媽一肚子的安慰的話，面對董二三木木的臉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是希望董二三可以哭一場的，但是，東風臨的噩耗，明顯才是一個開始，以後，不說更多，卻絕對不會減少的。

董二三一向堅強，從來不會有什麼脆弱的神色，更不會掉眼淚。如果她忽然哭了，張媽覺得她更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你，知道吧？這世界，很大，很神奇，人死後，會去另一個世界，他們在這裏死了，卻會在另一處繼續活着，長長久久的，活着....”張媽拿出哄小時候董二三睡覺的語氣，哽咽的說了一通，在說服董二三，也在舒服她自己....

“我現在，最親近的人，就是你了....”張媽眼睛發紅，“你知道，我孤身一身，無親無故，我送走了我身邊的至親，他們有的善終有的死於非命，我多少年，都活在仇恨里。我那時一門心思的給他們報仇，可大仇得報之後，又覺得人生無趣。可有時我就想，他們或許沒死，只是活在一個我暫時到不了的地方，見不到，卻彼此挂念着....”

董二三終於抬頭看向張媽，整個人飄忽的給張媽露出一個笑容，“沒有。”張媽愣了下，不明白董二三這兩個字的意思。董二三直直的看着張媽，“沒有什麼另一個世界，沒有。死了，就是死了。一片黑暗，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她的語氣很輕，卻堅定異常，透着一種詭異的可怕。張媽心頭一動，臉上蒼白，緊緊咬着嘴唇，不能接話。

房間裏的空氣，沉寂的發冷。半天之後，董二三站起來，伸手拉起張媽，“我沒事。就是，很難過。”是的，她很難過。所以，不要安慰她，沒用的。張媽點頭，眼淚忽然就滴了下來，心裏像開了一個大洞，裏面空蕩蕩的，只有董二三說的這麼平淡的一句話。真的不能再真的話。

董二三轉身去了浴室，徹底清洗了一遍之後，光着身子出來，從裏到外，換上了黑色的衣服。“我一會去機場，明天下葬之後，我就回來。”不等張媽開口，接著說，“您在這裏。告訴海赫格，我沒事。”頓了下，補充，“我不會露面，讓他們不用理會我。”張媽一一點頭，等董二三穿戴好，才開口，“我送你去機場。”

目送着飛機起飛后，張媽打給海赫格，“過去了。”那邊海赫格沉默下，嗯了聲，就掛了電話。他知道女兒一定會回來的。回頭看看身後，老祖宗的屋裏，於神婆已經給老祖宗換好了壽衣，是她最喜歡的那身牡丹花的大紅衣裙。董丞哭得睜不開眼，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揭開的死亡面紗，誰都受不了。連柳愁陌那個孩子都哭了，雖然明知道他不是在哭老人們的離開，但是看着，還是心裏難受。

海赫格走到董丞身邊，拖着他起來，坐到一邊的椅子上，給他擦擦眼淚，“別哭了，還有很多事等着你辦呢。所以已經不講究什麼了，但是該辦的事，卻是不少的....”董丞瘦了不少，前幾天因為東風臨開幕而打起來的精神頭，從昨天開始，就都被磨沒了。

董丞不停的流着眼淚，突然伸手扣住海赫格，“不能讓二三回來！！！！你，不能讓二三回來！！！”二三和老祖宗的感情，算是最好的，她和老祖宗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她還幫老祖宗寫書出傳記。當董丞把拿到的樣板書拿給老祖宗看的時候，明明都已經連呼吸都很吃力的老祖宗，卻笑了出來，笑的那麼開心....董丞一想到女兒要是知道老祖宗是第一個先走的，她大概連哭都哭不出來的。她會難過的麻木，木着臉，一點表情都沒有。已經難過的沒有任何錶情了....不能回來！！絕對不能回來！！！

海赫格點頭，女兒已經回來了....又安撫了董丞幾句，海赫格找到柳愁陌，把董二三的落地時間告訴他，讓他去接女兒。柳柳也早就有這個打算了。他很想二三，想的想哭。海赫格看着柳柳開車離開，轉身就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後的陳老頭。他算是這些老人里，狀態最好的人。還是那麼年輕，就是略顯疲憊。但是，海赫格也不敢太樂觀。

“二三回來了？”陳老頭很肯定，“把墓地的地址告訴她，讓她親自去挖墓穴....”海赫格愣住了，兩個人的墓穴，雖然是骨灰盒，但是也不小的，但是他也覺得，二三應該是想親自挖的。點點頭，把地址發去了董二三手裏的那隻手機上。

等落地后的董二三看見手機上一條陌生電話發來的短訊息之後，一字一字的記住了這個地址，在一抬頭，就看見了從遠處跑過來的柳柳。董二三渾身始終都很僵硬，她做不出表情，也沒有大的動作，一路坐飛機，連空姐都敢和她說話，本來身邊座位有人的，卻換座位離開了。董二三整個人渾身上下，就充斥着一種凝固的氣息。好像她周圍的空氣，都凝固了一般。

所以就算看到柳柳心裏有點高興，但是依舊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邁着平靜的步伐走向跑過來的柳柳，直到被他緊緊抱住，董二三才忍不住閉了閉眼睛，很溫暖.....柳柳努力忍着不哭，但是抱着僵硬發冷的董二三，他還是眼眶發熱，背着董二三使勁揉了好幾下，才鬆開她，“累不累？餓不餓？渴不渴？”這時候已經快天黑了。這裏的黑夜要比帝都那裏，慢上一些。

董二三沒什麼反應，“去買鐵鍬。”她本來就打算要去挖墓穴的，而既然海赫格也同意了，那她也沒什麼好顧及的了。柳柳愣了下，就明白了董二三什麼打算。想起西山背面英魂冢的陰冷，眼睫顫了顫，卻毫不猶豫的點了頭，“買兩把！！”

柳柳不單買了鐵鍬，還買了食物，和一些香燭冥幣。董二三吃不下，微微搖頭，一直默默的看着車窗外，等終於到了東風臨的時候，董二三一下車，就直直的站了好半天。她很想衝上去，去看一看，死人，她見過的，可現在，她卻是害怕的。但是，她真的想去看一看，這最後一眼...

注意着董二三的神色，柳柳一直很沉默。他知道所有人都不想董二三回來，但是他也知道董二三有多想回來。但是，這一刻，柳柳注意到二三的眼裏，帶着一種從來沒出現過在她眼睛裏的陌生情緒——怯弱。她在害怕。柳柳心裏一痛，伸手拉住董二三，“走吧，二三，去墓地....”他不想在董二三眼裏看見這種情緒。這不是屬於董二三的情緒。

董二三嗯了聲，腳步卻沒動。過了好久，她最後看了眼宏偉的東風臨後面的那一片燈火點點的地方，任柳柳拉着她，從另一邊，繞到了墓地。這片墓地是後來由公家划辦的，是作為英魂冢的一部分，被當做是烈士陵園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一個烈士埋葬進來。永遠不要有，才是最好的。老祖宗和石秀才，將是這塊墓地的首兩位的入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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