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從元聿即位以來,四個月,他的龍案上幾乎沒有一日是不堆積如山的。
十九歲,他才被立為儲君。前面十多年,先帝一直苦心栽培的是厭太子,厭太子十五歲時便開始進入含元殿御書房,十八歲時已可以監國,獨當一面。而其餘的皇子毫無慕艷的機會。
厭太子倒了以後,他的手足兄弟們開始粉墨登場,到父皇面前大獻殷勤,然而誰也預料不到,先帝力排眾議,立了一個蟄居秦王府名不見經傳,還身懷異族血脈的兒子為太子。不但如此,神京幾個炙手可熱的親王,也陸續遭了陛下貶謫,大多出了京都。
之後百官漸漸回過味來,哦,或許是先帝陛下因為厭太子之事,不喜有人覬覦權位了,表現得越出色,越是顯得對那位子趨之若鶩,垂涎三尺,相反,不爭的,即為大爭。陛下見秦王殿下乖巧沉默,文武兼修,也是極為出色,就把念頭動到了秦王殿下的頭上。
不過這秦王殿下,到底他的母妃是來自羽藍國的公主,羽藍婕妤天生藍瞳,並且將這相得天獨厚的天賦傳給了秦王殿下。這藍瞳美則美矣,說像琉璃珠、藍孔雀石也不為過,但在所有人都生有黑瞳的情況下,藍瞳就顯得過於非我族類了。當時,反對的聲音如潮。
幸而秦王殿下自己也知道,自己無功受祿,莫名其妙地就當了這個儲君,其實難以服眾。因而沒多久,他就請命,前往河西,白龍魚服,代天子出行,替朝廷分憂。
這一去,便是一年之久。
安西三軍是被不鬧騰了,被殿下鎮壓下來了,朝臣也都看見了太子殿下的實力。
然而這畢竟只是武功,治理天下靠得不止有武功,還要文治。這其間的學問可大着,當初,出身於隴西李氏和皇家的厭太子,出身夠高吧,也是實打實地幹了三五年,才漸漸有了監國的機會,並且讓朝臣見識到了厭太子作為帝王的潛力。
而至於如今的陛下,這些時日以來,百官均頗有微詞,大概是覺着,比起先帝和厭太子,陛下在朝政上顯得捉襟見肘,過於青澀了。
元聿是個心氣極高之人,旁人不能服,他便定要讓他們心悅誠服。
作為帝王,他宵衣旰食,可謂賢君。幾乎日以繼夜,焚膏繼晷,不眠不休地待在含元殿,皇后沒來神京以前,他已將自己困在這座宮殿足有四個月了。
可是,似乎總是不夠。
劄子堆砌得永遠掃蕩不完,批閱了昨日的,還有今日的。
不知不覺,時已深夜。
窗外星斗漫天,溫暖明亮,燒着最奢昂的魚油的宮殿之內,長燭如林。元聿擱下筆,手腕已有些酸脹,他慢慢地呼了口氣,取起一旁的茶水啜飲了口,問鄭保什麼時辰了。
鄭保回了話,元聿皺眉:“皇后那可歇了?”
“回陛下,鳳藻宮那邊傳來話兒,說是早歇了,已滅了燈。”
元聿皺眉。
他想起今日宮人來報,她去投喂相里玉了,宮中突然出現了一隻貓,相里玉將那隻貓視作了食物撲了過去,讓她受了些驚嚇。醫官們風聲鶴唳,早就戰戰兢兢前去診治了,然而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他們小題大做,元聿知道了以後,也便只當這個意外,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
但他忽然又想到,前夜裏,她依偎在自己懷中,口中喃喃呼着“怕火”的情狀,弱弱小小的,不禁泛起一陣憐惜之意。
“朕去甘露殿走走。”
他擱下筆,起身松活了番筋骨,朝外大步走去。
……
太醫院的人來過了,其中也包括江瓚,他們診治之後,道無大礙,便給岳彎彎又額外開了一副方子,讓甘露殿的人拿去煎了。
岳彎彎嫌那藥味苦澀,忍着,皺着眉頭喝了,塞了兩枚蜜餞在口中,才漸漸緩了下來,洗漱以後,她便上榻了,照例是妝成親自為她放簾。
然而岳彎彎依舊難以入睡。
元聿說了不來了的,她當時只有些小小的失落。然而不久前相里玉出了點事,她也差點兒出了點事,一直到這時候,消息肯定傳到他耳朵里了,他還是沒來。看來,就是真的不會來了。
岳彎彎一直很體諒元聿,覺得皇帝陛下定是有他的事情要忙,一整日見不着他,也不應該覺得有什麼。可她就是忍不住會想,元聿待她,一定是沒有她心裏待他好的。
他不會牽挂她,不會急着想要見她,更加不會,撇下他的國事來陪伴自己。
岳彎彎越想眼眶越是酸澀,她的手撫着圓滾滾的肚子,一時有些覺得,自己名義上雖然是皇后,但這麼過日子,把自己過得卻像是個怨婦,不應該是這樣的。
想着想着,最後委委屈屈地睡著了,也不知到了什麼時辰。
窗外微風徐徐,吹得水面波光颭灧,月色朗照之下,宛如魚鱗般閃爍着零碎銀光。
元聿來時,皇後宮中的燈已經吹熄了很久,元聿問了妝成,知她已經睡了,便如前夜一樣,放輕了聲音步入寢殿。
