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岳彎彎失望地咬緊了牙關。
她執拗地停在元聿的榻旁不肯離去。
元聿這時卻閉上了眼,“彎彎,莫再問這些。”
他的聲音顯得是那樣的蒼白而沙啞,幾乎聽不出從前的音色。
岳彎彎既難受,又感到怒其不爭。要是以後她的孩兒也是這樣,她早上手揍他小屁股了。偏偏元聿不。
說到底,這就是不夠信任吧。連同甘共苦的念頭,他都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我不問了。”
岳彎彎搖搖頭,隨後,自失地垂面笑出了聲。
“嗯,我再也不會問了,除非有一天,你自己願意說吧。”
她起身,對要朝外走去。
“陛下你好好歇息,我回我的甘露殿了。”
元聿倏然睜開雙眼,但只見到皇后匆匆轉身離去的背影,她還蹬着那雙未來得及穿上的綉履,跌跌撞撞地便出了寢殿,再也不見了人影。
不知為什麼,元聿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了一陣驚惶,乃至伸手去抓,可終究抓了一空。
他心中有什麼像是突然崩斷了,鄭保躡手躡腳來的時候,元聿朝他看了一眼,鄭保回話道:“娘娘方才跑丟了一隻履,讓宮人給拾了回來。”
說罷,他小心地將那隻履呈了上來。
是一隻精美的金絲牡丹綉履,可惜讓她踩了一路,後跟已經軟塌了下去,粉球牡丹花萼間的珍珠銀線崩斷,再也不復燦爛了。她方才就顧不上穿好鞋,忍着那不適之感,或者根本就忽略了,在與他說著話。
元聿的臉色顯得尤為蒼白,幾乎如雪般澄澈冰瑩,目光艱難地從那隻綉履上收回。
默了片刻,他靜靜地道:“鄭保,朕瞞着皇后,不欲讓她知道,是不是錯了?”
他雖說問着鄭保這話,可卻傾身向里,實則實在自言自語着。
鄭保心知,陛下對這些事一向密封,不肯透出絲毫的風聲,如今竟然自省、懷疑,那就是真的在猶豫,也實在是放不下皇后了。
遺憾他雖是宮中老人,然而對這密辛,卻也並不知曉。否則陛下不必親自開口,他自己就算冒着殺頭的罪過,也一定對娘娘訴諸事情。
他僅僅只曉得,陛下生下來之時,朝臣和百姓已經對先帝過分寵愛天生異瞳的羽藍婕妤而頗有微詞了,陛下生來便是藍色瞳孔,令先帝有幾分不喜。羽藍婕妤的美貌,與她的瞳色無關,先帝一直盼望着一個,能不繼承婕妤瞳色的孩子。可惜天不遂人願,滿城渲渲染染,舉國流言紛紛,說這羽藍國血脈強大,將來可能要同化帝王血脈。先帝那時已聽多了那些話,對陛下愈來愈疏遠。
先帝仁慈厚德,對幾個皇子在份例上一視同仁,看起來陛下身為么子,對他也甚不錯,但伺候在先帝身旁多年的老人鄭保卻是萬分地清楚,先帝愛着陛下,但同時,也在防備着陛下。
霍亂血脈之事,不可再度發生,因此先帝當時也下了嚴令,此後帝王家不再與異國番邦聯姻。
此舉才讓人山呼天子聖明。
至於後來,先帝又傳位於秦王殿下,則更是好想了。
除厭太子自殺朱雀宮外,早年幾位殿下也已在明爭暗鬥,各方的勢力搏鬥之下殞命,碩果僅存的幾位,不是如燕王殿下那般身患殘疾,便是齊王殿下那般庸人之姿,再有就是秦王殿下,那時扶靈出京,加之身懷異邦血脈,躲過了一劫,隨後也被確立為太子。
其實當初皇後娘娘生產的時候,經歷了兩朝的鄭保也暗暗地捏了把汗。
就怕這羽藍血脈又在陛下的孩子身上得到了繼承,如再度展現出異瞳,那曾經漫天遍地的流言恐怕又將四起,屆時恐難再堵住悠悠之口了。
陛下這個帝位得來不易,也名正言順無可撼動,然而,若要陛下膝下沒有正常眼色的孩子,立儲一事又要非常難辦了。
他曉得自己只是一個庸碌無為沒有實權的宮人,實在不該替帝王家操心這些,只是又實在會懸心。
這說來說去,到底還是昔日羽藍國,不該以她們最美的公主作為報答,由此釀造了一系列的無窮後患出來。
……
李太妃的屍體讓人拉下去驗了,發現她的顱骨之中竟鍥着一枚釘子粗細的銅片,那銅片直釘入骨骼豁隙里,深入白骨。
這個發現令仵作亦有幾分駭然,不知竟有人可有長期與顱骨之中的銅片共存。
看來李太妃的瘋病,果然是另有隱情。
接着董允發難,拷打了幾個常在翠雲宮伺候的下人,其中就有一個供出,那個瑟音再為李太妃按摩,醫治頭疾的時候,常常是不許她們靠近的,她們誰也沒有見過瑟音的手法。只是每次李太妃狂躁發瘋的時候,讓她按摩兩下,就能平靜下來。
通常太妃發作的時候,除了瑟音,她們誰也不敢靠近。得知瑟音竟然是男扮女裝的時候,幾個常年在翠雲宮當值的女侍都惶惶變色,大吃一驚。
誰也沒想到,與她們朝夕相處的宮女居然是一個男子改扮的,他潛藏深宮這麼久,控制李太妃,難道就是為了利用那些貓刺殺陛下?
