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然而元聿也還沒走出宮門,驀然便被虎賁中郎將躥出給攔下來了,說是黑貓行刺案有了新的進展。
但元聿並不想聽到“貓”這個字,更是不想再理會與行刺案有關的任何事。
他只想他的彎彎能回來。
當下元聿修長的眉折了起來,似以往般那噙了些清貴疏離,高高在上的睥睨之態。
董允噗通跪倒,“陛下,小人把那幾隻黑貓都宰了,開膛破肚,拉出了黑貓胃裏的一些東西。”
原來,這些貓確是人工飼養的,瑞月軒平素無人,曠了多年了,負責瑞月軒洒掃的宮人,也只當是領了個閑差,一向辦得不那麼盡心。至於瑞月軒里多出了幾隻貓,她們也一概不知。
這貓在瑞月軒的角落裏生息,一直對外界不聞不問,也極少會露面。
沒有人知道,在已經空了十多年的羽藍婕妤的故居當中,會藏着令陛下最害怕的東西。
而這些野貓,也是李太妃的那隻貓所生,得瑟音人工餵養。瑟音會定期地前往瑞月軒,從矮洞門底下溜進去,他自己本身就是被藥物控制了生長的,身材比女子還要嬌小,鑽洞對他而言並非難事。至今,瑞月軒的幾處破壁殘垣,還可以見人手扒過的痕迹。
此人潛藏深宮多年,而且深諳陛下弱點,他偷摸着飼養這貓,怕就是為著這一日。
不但如此,他還喂野貓服下各種足令它們躁狂的藥物,使得每隻貓都暴戾易怒,見人便攻擊。
陛下那一日突然駕臨瑞月軒,正好就碰上了被釋出的野貓。
元聿閉了閉眼,袖下的拳緊攥。
隔了片刻,他倏然睜目,朝着董允道:“朕知道了。”
他轉身邁下了台階,走向綺麗朝霞的那片紅暈深處,身影逐漸隱沒不見。
元聿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終於停在了含元殿前,他伸手扶住了門框,急促地呼吸着。
李皇後身故,厭太子身故,留下的瘋妃李太妃,他本以為,恩怨已了,不足為懼。
沒有想到,李太妃與身邊之人依然煞費苦心,只為了取他性命。
厭太子、李氏皇后……
元聿原本緊皺的眉頭驟然鬆弛,化作了一縷無聲的冷笑和嘲意。
他踉蹌地回了自己的寢殿。
那些舊夢已很久沒有重臨心頭,本以為已忘懷。他連母親的音容笑貌都早已記不真切,何況是這些虛偽至察的道貌岸然之徒。
可是在這一日,當他的再度躺入褥間,嗅到那股熟悉的怡人安神香時,那夢魘竟然再也沒壓住。
聽後來的人說,他是兩歲時,被送給賢妃撫養的。
因為那時候羽藍婕妤的名聲已經敗壞,加上他天生的藍色瞳眸,總令先帝在與羽藍婕妤親熱之際,想到他那些混淆血統、霍亂後宮的傳言,先帝不想見到他,就把他送給了在當時並不受寵的賢妃。
彼時他還不記事,一直長到五六歲,也還是認賢妃為母妃,並且還會與賢妃原本的兒子,他的兄弟撒嬌爭寵。
他每一日都過得極是開懷,雖然有時候,他亦能感覺到,他所到之處,總少不了一些聽不真切的私語聲。不過那沒什麼。
太子皇兄會送給他好多的飴糖,哄他哄得開懷,元聿自己吃不完的,都拿回去打賞別人了。
太子皇兄那時候已十幾歲了,是個清爽利落的少年人,出入弘文館,拜當朝大儒為師,風光無限。
而元聿只是一個會跟在皇兄身旁的甜糯跟屁蟲。
不單他,幾個庶出的皇兄都巴結着太子皇兄。
那時能得到皇兄的賞,那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元聿一直覺得那段時日便是他這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日,可惜……
一日,他在後花園學打飛石,他的太子皇兄一身玄金刺繡蟒袍,從御園颯沓而過,腰纏鞶帶,項戴金圈,威武神氣至極。元聿每每見到太子皇兄,都會想着,等他長大了,一定變得像太子皇兄一樣高大,一樣貴介,令人只敢仰目。
他見太子一徑路過了他,忙朝他招手:“皇兄!皇兄!我在這兒!”
