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爾
車輪前的泥人
每個邊關都有不同的景象。同樣是印度,與巴基斯坦接壤處擺盡了國威,但在尼泊爾的邊界就不同了,來來往往挺隨便,只是苦了我們第三國的人。
這兒是一條攤販密集的擁擠街道。路西跨過污水塘和垃圾堆,有一溜雜貨鋪和油餅攤,其中一家雜貨鋪隔壁是一間破舊的水泥搭建,上面用彩色的英文字寫着:印度移民局。再過去幾步又有一棚,更小一點,上寫:印度海關。
進去有點困難,因為有兩個成年男人在海關牆頭小便,又有一家人坐在移民局門口的地上吃飯。我看了一下這家人吃飯的情景:剛撿來的破報紙上放着幾片買來的油餅,大人小孩用手撕下一角,蘸着一撮咖喱往嘴裏塞。地方太狹窄,因此進出移民局必須跨過他們的肩膀,而且一腳下去黃塵二尺,厚厚地灑落在他們的油餅和咖喱上,但他們倒不在乎。
不知道在這樣的小棚里辦手續為什麼會耗費幾個小時的時間。印度辦完了,過幾步辦尼泊爾的入關手續,時間更長,總共耗了七個半小時。車沒地方停,停在路邊的攤販堆里,把幾個攤販擠走了。
路上灰塵之大,你站幾分鐘就能抖出一身濃霧。很多行人戴着藍色的口罩,可見他們也不願吸食灰塵,但所有的口罩都已變成藍黑色,還泛着油亮。
大家都無法下車,但在這麼小的車上干坐七個多小時也是夠受的。我乾脆就站在黃塵中不動了,很快成了一尊泥人,定定地看着四周,似想非想。
站了很久之後,我轉身,退到車隊邊,用腳叩了叩我們的車輪。這原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動作,但一叩卻叩出了一番感嘆。
我坐在它上面好幾個月了,它一直在滾動。滾過歷史課本上的土地,由它先去熨帖,再由我們感受。希臘文明、埃及文明、希伯來文明、巴比倫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恆河文明……眼前已是尼泊爾。尼泊爾並不是一個獨立文明的所在,它對我們來說只是通向喜馬拉雅山的過渡。
這便是人類輝煌的古文明。一個個全都看過來了,最後卻讓尋訪者成了一個不知說什麼才好的泥人。
辦完尼泊爾入關手續,已是黑夜。走不遠就到了邊境小城比爾根傑(Birganj),投店宿夜。打聽明白城裏最好的旅館就是這家麥卡露,便風塵僕僕住進去。
我的房間在二樓,對街,一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原來少了三塊窗玻璃,街上的所有聲音,包括濃烈的油咖喱氣味,直衝而入。
我要寫作,這樣實在不行,正待去問有沒有可能換一間,突然傳來震耳的鐘聲。鐘聲一直不停,不知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侍者,他說這是對面印度廟的晚鐘,要敲整整一個小時,明天清晨五時一刻,還要敲一個小時。
這鐘聲如此響亮,旅館裏哪間房都逃不了。大家都從房裏走出,不知該怎麼辦。有人說,派人去廟裏交涉一下,給點錢,請他們少敲一次。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宗教儀式已經成為生活習慣。這個城市哪天少一次鐘聲,反而一切會亂,比月食、日食都要嚴重。
在嗡嗡喤喤中過一小時實在不容易,我很想去看看那個敲鐘的人,他該多累。突然,時間到了,鐘聲戛然而止,天地間寧靜得如在太古,連剛才還煩惱過的街市喧囂也都變得無比輕柔。
那就早點睡吧,明晨去加德滿都,搶在五點鐘之前出發,逃過那鐘聲。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印度至尼泊爾比爾根傑,夜宿Makalu旅館
本來就是一夥
從比爾根傑到加德滿都,相距二百九十公里。車開出去不久大家就不再做聲,很快明白,昨天在比爾根傑遇到的困境,只屬於邊境性的遺留。真正的尼泊爾,要好得多。
首先是色彩。滿窗滿眼地覆蓋進來,用毋庸置疑的方式,了斷昨天。
我們的色彩記憶也霎時喚醒:希臘是藍色,埃及是黃色,以色列是象牙色,伊拉克是灰色,伊朗是黑色,巴基斯坦說不清是什麼顏色,印度是油膩的棕黑色,而尼泊爾,居然是綠色!
我們已經貼近喜馬拉雅山南麓,現正穿行在原始森林。這兒地勢起伏,層次奇麗。山谷里有雪山融水,現在水流不大,像是在白沙間嵌着一脈晶亮。
天空立即透明了,像是揭去了一塊陳年的灰布。
路也好了,不再擁擠。對面開過來的車都減速禮讓,於是我們也伸出手來表示感謝。路過一個小鎮,我們停下來,只想看看。
尼泊爾還是貧困,但很乾凈。沒有見到一個逢人就伸手的乞丐,也沒有見到一個無事傻站着的閑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小孩背着書包,老人衣着整齊,一派像過日子的樣子。
我們從兩河流域開始,很久沒有看見正常生活的模樣了,猛然一見,痴痴地逼視半天,感動得想哭。
我們的幾位小姐手舞足蹈地過來,像是遇到了什麼喜事。只聽她們在說:路邊竟然有一個小廁所,地上濕漉漉的像是今天剛沖洗過,廁所門口有一個井台,用力一按就能洗手!