幽幽綽綽的金色簾帷之內的影兒,側卧着,仍然背向自己。元聿見到她乖巧地靜卧不動的身影,懸着的心也完全地放了下來,他朝她走了過去,脫衣,除履,躺上床榻,從身後抱住了岳彎彎。
大掌輕車熟路地放在她的肚皮上,溫柔地揉了揉。
從他一上來,岳彎彎便蘇醒了,他將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她也有感覺。
有一瞬間,她在想,他會不會是得知了她懷了孩兒,他才急着下詔封她當皇后,派了大將軍千里迢迢地來迎接自己。如果沒有這個孩兒,那就什麼都不是。反正,他當初走的時候,也就沒有給出任何承諾。
岳彎彎把嘴唇咬了咬。
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彎彎。”
她心中一急,錯愕不已,難道,他知道自己是在裝睡了?她趕緊將眼睛緊緊閉了起來。
元聿卻只是自顧自地說話:“先帝新喪,朕才即位不久,公事繁重,望你能夠體諒。”
她當然會體諒了,然而,她就是覺得委屈。
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元聿給她的感覺,有寵無愛,就像對相里玉那樣吧。
他已經很久沒看過相里玉了,而只把它圈養在御園的一座巨大的鳥籠里。
她比相里玉好一點兒,畢竟她是個人。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睡著了。
然而等到醒來時,身側的被窩照例是冷的。
岳彎彎一點沒有生氣了,等候妝成她們過來,伺候她更衣梳妝,等一切料理妥當以後,望着鏡中鳳冠足金,華貴雍容得令她感到有些陌生的女子,岳彎彎突然想,皇后住的是金屋子,但金屋子裏頭的人就沒有恨了嗎?當然是有的。
但岳彎彎想,她們之所以有恨,一定是因為她們太閑了,把所有的悲歡都寄放在一個男人身上,那男人對自己稍加冷落,她們便無事可干,常日無聊,當然心理上會出問題。
她還不如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
岳彎彎從前想學女紅,可惜阿娘去世得早,她沒什麼機會學,到了陳家,又幾乎都是做苦力,更是沒空學習但凡女兒家都會的針線活兒,岳彎彎雖然會些刺繡,然而不精,繡得不好看,遠遠達不到及格線水準,她想宮裏能人多,一定有會這個的。
剛巧,妝成的手就非常巧。
妝成以為娘娘這是要為陛下綉點兒什麼,答應得痛快,教得也是殷勤。
岳彎彎有一些功底,上手非常快,學了沒幾天,便學出了模樣來。
這幾日元聿來得很少,多半是到了夙夜之交便又走了,反正沒有一日是她從榻上醒來之後能看得見他人的。岳彎彎只當進入了提前養老,反正她手裏現在不缺錢了。
不過終日裏只和針線為伴,她還是覺得不夠,想着作為皇后,不知道能不能交到幾個朋友,於是把這想法大膽地告訴了妝成。
妝成道:“宮中有些身份的,除了娘娘,也只有那兩位太妃了,李太妃是瘋的,娘娘懷着孕,切莫招惹她。至於那崔太妃,她是崔氏阿綾的姑姑,聽說今兒個一大早,崔氏阿綾和她母親入了宮,說是來看望她的姑姑來了。”
這不就是那情敵么。
佛了多日的岳彎彎終於打起了精神:“陛下是不是還在含元殿?”
“是的。”
“晌午了,咱們送點兒點心過去。”
岳彎彎目光堅定,道。
來了神京這麼久,她一直恪守規矩,妝成說,朱雀宮含元殿乃是陛下議事、處理國政的地方,后妃不得干政,因此後妃也應守住本分,莫要前往朱雀宮。岳彎彎聽了這話,這段日子以來,對他處理公務的地方,從來沒有涉足過。
其實仔細想想,她又不會幹政,在他們眼中,她出身農家,見識簡陋,又不像李皇后那樣門第之盛外戚占斷半朝,怎麼看都是最無害的。
妝成擰不過她,這麼久了,她也知道皇後娘娘骨子裏有股倔勁兒,做了決定的事兒,就算頭破血流,付出任何代價她都不怕。
“娘娘,咱們要不要親手做些糕點送去?”妝成提議。
這樣顯得更有心,要說是親手做的,展示一手夫妻恩愛,保管教崔小娘子下不來台。
岳彎彎聽了,瞪大了杏眸,冷冷地道:“他還值得我給他做點心?他夢裏什麼都有。”
本來就沒憋什麼好屁,現在情敵都到宮裏來了,恐怕以她現在的情況,她是四面樹敵。男人靠不住。元聿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他的錢和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