董允下了結論,瑟音既是當初李皇后贈給李太妃的,那麼,李皇后應該曉得瑟音的出身,李太妃當年並不受寵,膝下無兒無女,照理說李皇后不該忌憚她,派了這麼一個人過去,應是為了監視,同時,也為了掩蓋些什麼吧。
畢竟,瘋子是說不出任何話的。
可憐這李太妃,臨死前還不忘了對李家盡忠,為李皇后討回血債,仍要拚死一搏,殺了“陛下”。
這個結論,董允回稟了岳彎彎。
但甘露殿中,今日卻不見皇後身影,只有妝成出來接洽,妝成的話,娘娘身體抱恙,尚未起來,她會代為傳話的。
其實是,岳彎彎已經將自己悶在寢宮裏兩日了,足足兩日,沒有出去過,偶爾陪着青鸞玩會兒,哄她睡覺,看着小公主在榻上爬來爬去,偶爾是獨自一人打坐發獃,望着朝西的窗子外那片湛藍如水的晴空,一個人出神。
如此又過了數日。
元聿的身體出了狀況,滿朝文武也都知道了,這幾日陛下一直靜卧在榻。
最初醒來之時,有皇后陪伴身側,溫柔地哄他、照顧他,然而過了這幾日以後,皇后便芳蹤不見,他整日地躺在這方榻上,明明身子已恢復得差不多了,幾個太醫硬是將他摁住,不許他起來。
元聿面上不顯,心中暗暗地想道,等他恢復了十成的力氣,非得一拳一個撂倒這群礙事之人不可。
可皇后還是不來,這不禁令陛下感到有幾分心浮氣躁。
等待了許久,終於到了第五日,他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倩影,她再度來到了他的身邊,元聿強繃住臉色,幾乎就想立刻赤足走下去,拉過小皇后軟軟的小手,將她抱在懷裏親。
知道她受苦了,應付李太妃,又差點着了那個男妖人的道,好在只是添了淺淺的一道皮肉之傷,此際又故作平淡地對她看了看,見她頸上的傷已經完全癒合了。他心下稍安,暗自微微鬆了口氣。
岳彎彎停在了他的病榻旁,她今日穿着……有些與眾不同。
元聿凝了凝神。
覺得岳彎彎這身素衫過於素淡了點兒,連一絲勾線繡花都沒有,有些不符她皇后的身份。
不過這也沒甚麼,許是今日又來得很匆忙,隨意地從櫃中取了一身,胡亂穿了,便過來了,髮髻也是胡亂盤的,不那麼成章法,這個打扮看起來僅僅像個平民婦人。唔,只是依舊不掩秀色。
其實岳彎彎容顏秀麗,稍飾粉黛便已是恰到好處,再多,便會顯得累贅了,如此打扮,可以看得出清艷之色,一如泣露的晚海棠。
看着看着,元聿覺得她這般也甚是姣好,不禁愈加有幾分炙躁,胸口也悶起了一團火。
然而,皇后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
“陛下,你好好休養吧,我要離開了。”
元聿聽得額角抽了抽,猛烈地一彈。
他直直地看向說著這話的岳彎彎,露出了驚愕之色。
“你說什麼?”
岳彎彎吐了口氣,道:“陛下,是真的,我有點累了,你根本就不把我當你的妻子,我原以為春狩之後,你願意那般護着我,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的,但,是我想錯了。”
她神色平靜,口吻也極淡,相比之下,將他襯得既偏激,又不冷靜。
“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該怎麼和帶着滿身秘密的你走下去。”
“也是這幾日宮中怪事頻出,流言也四起,都說是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混了進來,連青鸞也夜裏突然受了驚,着了涼,一直咳嗽。我聽說城外百里的太清觀除魔消災極是靈驗,我願帶着青鸞去到那裏,請天師做一場法事。”
她一向不信鬼神,這話說得連自己都有幾分不相信,頓了一下。
她立刻掩飾了過去。
“你放心陛下,我會為你祈福的。”
元聿一陣無言,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眼中也起了一層霧,令面前的皇后如此不真切。
最終,他也只張了張口,問她道:“彎彎,你……你還回來么?”
岳彎彎搖搖頭:“不知道,你讓我好好想想。我需要想清楚。陛下,你和我的夫妻關係,真的和我嚮往的不一樣,很不一樣,我不想這樣了。我……走了。”
說罷她起身就朝外奔去,元聿忽然喚道:“彎彎!”
她狠下心來逼自己不要理會。
知道就算回了他也不會說出什麼的,她一徑跑了出去。
元聿險些摔下床榻,彎腰撐住了地,嗆出了劇烈的咳嗽聲。
鄭保大驚失色,見陛下咳得艱難,呼吸不暢了,立刻要替他順背,元聿卻一把將他退了開去,“走開!”
“將皇后找回!朕要見她!說朕錯了!”
他一面說,一面咳,心肺都幾乎要咳了出來。
鄭保又是心驚肉跳,又是不忍心見,差點綳不住老淚,忙道:“奴婢這就去找皇后,這就去,陛下你千萬保重龍體啊。”
說罷鄭保朝外跑了出去。
跫音消失在了殿外,而元聿也翻過身,仰面無力地倒回了自己的床榻。
他極痛恨自己此際這般無力的感覺。
像是從指間輕易地溜走了什麼,卻無法握住,握不緊,只能任由它掙開而逃脫。
別走。別走……
心中突然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一道聲音,愈來愈大。
然而他只能我卧在方寸之地,寸步難離,將無數不舍,和恐懼,放在心上,卻連一句也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