很快就到加德滿都。其實費時不少,但一路享受,只覺其快。
加德滿都是端端正正的一座城市,多數街道近似中國內地的省城,但幾條主要購物街的國際氣氛,則連中國著名的旅遊城市也很難比得上。
我們結伴去了著名的泰米爾街(Thamel),以賣本地工藝品、茶葉、皮衣為主,又有不少書店,熱鬧而不哄鬧,走起來十分舒心。回憶我們這一路過來,只有雅典的幾條小街能與它相比。
泰米爾街深處有一個叫RumDoodle的酒吧,全世界的登山運動員都知道它。它是從南坡攀登珠峰的一個起點。
進門轉幾個彎,到一大廳,燃着一個大火塘。桌椅圍列,火光映照着牆上貼滿的腳印字牌。很多登山運動員出發前,會先在這裏貼上一個腳印,寫上自己出發的日期和目標。過些天,凱旋了,再在這裏留下一個,寫明攀登了哪個高峰,海拔多少,參與者是誰。這樣,腳印就成了左右完整的一對。但是看得出來,有的運動員沒有回來。他最後的單隻腳印,孤獨地留在牆上。現在正是冬季登山的好時光,今夜,這個熊熊的大火塘,還會燃起在雪山勇士們的夢中。
推門進去時,酒吧已經很熱鬧。我們坐下后覺得一切稱心,便決定在這裏把很多日子來的煩悶掃拂一下,於是呼酒喊菜、歡聲笑語,立即變成了酒吧的主角。
我們的長桌邊上有一個小桌,坐着幾個英國人。背靠我坐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看了我們好一陣,終於輕聲問我:“能問你們來自哪個國家嗎?”
“中國。”我回答。
“中國?哪個部分的中國?”她又問。
我知道她的意思,便說:“每個部分。你看,大陸,香港,還有……台灣!”
“你們……怎麼會在一起?”英國女士大為驚訝。
“我們一直在一起呀。”我對她的驚訝表示驚訝。
英國女士立即與同桌交頭接耳了一陣,於是全桌都轉過臉來看着我們。我們今夜不開車,大家都喝了一點酒,情緒更高了。
這幾個英國人的眼神使我聯想到,那次在巴基斯坦邊境,移民局的一位老人拿着我們的一沓護照有點慌亂。他先把大陸護照和香港特區護照反覆比較,然後抽出了孟廣美的台灣護照。
他把廣美拉過一邊,問:“你怎麼與他們一起走?”他生怕廣美是被我們劫持的。
“我們本來就是一夥嘛!”廣美回答。
這件事一定超出了老人十分有限的中國知識。他看廣美如此坦然,怕再問下去反而自己露怯,只得聳聳肩,很有禮貌地把辦完手續的護照推到廣美眼前。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尼泊爾加德滿都,夜宿Everest旅館
萬仞銀亮
晚上入住旅館,不以為意,到後半夜有點涼,起床加了一條毯子。
早晨發現,涼意晨光都從頭頂進入。這才看見,我這間房兩面是窗,床頭的窗戶最大。
從窗帘縫中看見一絲異相,心中怦然,也許是它?
伸手嘩啦一下拉開窗帘,還有什麼懷疑,果然是它:喜馬拉雅!
還是趿着拖鞋找侍者,以求證實。侍者笑道:“當然是它,但今天多雲,看不太清。”
喜馬拉雅,我真的來到了你的腳下?
從小就盼過多次,卻一直想像着是從西藏過去。從未想過把它當作國門,我從外邊來叩門!
說不清哪兒是真正的國門,但是門由路定。這次我們走的這條路,是人類文明的路基所在,因此即使再冷再險,也算大門一座。
以世界屋脊作門檻,以千年冰雪作門楣,這座國門很氣派。
我不知出國多少次了,但中國,你第一次以如此偉大的氣勢矗立在我眼前。這次終於明白,不是距離的遙遠,也不是時間的漫長,才會產生痛切的思念。真正的痛切是文明上的陌生,真正的思念是陌生中的趨近。
記得法顯大師離國多年後在錫蘭發現一片白絹,一眼判定是中國織造,便泣不成聲。
喜馬拉雅,今天你在我眼前展現的,不是一片白絹,而是萬仞銀亮。
到尼泊爾,除了一般性的參訪外,我特別想去朝拜一下釋迦牟尼的出生地藍毗尼,然後找一個安靜的旅館住一陣,清理一下這幾萬公里的感受。這些感受,今後一定會長期左右我的文化思考,但這次必須在進入國門之前,稍作歸整。否則,就像衣衫潦草地回家,不像樣子。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尼泊爾加德滿都,夜宿Everest旅館