厭太子腳步猛地一定,他朝着這邊看了過來,一叢矮不溜秋的金絲桃木間,元聿那蹣跚的胖墩墩的小身子搖搖擺擺地朝他追了過來。他皺起了眉,盯着愈來愈近的元聿,道:“你在這兒。”
“嗯。”
元聿從懷裏掏出些糖,顫巍巍地送到他面前,“這是我的糖,給你!”
厭太子愛吃甜食,但已是少年人了,甜食早戒了,看着面龐稚嫩的幼弟,雖知他是好意,卻冷着面,神色複雜地道:“我記得賢妃娘娘斷了你的零嘴兒,你這糖,哪裏來的?”
發育中的少年人,聲音獨有一種沙啞、晦暗的特質,加上天.朝太子那含而不露的威儀,令人聽起來竟有幾分恐懼。
元聿雖然記着羽藍婕妤的囑託,知道不應該將她送給自己飴糖和零嘴的事告訴外人,不過太子皇兄應該是無妨的,他偷瞄了幾眼左右,便朝着厭太子撲了過去,小聲地道:“我告訴你哦,是羽藍婕妤送我的,她做得糕餅可好吃,比所有人都好吃!”
不知為何,“羽藍婕妤”這四字,令厭太子身體戰慄了一下,清冷的眸,也似收縮了一下,露出一種令當年六歲的元聿根本無法讀懂的神色來。他只還記得,厭太子當時的神色,非常複雜,冰冷,不復以往的清俊隨和,待他很好的模樣。
他見太子皇兄不收,自己剝開了糖紙,送到太子皇兄掌心裏,還自顧自地勸他道:“你嘗一口,就一口!”
厭太子知道他好意,可是他深心之中的恨和恐懼,何人知道?
幼弟不過這般小,甚至根本不記事……可是他的母親……
厭太子接過糖,胡亂地扔進了口中,咀嚼了幾下便吞咽了進去。
隨即,他彎腰一把抱起了元聿。
“唔?皇兄,咱們要去哪?”
厭太子神色莫測,半晌,朝他支起一朵笑容:“你不是愛吃糖么?羽藍婕妤手藝精妙,她那兒一定藏了很多。”
元聿立刻懂了,小腦袋晃了晃,大笑,胖手輕拍皇兄的肩膀,“我知道,皇兄你是要去偷……”
說到這個不好的字眼,元聿立刻用奶爪子捂住了嘴巴,不再泄露出一絲風聲來。還偷瞄身後左右,發現沒有宮人在此出沒,這才放心大膽,任由太子皇兄抱着朝瑞月軒去了。
沒有想到太子皇兄也是偷吃賊一名,熟門熟路的,三五下便將他拐到了瑞月軒的寢堂。
屋裏燒着溫暖的地龍,暖融如春。
這屋裏,猶如羽藍婕妤一樣,帶着獨特的香氣,那是元聿夢中繚繞不散的香氣。
珠簾半卷,帳幔微收,鈞窯美人瓶中斜簪時鮮花卉,各色的冷梅,淬了淡白瑞雪,香氣顯得尤為清冽。
厭太子抄着他的腋下,將他送到了一片香案底下,自己也躬身鑽了進來。
厭太子身量大,一下將元聿擠得沒有地方了,他剛抬起頭,腦袋就撞上案,疼得捂住了頭,嗷嗷道:“太子皇兄,我們去找吃的啊!”
為什麼突然躲到了桌底下來了?
