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冷艷夫婦
大魏與胡人開戰,天子離京,晏准再度成了坐鎮皇城的宰輔,每日裏積壓的公務也是愈加繁重,幾乎無片刻休息喘氣。
他依舊住在自己的府邸,鮮少回去晏府,也已有多日,未曾見過家中之人,偏這時,老太君要舉行家宴,讓晏准抽空回去,他嘆了聲,只好放下手頭牘文,趁時辰還早,回了趟家裏。
太君和父母對他催逼過甚,說要是家裏沒了兒媳婦,誰也別想上桌!晏准無奈,被老太君險拿着龍頭手杖給掃出去,“去!把青檀請回來!要不請回來,你也就別回來了!”
晏准沉默不動。
老太君見他如此不開竅,怒不能遏:“晏准,你可要想想,你有少年宰相之名,謙謙君子,清譽在外,可你放眼神京,有誰似你這般怠慢新婚妻子,大婚當夜就不同房,人一走就沒了影,非得家裏三催四請,也還是態度敷衍,把青檀逼得回不了家了,你可就滿意了?早說你不喜愛人家,何苦來哉?”
老太君氣得兩眼翻白,差點兒當場暈厥,晏准被叱責了一通,終於動了。
他去行止館接冷青檀,但正巧在花窗外,便撞見長慈郡主留了下來,與她有說有笑地,相與一同穿過迴廊,步過天井,回了冷青檀暫時下榻的寢房。
長慈郡主活潑明艷,她端凝持重,一動一靜,正是相宜如畫。
分明不該再跟上去,晏准不知為何,一向拿得起放得下的自己,這一次尤不死心,跟隨着她們的腳步,落到了後頭。
隨後當他回過神來之際,自己已經站在了冷青檀的屋門口,裏頭亮着一盞桔紅的油燈,光暈照在兩個年輕的女孩子的臉上,冷青檀好像取了一把戒尺,要教訓長慈郡主,但當她那聲“我怎會罰你”,用那般輕盈的,甚至帶着一絲寵溺的口吻說出之時,晏準的心口像是飛快地過了一道閃電,他無法再待下去,而是轉身消失在了行止館外,再也沒回頭過。
晏准一個人回了晏府,國公夫人在他身後找了又找,也沒找見冷青檀的身影,料到是兒子又敷衍了事了,氣不打一處來,就差指着他腦門罵他不開竅了。
晏准雖然成事不足,但老太君派了心腹女婢前去,仍是在家宴的這晚上,將冷青檀請了回來。
家宴上,新婚夫婦一人坐一邊,國公夫人無數次目光示意,讓晏准靠過去,和媳婦坐一塊兒,他猶如沒看見。
冷青檀只顧埋頭,慢慢吞吞地用飯,偶爾老太君問話,她會回答,但總是不自然,好像抬不起頭。
任誰都知道,冷青檀受了晏準的冷落,明白自己並不得晏準的喜愛,但又因為丹書鐵券受了晏家的大恩,她在這個家裏如坐針氈,只能把頭低着。
可是老太君萬分地明白,長孫討回來的這個孫媳婦兒不是一個只會唯唯諾諾逆來順受的人,可想而知,晏准究竟是給了人多大的難堪。
這不聲不響不尷不尬的家宴結束,冷青檀身子不適,回了屋裏,只留下一桌沉默的一大家子,國公板着張冷臉,朝晏准道:“你還杵在這兒做甚麼?還不跟着去?”
晏准蹙眉,明白如今自己是遭了家裏人的一致嫌棄,可他心裏的苦楚,誰又知曉?
沉默地跟隨着冷青檀回屋,進屋時,天已完全漆黑,侍女捻了幾根燈線,屋內的長燭燒得明亮如晝,是還沒用完的龍鳳花燭。
見晏相跟了進來,侍女們識趣兒地退了出去,將房門掩上。
晏准見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床幃間,好像在想着什麼,也不動,自己竟也不知該說什麼,方才純粹是被父親所激,這方前來,但已經親眼目睹了她與長慈郡主的親昵姿態,他自是不會再心存幻想。
他已轉身決意離去之際,忽聽到身後沉得有些啞然的聲音:“晏相。”
他的腳步停住了,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正對着冷青檀。
她從床榻上起身,撥開簾帷,幾步便朝他靠近了來,胸膛有些急促起伏:“晏相,你是否真的討厭我?”
晏准不知這話從何說起,他望着冷青檀的面,她臉色緊繃而隱忍,綳得近乎發白了,執拗地與自己對視着,等待着他的答覆。
但晏准並不知,自己應當予以何種答覆。
“我——”
便就這般又頓住了。
冷青檀垂下面容,輕輕地道:“晏相,我明白了。”
“晏相放心,你提的和離我答應,什麼時候和離,晏相說一聲就是了,把文書送來,只要我畫了押,那便作數,我會立即離開,絕不使晏相難堪。”
說罷,她退了一步,轉身走入了珠簾以內,一道淺淺的泛着琳琅光暈的湘簾,猶如一道天塹屏障,將她和他涇渭分明地劃成了兩邊。
“我絕不會,再來打擾晏相,今晚便搬出去了。”
國公和國公夫人一直埋怨晏准不歸家,如今她徹底搬出去,晏准自然便可以自如回家了,再不必心有顧慮。
冷青檀便真的趁夜離了晏府,無論國公夫人如何勸,都沒能將她留住,國公夫人心冷了,“青檀,我就問你一個話,你老實答了我,我就放你走。”
冷青檀出於對國公夫人的尊重,表示定然知無不言。
國公夫人也不拐彎抹角,而是開門見山:“你就回我一句,你對我兒晏准,可有一絲一毫的喜歡?”
上次冷青檀說,最敬重晏准,國公夫人後來自己品了品,咂摸了又咂摸,還是品出了些意思,因此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問上一問。
要是青檀對晏准有意,那晏准真是造了孽了!
冷青檀已說過不會隱瞞,停了停,將頭輕輕一點。
國公夫人大驚,心裏鬱悶地想道,果然如此,晏准這是造了什麼孽,連讓人開這個口的機會都沒有給過?
冷青檀看向國公夫人,曼聲道:“夫人,是我沒有福分,不能讓晏相喜愛,既然如此,我便也沒福分做您的兒媳,還請夫人見諒。”
她穿過夜色的濃霧,轉身走得瀟洒,沒半分拖泥帶水。
國公夫人停在身後,對月長吁,哀嘆兒子這不開竅的竟這樣傷人的心!
晏准很快發現了,冷青檀在刻意迴避着自己。
行止館開始籌建以後,她便一頭扎進了興辦女子學堂的無數瑣事裏,再也沒出來,也不需要上朝,晏准便時時不能見到冷青檀。但陛下將行止館籌措銀兩的事交給了自己,這兩日正取得了進展,籌到了足夠的金銀,正要去與她對賬,誰知在行止館外,未能見到她人,說是先生出門去了,不在學堂裏頭,找她的副手也是一樣。
對接的事宜還不少,但晏准愣是一次都沒能再見到她。
冷靜下來以後,晏准開始回想家宴那晚上她說過的話,如今雖還未和離,但她與自己劃清界限,畫得的分明,這是要徹底一刀兩斷的節奏啊!
分明也是自己心中所願,分明也願意大度地放她離去,可沒來由地心頭竟是一陣恐慌。這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恐慌,讓晏准極大地感到不習慣、不自在。
如此捱過了漫漫秋日,等到陛下首戰告捷之時,晏准身上的重擔和冗務終於減去了一半。
冬至時分,人們會在家中架起大鍋,燒起羊肉,那幾日,整個神京城遍地飄着肉香。晏准為數不多的幾位友人,難得從廬陵遠道而來探看故友,幾人便一道出了城,在野外架起了鍋,燒起了火,放上用黃酒燜了一夜去膻味的羊肉前腿和腹肉,幕天席地地吃起來。酒足飯飽之後,又繞着這些年來的所歷說開,自然而然地,就說到了終身大事上。
“晏相大人,聽說你這成了婚以後,與自己的妻子相處得不睦?作為過來人,那我得告訴你了,其實這夫妻相處之道,真沒你們想得那麼複雜。”
晏准屈膝而坐,彎肘持着一隻還剩下大半碗羊肉湯的小碗,垂眸,自失而笑,好像並未過心,半點沒聽進去。
友人便急了,“唉,你別不信。我那夫人兇悍至極,可她片刻都離不得我,你猜是為什麼?晏准,你從小到大都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正經人,你累不累?我告訴你,什麼事,只要說開了,那都不是大事兒!了不起便是扛上肩膀,扔進帷帳,顛鸞之倒鳳之,種種施為,只要本事過硬,還愁夫人不能服服帖帖?”
“……”晏准有幾分無言。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友人,覺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去經商,人也變得粗俗了起來。
友人啞口,一揮手:“得得得!我知道你,最是擅長孔孟之道是吧?還要滅人慾?我看你這就是沒進過紅塵,不知道貪戀紅塵的妙趣!我同你說,你亦是不懂,對牛彈琴!”
這片靜謐的湖泊,湖水盪翠,八角亭中風聲大作。
身後遠遠地行駛而來一駕馬車,那馬車停了,只見一襲流麗羅襦的長慈郡主跳了下來,身後的婢女連忙攙扶她胳膊,兩人步履蹁躚地游山賞景着,正是風流。
這片地帶本就遊人不少,這不甚稀奇。
但長慈郡主下地了以後,身後卻糾纏而來一個男子,那男子一身軟緞錦袍,做武士常服裝扮,骨骼健碩,看得出是個練家子。
晏準的目光為之一停。
他的眸中掠過一絲驚詫。
只見那男子便手持着一朵開得正好的紅花,要送給長慈郡主,曹杏雨推拒不受,然而那男子緊追不捨,漸漸地,兩人小跑了起來,離這邊八角亭是愈來愈近。
終於,郡主欲拒還迎,還是被那男人追上了,她的面頰紅透了,像枝頭熟透了的紅柿,羞窘萬分地說道:“你這人!我都說了不想跟你好,你為什麼還不死心?”
“郡主你口是心非,微臣知道,當然不會死心。”
曹杏雨嬌嗔,哼了一聲,把那朵開得正艷麗的盤口大的紅花一把奪在手裏,又道:“你說那些花言巧語我都不信,你須得讓我母親信了,同意婚事,我才能和你好,在這之前,你別來糾纏我了,聽到了沒?”
小郡主心口不一,分明是心猿意馬,動心熱烈,嘴上卻嚴實得很,男人也到底不是根木頭,早就明白了她的心思,當下快活地吹了個口哨,將郡主攔腰抱起,轉了好幾圈,才半拐半抱地,帶着郡主離去,說是立刻就要去提親。
晏准身側的友人見他一直望着那邊動也不動,像塊泥塑似的杵着,不禁微笑:“瞧見沒有?范典在此。還不跟着學學。”
晏准如夢初醒,腦中轟地一聲。
他錯了!大錯特錯!
他當即長身而起,匆忙地追着郡主離開的方向拔足狂奔而去。
幾個友人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一向爾雅端方的平章,今兒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