太子皇兄突然就抓了一把零嘴,呼啦塞進了他的口中,元聿嗷嗚了一聲,要叫喊,可是笨拙的身體讓厭太子摁着,根本動彈不了。
這時,門突然被粗暴地撞開了。
從元聿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一排華麗的彩綉輝煌的裙裾下擺,他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一群宮人拉扯着一個藍色錦衣的女子,將她左右摁到內帷。元聿的後腦勺倏地一重,整個人都被摁到了地上,他只能趴在地上,只剩下一雙眼珠子還在滴溜溜地轉動。他想掙扎,但厭太子一直摁着他,往他嘴裏塞零嘴,捂得嚴嚴實實的,他發不出一絲聲音!
然後他就看見,那藍衣女子,面容慘白,花妝凌亂,櫻紅的胭脂沿着薄若花瓣的嘴唇擦了過去,留下一道筆直的由濃轉淡的紅痕,猶若血色,但在她的身上,只顯出別樣的瑰麗。
元聿立刻認了出來,那是婕妤娘娘!
他有好幾次,都在御園裏邂逅過那位美麗的娘娘。
聽說,她很得父皇的寵愛,是個驕縱任性的女子。可是他見到的婕妤娘娘,完全不是那樣的。
她很喜歡自己,會拉他小手,摸摸他的髮髻,有時候驚嘆地對他道:“七皇子,你又長高了啊。”
那種欣慰和激動之感,像是在對着自己不斷抽條拔節的兒子,那般驕傲,眼睛裏盛滿了透亮的光。
原來她們押解的人,是羽藍婕妤。
元聿獃獃地看着。
他如木胎泥塑般,傻愣愣地杵着不動,幾乎不用厭太子再用任何的力氣,就可以順從他意,不吭聲地躺倒下來。
羽藍婕妤的柔軟得如早春料峭寒風裏抽出的柳條兒般的臂膀,讓一群暴躁粗獷的婆子左右地摁住了,她們還拴住了她的手腕,令得她不能再動。
而下令如此做的,為首之人,正是華袍尊貴,鳳冠巍峨,臉色既高傲冷漠,又彷彿存了那麼一絲憐惜善意的皇后,她的錦衣之上刺着大朵大朵的金線牡丹,元聿只在李皇後身上看見過!
李皇後身后,還有幾名做宮妃打扮的,李太妃、德妃等人。
美麗而可憐的羽藍婕妤,望着她們,目光里只有恐懼,她不住地掙動,後退,可是她們卻步步緊逼。
“不、不要這麼對我……”
清軟的嗓音,吐出的不再是如天籟般的歌聲,而是沙啞地求饒和呼救。
李太妃在一旁,叉手對皇后道:“皇後娘娘,這位婕妤天生異瞳,帶累了皇子不說,如今又私通敵國,實在是罪無可恕,娘娘心慈,在陛下面前為婕妤求了情,誰知她非但不聽,還污衊娘娘皇后之尊,依着臣妾看,是該給教訓了。”
李皇后猶如一尊石佛,矗立不動,只留下一道高貴冷漠的背影,元聿不知為何,袍下的手掌漸漸地捏成了拳,指甲直陷入肉中,卻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奮力要朝前爬出去,可是厭太子在身後抓着他的身子,令他無力動彈。
半晌之後,他聽到李皇后冷漠而沉穩的聲音傳來——
“你意如何?”
李太妃不言。
身後的德妃進了一步,道:“臣妾以為,這個婕妤因為美貌魅惑陛下,霍亂宮闈,引得天下之人口誅筆伐,陛下亦極是難做。陛下不忍見美人臉抓破,嬌花着血,不如,就讓我們來幫着陛下一把,陛下也不會怪罪的。”
說著,她拱袖垂腰,朝身後伸出玉掌,輕輕一拍。
須臾,幾名抱着貓的宮人便魚貫而入,陸續地停在了德妃身旁待命。
李皇后也不禁側目。
德妃含笑垂面說道:“臣妾願為娘娘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